|
作者: 吴晓东
来源:当代文化研究网 www.cul-studies.com
-------------------------------------------------------------------------------------------
内容提要
《桥》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是一部无法用类型学或主题学归类的特异的小说,也是远离于现代小说主题先行的主导创作模式以及有关现代性的宏大叙事格局的边缘化文本。本文试图在对《桥》进行微观诗学分析的前提下,侧重从主导动机的角度入手,捕捉废名在《桥》的写作中蕴涵的某些深层心理和动因,并进而寻求催化《桥》的诞生的文化动力依据,在文化语境之中为《桥》的诗意品质进行更有效的阐释,从而在中国现代文化的总体背景中具体探讨中国现代小说研究的文化诗学视野。
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废名确乎走的是一条使文坛感到陌生的偏僻路径,刘西渭就称废名“在现存的中国文艺作家里面”“很少一位象他更是他自己的。……他真正在创造,遂乃具有强烈的个性,不和时代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为少数人流连往返的桃源”,鹤西则称赞《桥》说:“一本小说而这样写,在我看来是一种创格。”朱光潜把《桥》称为“破天荒”的作品:“它表面似有旧文章的气息,而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这种文章。它丢开一切浮面的事态与粗浅的逻辑而直没入心灵深处,颇类似普鲁斯特与伍而夫夫人,而实在这些近代小说家对于废名先生到现在都还是陌生的。《桥》有所脱化而却无所依傍,它的体裁和风格都不愧为废名先生的特创。”《桥》之所以是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的文章,朱光潜认为主要的原因在于它屏弃了传统小说中的故事逻辑,“实在并不是一部故事书”。当时的评论大都认为“读者从本书所得的印象,有时象读一首诗,有时象看一幅画,很少的时候觉得是在‘听故事’。”
这使《桥》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无法用类型学或主题学归类的特异的文本。在形式诗学的层面上这种特异性具体表现为心象的营造、散淡的叙事、诗化的语言、断片的结构等形式化的特征……这一切都使《桥》远离于现代小说主题先行的主导创作模式以及有关现代性的宏大叙事格局。这也是称《桥》是现代小说中的边缘化文本的一个原因。然而,说《桥》没有明显的主题模式意图,是不是说这部小说也没有废名自己的创作动机呢?其实任何小说都免不了作者的总体性主导动机的渗透和介入。而且恰恰是这种主导动机一端牵挂着作者的创作心理,另一端则维系着历史与文化语境。本文即试图在对《桥》进行微观诗学分析的前提下,侧重从主导动机的角度入手,捕捉废名十载造《桥》的某些深层心理和动因,并进而寻求催化《桥》的诞生的文化动力依据,从而在中国现代文化的总体背景中具体探讨现代文学的“东方理想国”主题的生成。
上篇 主导动机:乌托邦幻象文本
文学史家大都倾向于把《桥》定位为田园小说,这大体上是准确的。三十年代的评论者就说:“这本书没有现代味,没有写实成分,所写的是理想的人物,理想的境界。作者对现实闭起眼睛,而在幻想里构造一个乌托邦……这里的田畴,山,水,树木,村庄,阴晴,朝,夕,都有一层缥缈朦胧的色彩,似梦境又似仙境。这本书引读者走入的世界是一个‘世外桃源’。”从风格意义上说,《桥》具有一种田园诗的情调,汇入的是经典的“桃花源”的母题。“桃花源”的母题与田园牧歌的韵味显示出了《桥》的古典文学的资源和背景。
不过,倘若分辨的再具体一点,《桥》的资源中还有《红楼梦》以及《镜花缘》这类的女儿国小说传统。“读者和这里面的细竹、琴子、小林相对,正如《红楼梦》里的人物相对,不觉其为眼前得见的人(小林和细竹各有五分象宝玉和湘云)。”《桥》的人物格局显然有《红楼梦》的影子。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红楼梦》中的女儿国(大观园)是笼罩在父权阴影之下的,而《桥》是纯粹的女儿国,其中只有小儿女,它是个父权缺失的世界,里面的父亲的形象是缺席的。男主人公小林一方面延续了宝玉的观念,看待男子也有浊物之感,另一方面把父亲的形象逐出了他的“美”的王国:“我每逢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父和母,则我对于这位姑娘不愿多所瞻仰,仿佛把她的美都失掉了,尤其是知道了她的父亲,越看我越看出相象的地方来了,说不出道理的难受,简直的无容身之地。”(《桃林》)他的田园世界是由女儿与儿童构成的。两位女主人公细竹和琴子的形象正是纯美的女儿国世界的象征。她们象征了青春、本真、生命之美。在这个意义上说,处在“看花的年龄”的女儿是《桥》中的诗性之美的具体体现。因此废名不厌其烦地表达他的崇拜:“我仿佛女子是应该长在花园里。”(《桃林》)“细竹真好比一个春天,她一举一动都来得那么豪华,而又自然的有一个非人力的节奏。”“你们的记忆恐怕开展得极其妙善,我想我不能进那个天国。”(《故事》)这个“天国”就是具有乌托邦色彩的东方女儿国。
儿童世界也是废名的美与理想的天国。《钥匙》一章中有这样一段:
小孩携着母亲的手自己牵着羊回家去了。小林动了一阵的幽思,他想,母亲同小孩子的世界,虽然填着悲哀的光线,却最是一个美的世界,是诗之国度,人世的“罪孽”至此得到净化。(《钥匙》)
这把母亲与小孩子的世界审美化了。尤其是儿童世界,在《桥》中具有自足的意义。在废名的视野中,它同女儿国一样,是“诗之国度”。儿童乐园构成了《桥》的第一卷上篇的核心内容。小林和一群孩子的乡塾生活以及他与琴子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情状,都在废名的笔下饱蘸诗意与情趣。废名本人也是个大有童心之人,这才是他得以进入儿童世界并从中发现童心之可贵的真正原因。在《万寿宫》一章中,叙述者称如果你走进曾被用作孩子们的私塾的祠堂,“可以看见那褪色的墙上许多大小不等的歪斜的字迹。这真是一件有意义的发现。字体是那样的孩子气,话句也是那样孩子气,叫你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一瞬间你要唤起了儿时种种,立刻你又意识出来你是踟躇于一室之中,捉那不知谁的小小的灵魂了。”这种“有意义的发现”正是儿童世界的发现,在“孩子气”中有“小小的灵魂”。废名称童心“无量的大”,这种童心的发现获得了近乎于发生学的本体性意义。这是对儿童的心灵的自足性的确认,其中既有人类学的价值,也有诗学的价值。它显示了一种儿童的认知方式以及儿童观察和感觉世界的视角。儿童视角的运用,有时会为人们展现出一个非常别致的世界,譬如汪曾祺曾这样评价《桥》:“读《万寿宫》,至程林写在墙上的字:‘万寿宫丁丁响,’我也异常的感动,本来丁丁响的是四个屋角挂的铜铃,但是孩子们觉得是万寿宫在丁丁响。这是孩子的直觉。孩子是不大理智的,他们总是直觉地感受这个世界,去‘认同’世界。这些孩子是那样纯净,与世界无欲求,无争竞,他们对此世界是那样充满欢喜,他们最充分地体会到人的善良,人的高贵,他们最能把握周围环境的颜色、形体、光和影、声音和寂静,最完美地捕捉住诗。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说的‘仙境’。”《桥》在表现儿童的感觉之独特、意念之奇异、想象之纯然以及心性之天真方面,堪称是自成一个世界。汪曾祺因此说废名的小说“具有天真的美”。“这是一种无意而为的美,且因无意而美”,这使小孩子的世界天生就有几分乌托邦色彩。这“天真的美”与废名借助儿童的眼光来看世界是分不开的。另一方面,“天真的美”本身也是一种纯然的诗性,在这个意义上说,儿童世界得以纳入《桥》的整体的诗化的乌托邦情境中,成为废名传达他的乐园梦的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女儿国与儿童乐园,乡土的日常生活与民俗世界也构成了废名营造东方理想国情境的重要构成部分。废名尤其擅长在乡土的日常生活和民俗中捕捉诗意的细节。树藤间掐花,小河边搓衣,八丈亭过桥,清明节上坟,棕榈树前披发,河岸边“打杨柳”,三月三望鬼火,夜里挑灯赏桃花,隔岸观火“送路灯”……这些乡土的日常生活与民俗细节在废名的笔下无不充满诗意。尤其在上卷的场景中,风俗的断片占有更多的篇幅。风俗与节庆是乡土生活的重要部分,它是民间恒常的生活习惯,最能见出民间生老病死的观念以及仪式化特征。民间关于生老病死的观念都具体表现在这些仪式化的民俗细节、以及乡土关于这些民俗的解释和想象中。“打杨柳”、“送路灯”、清明上坟都成为一种有诗意的仪式,最后,仪式的特征本身独立了出来,成为民间生活的一部分,最终超越了生死哀乐,反映了乡土中人的生存状态、心理习惯和观念型范。风俗是民间生活、传统、习惯、生存方式的延续,是意义的载体甚至就是意义世界本身。乡土世界的深层意蕴就在风俗、传说、宗教世界中,它们维系着乡土世界的自足和恒常感以及与过去世代的连续感。由此风俗、传说、宗教世界也构成了中国现代小说所关注的重要内容。
但同样是写风俗,废名的《桥》就与萧红的《呼兰河传》不同,《呼兰河传》开头用整整两章的独立篇幅来状写呼兰河小城,从总体上描述了呼兰河人的生存环境。废名笔下的风俗则是以断片化的场景嵌入小说的,《桥》中的风俗,因此表现为一种断片的形态。不过,无论是何种形态,如果小说中的风俗只流于民俗民风的博物馆式的展览,那么,它就有可能外在于小说,并使小说蜕变为风俗文本。从这一点审视,《桥》中的风俗已然具有了小说性,它不仅构成了小说的民俗学背景,它更是与主人公小林的观照结合在一起的。风俗在被人物视角呈现的同时也就塑造着人物的心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小说人物成长的心迹。人与风俗的关系是一种人与生存境遇的关系,风俗并不是外在于人物的,这是它在小说中的理想的形态。因此,小说中的风俗细节除了民俗学、文化学的价值外,还有其小说学本身的价值,它进入小说后势必要生成新的小说性功能。
“坟”就是《桥》中重要乡土意象。这也许与废名酷爱庾信的名句“霜随柳白,月逐坟圆”有关,废名称“‘月逐坟圆’这一句,我直觉的感得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他自己也对乡间常常可以看到的“坟”的意象和景致情有独钟:
小林又看坟。
“谁能平白的砌出这样的花台呢?‘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清明》)
《钥匙》一章中也集中写到了这“大地的景致”:“前面到了一个好所在,在他们去路的右旁,草岸展开一坟地,大概是古坟一丘,芊芊绿绿,无墓碑,临水一棵古柳。”小林继而把他的思想比做一座坟,“觉得是一个很美的诗情”。这里的“坟”已超离了乡间一个平常的土丘,而关涉着生死,是人生的装饰与大地的点缀,是诗情的负荷体,正象海德格尔赋予梵高的画《农民鞋》以某种诗性一样。海德格尔认为一双被穿得破旧了的农民鞋最能反映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本质。在它的上面凝聚着人类的劳作,凝聚着人与物、人与土地的联系。农民穿着这双鞋在土地里劳动,在大地上行走,终于踏出了一条“田野里的小径”,从而象征了人类在无意义的自然世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创造出不同于自然的东西,这就是意义,也就是人类和生命中的诗性。
也可以从同样的角度出发来分析废名笔下的“拣柴”的情境。废名称“我做小孩子时也喜欢拣柴。我记得我那时喜欢看女子们在树林里扫落叶拿回去做柴烧。我觉得春天没有冬日的树林那么的繁华,我仿佛一枚一枚的叶子都是一个一个的生命了。冬日的落叶,乃是生之跳舞”。拣柴可以说是最普通不过的乡土生活场景,然而在废名笔下却别有意味:“拣柴便是天才的表现,便是创作,清风明月,春华秋实,都在这些枯柴上面拾起来了,所以烧着便是美丽的火,象征着生命。”这也是一种诗性的观照,在这个意义上说,废名是以一种诗性态度来观照乡土,乡土的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诗性的光环之下,进入的是一个“诗之国度”。
最经得起诗学分析的,是“镜子”的意象。“镜子”当是《桥》连同废名诗歌中出现频度最高的意象。《箫》一章中写小林在女儿的闺房里看见镜子:“镜子是也,触目惊心。”之所以“触目惊心”,不仅仅因为它是女儿世界的一个征象,反映着小林的女儿崇拜,更因为镜子构成了对镜像世界的隐喻,最终则隐喻了一个镜花水月的幻美世界。与废名的小说互证的是他的诗。废名曾编辑了自己的一组诗,题名即为《镜》,其中更是频频出现作为核心意象的“镜子”:“时间如明镜,/微笑死生”(《无题》),“余有身而有影,/亦如莲花亦如镜”(《莲花》),“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妆台》)……从隐喻的意义上看,“镜”构成了一个关于幻象人生与观念世界的整体象喻,镜中的一切正象梦里乾坤一样,是现实经过折射后的一个虚象化的反映。废名对心象与虚象的刻意营造最终正是对 “镜花水月”的幻象世界的编织,以及对一个理念化的乌托邦的营造,从这个意义上讲,废名的语言,既是隐喻性的语言,也可以说是一种幻象语言,因而从小说类型学的角度着眼,《桥》可以视为一个幻象性文本,其中镜像式的隐喻(镜、影、梦、水等)构成了最重要的语言符码,《桥》的隐喻技巧使文本本身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喻体,一个幻象化的本体世界在这些隐喻背后得以生成,最终指向一个乌托邦的世界。
对镜子的酷爱,反映了废名的镜像迷恋,正像雅克·拉康所揭示的那样,个体的成长必然要经过镜像认同的阶段才能进入象征界。而即使人们超越了镜像阶段,镜像式的自我认同和自恋的情怀也仍会长久地伴随着人们。因为镜像中有幻像,有幻美体验,有乌托邦内涵,有镜花水月的彼岸世界。也许人类想摆脱镜像阶段的诱惑注定是很难的。而从类比的意义上也可以说,废名把传统也正是看作这样一面镜子,后设文本中的一切都会在传统这面镜子中显出镜像,没有这个镜像,就没有文化主体的自觉。废名常常向本土的文化传统回眸,正是获得文化主体镜像认同的具体途径。
而废名之所以对镜像格外痴迷还因为废名看待镜像有他自己的固执的方式——他把镜像看作是实体。从废名创作的深层心理动机来看,“镜”中的虚象世界其实具有某种本体意义,幻象与实象物我无间,浑然一体,镜像人生甚至胜过实在人生,正象废名一首诗中写的那样:“如今我是在一个镜里偷生”(《自惜》),所谓“镜里偷生”其实正表达了废名一种生存理想,即把人生幻美化、观念化的审美意向。这一切,使废名的创作有一种出世情调,一种彼岸美。因此,尽管废名深受禅宗影响,但在这一点上,废名与禅宗思想则构成了区别。禅宗主张:“名相不实,世界如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有学者进一步阐释道:“在禅宗看来,‘心’所显现的世间一切事物和现象皆如梦幻泡影,犹如画家用笔画出的青山绿水、夹竹桃花一样虚幻不实。”而废名则倾向于相信无论是梦幻,还是镜花水月的幻象世界都具有真实的属性。他在后来曾借莫须有先生的口作过这样的辩白:
“人生如梦”,不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假的,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正如深山回响同你亲口说话的声音一样是物理学的真实。镜花水月你以为是假的,其实镜花水月同你拿来有功用的火一样是光学的上的焦点,为什么是假的呢?你认火是真的,故镜花水月是真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莫须有先生教国语》)
梦在废名这里有生存的本体性,“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他是说襄王同你们世人不一样,乃是幻想里过生活。”梦与幻想,也构成了废名在《桥》中的具体生活形态。
《桥》的世界是一个镜花水月的世界。它的田园牧歌般的幻美情调正是通过对女儿国、儿童乐园、乡土的日常生活与民俗世界等几个层面的诗性观照具体体现的,从总体上说,它们由此都具有了一种乌托邦属性,最终使《桥》生成为一个东方理想国的象征。这可以看成是废名创作《桥》的总体性动机。《桥》中的具体的人生世相,由此构成了一个充满诗意的东方理想境界的象征图式。因此,废名笔下的心象世界获得了双重指认:它既是文本中具体意境的生成,意象世界本身具有审美自足性;同时又是周作人所谓的“梦想的幻景的写象”,象征了一个乌托邦梦。这种幻象性使人们对小说的总体性超越领悟成为可能。最终读者从《桥》中收获的是“镜花水月”,是一个梦。
下篇 诗性是如何生成的?
《桥》中有一章写细竹和琴子在夜里拿着盏灯去照花:“白日这些花是看得何等的熟,而且刚才不正擦衣而过吗?及至此刻,则颇用得着惊心动魄四个字。”(《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寻常场景动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似乎有些小题大做,然而这正昭示了由于时间的变换带来观察点的变换所造成的出其不意的美感。《桥》中充满了这种憬悟和发现,废名或许在不经意中传达了他的其实很深刻的美学思想:美不是自在的,而是被观照和被描述出来的,它需要一种洞察力,而这种洞察力正是中国诗学传统中一种充盈的感性能力。这使传统中的文本在主导方面是一种生命化的文本,无论是诗与乐,还是绘画与书法,都远远摆脱了客观的模仿论,是艺术家在创造一种生命化的艺术现实,从而也创造了美。废名的意义也正是在这个传统的艺术背景里得以彰显,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废名对《桥》精雕细刻般的打磨并不是贫血的。相反,他比别的作家更贴近并内化了传统的诗性文化,他的小说中也才蕴藏着可以回味的诗学意蕴。
这种诗学意蕴在美感生成的界面表现为一种距离的美学。本文的上篇从微观诗学的角度论述了《桥》对乌托邦幻美世界的营造,下篇则试图阐释《桥》中的距离美学,从而进一步论述《桥》作为一部心象小说,其内在的诗性和美感是如何生成的。
《桥》的《第一回》是全书的引子,写了一个与小说的情节没有直接关系的远方海国小儿女的故事。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个隔岸观火的情景,这是海国故事中的小男孩“永远忘不了的一个景致”,“与其说他不安,倒不如说他乐得有这一遭,简直欢喜的出奇”,这与故事中女孩的“痛楚”形成了对比。“火”在“隔岸”观,就化作一种审美化的景致,从而暗示了《桥》的美学基调。作为“第一回”的引子,它分明象《红楼梦》前几回的超叙述,对整个小说起着总体提示的作用,正象《桥》第一回结尾说的那样:“我的故事,有趣得很,与这有差不多的地方。”
隔岸观火的情境所隐含的基本的美学因子,是审美的距离感。这种“隔岸观火”的场景在小说中一再复现,写得最好的是《“送路灯”》一章:
这真可以说是隔岸观火,坂里虽然有塘,而同稻田分不出来,共成了一片黑,倘若是个大湖,也不过如此罢?萤火满坂是,正如水底天上的星。时而一条条的仿佛是金蛇远远出现,是灯笼的光映在水田。可是没有声响,除了蛙叫。(《“送路灯”》)
这一段中叙述者追随了小林的视角,“送路灯”的场景是凭借小林的观察写出的。小林的视角正是一种“隔岸观火”般的视角,它还原了观察的具体性和过程性。这段场景中的一种现场化的美感正取决于小林的观照。
《桥》中最能印证“距离”在审美中的重要性的是那些看上去本来极寻常普通的场景:
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当前的两幅后影也随着带远了。很象一个梦境。颜色还是桥上的颜色。细竹一回头,非常之惊异于这一面了,“桥下水流呜咽,”仿佛立刻听见水响,望她而一笑。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依傍。(《桥》)
一个女儿过桥的情景在小林的视野中被赋予了一种具有彼岸色彩的空灵之美,这种美不能不说产生于小林的有距离的观照。小林的形象正是一个“永远站在桥的这一边”的观看者的形象。按他自己的话即“我其实只是一个观者,倾心于颜色”(《今天下雨》),他珍赏女儿的美,但却借助于一种距离;他看一切都有这样一种距离感,而恰恰是这种距离,使他才得以成为一个审美主义者。
《桃林》中写小林向细竹讲自己的一个梦:
“ ——后来不知怎样一来,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船上,我把你看得分明极了,白天没有那样的明白,宛在水中央。”
连忙又一句,却不是说梦——
“嗳呀,我这一下真觉得‘宛在水中央’这句诗美。”
细竹喜欢着道:“做梦真有趣,自己是一个梦自己也还是一个旁观人。”(《桃林》)
小林正是时时让自己跳出来,获得这种“旁观人”的视角,从而获得距离感。所谓“眼前见在,每每就是一个梦之距离”(《水上》)。梦也正是获得这种距离的一种形式。在这个意义上说,梦不仅是隐喻,而且是艺术思维,是诗学形式。废名也正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待“梦”的范畴:“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艺术的成功也就在这里。”
这种梦之距离的真正的本体意味还在于它隐含了一种审美的发生学。一个值得提出的问题是:小说的诗意和美感是如何生成的?《桥》似乎想告诉读者:美感并不一定是客观对象本身固有的,而取决于一个具有距离感的观照者。所以小林称琴子和细竹是“自有仙才自不知”,其“仙才”需要一个发现者。《窗》一章中这样写姐妹二人:
她还是注意她的蝴蝶,她还是埋头闪她的笔影,生命无所不在,即此一支笔,纤手捏得最是多态,然而没有第三者加入其间,一个微妙的光阴便同流水逝去无痕,造物随在造化,不可解,是造化虚空了。(《窗》)
这里的“第三者”正是一个观察者,一个女儿美的发现者,也是一个意义的赋予者。在废名看来,女儿美需要有人观看和珍赏,否则便如同流水逝去无痕,尽管女儿“无所不在”的美昭示了造物随在造化,但缺少了“第三者”,造化即使再神奇,也形同不可解之虚空。也许在当代的女性主义者看来这充分表现了废名的男性中心立场,似乎女儿的美并不是自在的,只有映射在男人眼里才有意义。但废名确然是更多的借助男主人公小林的视角来打量他笔下的女主人公:
小林慢慢的看些什么?所见者小。眼睛没有逃出圈子以外,而圈子内就只有那点淡淡的东西,——琴子的眉毛。所以,不着颜料之眉,实是使尽了这一个树林。古今的山色且凑在一起哩!——真的,那一个不相干的黛字。那样的眉毛是否好看,他还不晓得,那些眼睛,因为是诗人写的,却一时都挤进他的眼睛了,就在那里作壁上观,但不敢喝彩。(《清明》)
小林常常这样作壁上观,从小林的角度和立场出发,如果没有他作为女儿美的发现者,女儿美的确是不存在的。
乡土之美亦然。正如《桥》中写的那样:“高山之为远,全赖乎看山有远人,山其实没有那个浮云的意思,不改浓淡,”身在此山中的人自然觉察不出山之远,同样,一个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乡土中人也很难对已经熟视无睹的乡间世界产生美感。《松树脚下》一章中写史家庄的一棵古老的松树,“史家奶奶今年近七十岁,很年青的时候,便是这样不待思索的听大家说,‘松树脚下’,又说给别人听,而且松树同此刻也不见得有怎样的不同,—— 它从不能特别的惹起史家奶奶的留意”。再美的风景对于久居其间的人来说也会熟视无睹。对乡土中人来说,乡土世界是一个自在的世界,正所谓“山其实没有那个浮云的意思,不改浓淡”,“浮云的意思”都是观照者外加的,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照者的眼光、角度和距离。乡土的美感也正来自于有审美距离的观照。小林和《桥》的叙述者正充当了这种审美距离的中介。废名在他的创作谈《说梦》一文中曾引用了《哈姆雷特》的结尾,濒死的丹麦王子恳求他的朋友霍拉旭“To tell my story”的台词。正象哈姆雷特的故事没有霍拉旭的见证和讲述就没法确定其意义并没法流传下来一样,小说的叙述成为绝顶重要的环节。叙述的过程即是赋予意义和美感的过程。小说中的叙述者常常现身的作用也正在这里。他以自己的一种陌生化的眼光在打量着小林的故乡。在这个意义上说,废名笔下的乡土世界并不是逃逸于现代文明之外的世外桃源,并不是象三十年代的评论者所说的那样“没有现代味”,废名的乌托邦远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它很难拒斥异质性的因素,它至少被一种现代人的视角所观照。这种现代人的视角也包括了小林的视角。小林在外面世界转蓬般飘零的十年离乡生涯因此显得意味深长。小林从此成为一个有了“他者”目光的人,这个他者就是现代文明,或者说是现代性。小林正是带着“外方”的视角重新回到了乡土。当文学史家们意识到沈从文《边城》中的现代性异质因素赋予了边地小城以某种历史深度和繁复的美感的时候,《桥》中的虚拟的乌托邦也同样因为被置于他者的审视中而获得了历史纵深和文化蕴含。《桥》的文化价值正体现在它的乌托邦的幻美属性。在现代历史无法逆转地进入中国之后,《桥》唱出的是传统诗意的一曲动人的挽歌。它的挽歌的色彩充分表现了《桥》中传统气质和现代意识两者之间复杂而矛盾的内在胶结。它把传统的美感以乌托邦的方式推向了一种极致,同时也流露了悲哀和怅惘,隐含了一种贾宝玉式的对大观园的终将颓败的深切的预感。在这个意义上,《桥》可以看作是废名对乡土和传统文化的一次诗意而无奈的回眸。
这就是废名的乌托邦动机的挽歌属性。他的惊鸿般的一瞥是向后看的。如果说在人类的乌托邦情结中,更具有普泛性的是面向“未来”的乌托邦冲动,“而废名的乌托邦却是朝向‘过去’的回眸,一种朝向乡土和传统文化的审美观照之下的想象性空间”。这种“朝向‘过去’的回眸”之所以意味深长,尚不仅仅因为它所内含的挽歌的情怀,更因为这种告别性的姿态本身意味着:作为现代人的废名深切地意识到,本土的传统文化在化为“隔岸观火”般的景致的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化为镜花水月的幻象,在“现代文明”眼里异质性的传统已经无可挽回地构成了现代的“他者”。这就是传统与现代的双重的“他者化”的过程。一方面,“现代性”已历史地成为审视传统的“他者”的视角,而另一方面,当废名将传统“审美地描述为一个回眸式的乌托邦理想国,同样是送别老中国的他者化过程”。在这个意义上说,试图使现代无间地吸纳传统,或者使传统真切地进入现代,都是以一种理想主义的文化逻辑对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而《桥》的真正值得珍视的价值尚不是它所呈现的诗性的传统,更是它对待传统的“回眸”的姿态本身。这种“回眸”的姿态隐含的繁复的意味在于:它是对传统的一种“现代”的诗性观照方式,这种观照方式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一部分。“在这种观照之下的‘传统’,不再是‘传统’本身,而是现代文明的内在构成的因素”,《桥》呈现给现代人的,其实正是现代眼光“怎样”在观照传统。因此,挽歌的意绪与其说是传统所固有的,不如说它正生成于“回眸”的姿态自身。
这种“回眸”也昭示了小说中诗意和美感的真正来源。《桥》的诗性并不来自于它所叙述的对象世界,换一句话说,对象世界无所谓是不是具有诗意,诗意永远来自于它的观照者和解释者。在小说中则来自于小说家拟设的叙事者,以及叙事者的叙述方式和构建。从这个意义上说,《桥》的诗意品质并不是因为废名选择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对象,而是因为他的回眸式的姿态,是因为他之所以开始一种诗意叙述的外在的文化动力。这就是本文探讨的问题终于涉及到了文化诗学的真正原因。为现代文明冲击下的老中国唱一曲挽歌,这就是废名所代表的中国现代诗化小说作者普泛的创作动机。当外在的文化动力内化在具体的小说中,生成为小说文本形式的时候,诗性品质就最终得以生成。文化诗学解决的问题是,小说中的审美机制看似由文本内部结构所生成,而在根本上,则来自于社会与文化机制,审美因素最终是文化语境生成为文本语境的结果。这或许是新历史主义主张的文化诗学力图把“文学文本周围的社会存在和文学文本中的社会存在”结合起来的原因所在。而这一视角,也把《桥》纳入了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展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总体文化语境之中,从而《桥》作为诗化小说的诗意品质才得到更有效的说明。
上述对废名小说《桥》的个案分析的初衷正是试图寻求一条把文本的审美化的微观分析与文化诗学的总体视野相结合的具体途径。以往的以文本和审美为中心的所谓文学内部研究过于强调把具体文本孤立于社会与历史文化语境之外,似乎只有这种“孤立”方能更好地落实纯粹的文学内部研究。然而作家创作的审美动机从来就没有孤立于历史和文化语境之外。促成他写作某一部具体文本的动机或许是审美冲动,而当他把一种审美意愿落实在文本中的时候,这种审美意愿所植根其中的时代因素和文化语境仍会潜移默化地渗透在文本语境之中,最后为文本的审美机制提供一种文化动力学依据。
《桥》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所可能产生的启示或许在于,即使是这样一部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有鲜明美感追求的作品,对它的纯粹的内部研究也是无法获得自足性的。形式诗学最终必然要导向文化诗学。而文化诗学视野的引入,对于从文化的角度探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道路,有着不容忽视的潜力和价值。这是今后文学研究中一个可以预见的生长点。
在《清明》一章中,废名称“琴子微露笑貌,但眉毛,不是人生有一个哀字,没有那样的好看”,周作人在《桃园》跋中也说废名的小说人物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废名自己在创作谈《说梦》一文中谈到《桥》时也说:“我的一位朋友竟没有看出我的眼泪。”这说明了废名自有他的哀与惘。“哀”与“惘”构成着《桥》的底色,不仅是废名或小林偶尔流露的一种心态与情绪,而且在小说中具有结构性意义,最终纳入的是一种挽歌的总体氛围。
还是朱光潜说得好: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桥》的基本情调虽不是厌世的而却是很悲观的。我们看见它的美丽而喜悦,容易忘记它后面的悲观色彩。也许正因为作者内心悲观,需要这种美丽来掩饰,或者说,来表现。废名除李义山诗外,极爱好六朝人的诗文和莎士比亚的悲剧,而他在这些作品里所见到的恰是“愁苦之音以华贵出之”。《桥》就这一点来说,是与它们通消息的。
我们读完《桥》,眼中充满着镜花水月,可是回想到“探手之情”,也总不免“是一个莫可如何之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