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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友兰
转贴自:《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3期 文章推荐:田诤
《文史精华》第2期(儒教问题专集)(2004年2月1日)
本期主编:李申
哲学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反思。人类,在其精神生活中经常遇到这样或那样的矛盾,有了矛盾,就有问题。其中有比较带根本性或有比较带普遍性的问题,就成为哲学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理解和体会以及解决,就是哲学的内容。其理解和体会可能有肤浅或深刻的差别,其解决可能有错误或正确的不同。所以哲学就分为许多“家”和“派”,这是不足为奇的。即使在自然科学中,一门科学也可以有不同的“家”和“派”,这一“家”和那一“家”,这一“派”和那一“派”有其共同之处,也有其不同之处。其共同之处在它们所要解决的问题是相同的或类似的。其中不同之处在于它们对于这些问题的理解和体会,有深刻、肤浅的差别,对于这些问题的解决,有正确和错误的不同。这些不同就是这一“家”或这一“派”的特点。道学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最大的派别。它的特点是什么?这是本文所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它的名称是什么,应该是“道学”还是“理学”?这是本文所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它的性质是什么?是哲学还是宗教?这是本文所要讨论的第三个问题。先从第一个问题说起。道学是关于人的学问,它所要讲的是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和自然的关系,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个人发展的前途和目的。这一类的问题,都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比较带根本性和普遍性的问题。
中国哲学有一个很古的传统说法:“人为万物之灵”。这句话见于《书经·泰誓》。《泰誓》这一篇是伪古文,但是伪古文可能有所本。《礼记·礼运》说:“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这也就是“人为万物之灵”的意思。《礼运》出于西汉,“人为万物之灵”的传统说法,大概也不会晚于西汉。比较早的一位道学家周敦颐在他的《太极图说》中,也说:“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其秀”就是阴阳、五行之秀,“灵”就是“万物之灵”那个“灵”。用一个“灵”字说明人类的特点,这是很中肯的。在古生物中,有的身体最大,有的力量最强。人在这些方面,跟它们比起来,相差太远了。人的特点,就是比其余的生物都灵。灵就是聪明智力。有了聪明智力,他才能组织社会,发展科学艺术,创造自然界原来所没有的东西。总而言之,他就能有精神生活,就能有对于精神生活的反思。这些都是灵的内容和效果。他为什么能够这样灵呢?就是因为他得到了阴阳、五行的秀气。说到秀气,似乎有点神秘。可是我们现在也说,人所以能有思想,是因为他有脑,而脑是发展到最高程度的物质。这也可以说是物质的秀气吧。我并不是用现代唯物主义思想附会道学。多数的道学家就其整个系统说,是唯心主义的。但其是唯心主义的理由,别有所在。专就上面所引的几句话还不能说是唯心主义的,但无论如何是说明了人之所以为人,以及人和自然的关系。由此也说明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
中国哲学还有一个传统的说法,就是把人和天地合称为“三才”。《中庸》说,“可以与天地参矣”。“参”就是三,就是说人可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我们现在知道,地和天不能相提并论,地不过是一个很渺小的天体,而人不过是地上的各种物类之一,所谓三才并立,是很可笑的。但古人认为天地是宇宙间两个最大的东西,在天地中间,人的形体虽然很小,但是他的功用却很大。三才并立并不是就形体方面说的,而是就精神方面说的。宋朝人有两句诗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他这里是以仲尼为人类的代表。应该说:天若不生人,万古长如夜。因为如果没有人,就没有上边所说的那个灵,如果没有那个灵,谁能理解自然界的规律?谁能创造自然界所本来没有的东西?自然界就没有自觉,这就好像在昏夜中睡觉,长此终古了。三才并立,是说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也是说明人和自然界的关系。中国古人所谓天地,就是泛指自然界。
中国哲学中还有一个传统的说法:“究天人之际”。这个“天”,也是泛指自然界。“天人之际”,说的就是人和自然界的关系。“究天人之际”,就是说要搞清楚这个关系。天人并立,也是对于这种关系的一种说法。如果再追问下去,那就有这两者之中的本末、轻重的问题。天人二者,哪个是本,哪个是末?哪个比较轻,哪个比较重?黑格尔认为,自然界是精神的异化。这就是以人为本,自然界为末。所谓异化,就是一个事物一分为二,自己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对立面,这个对立面是从自己分出去的,却又成了自己的对立物(我在这里并不是注释黑格尔,也不保证我这个说法就是黑格尔本来的意思,如果不是的,那就算我借用他的一个名词吧)。既然是对立物,其间必有矛盾和斗争,但毕竟是从自己分出去的,所以也必须有统一。如上面所说的,所引的那几句话,在表面上看,是认为人是天的异化。《中庸》说,“天命之谓性”,那就是说,天是本,比较重,人是末,比较轻。还是如上边所说的,无论说谁是谁的异化,都是要说明人和自然界的关系,人在宇宙中的地位。
张载的《西铭》说的也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由此推及人与宇宙中其他事物的关系。在这篇文章中,有两个常见的代名词,一个是“吾”,一个是“其”。“吾”就是我个人。“其”,就是天地或宇宙或乾坤。“吾”,是我个人,却又不只是我个人。谁念这篇文章,那个“吾”就是他个人。无论是我还是他,如果了解了他是人类中的一个成员,也是宇宙的一个成员,他就看出来,或者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宇宙的意义。例如,“尊高年”、“慈幼弱”,都不仅只是尊社会中的高年,慈社会中的幼弱,也不仅只是尊人类的高年,慈人类的幼弱,而简直是尊宇宙的高年,慈宇宙的幼弱。圣人和贤人,不仅是社会中出类拔萃的人,也不仅只是人类中出类拔萃的人,而且简直是宇宙的出类拔萃的人物。这就是那几个“其”字的意思。照这样推下去,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有这样的一层又一层的意义。宇宙是无限的,人生是有限的,一个个人如果有这样的了解,他就是纳无限于有限。有限的事总是做不完的。他活着一天,就尽力做一天的事。哪一天死了,他就可以休息。这就是《西铭》最后两句话所说的:“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宁,是休息。只有有上面所说的了解的人才可以觉得死是休息,因为他是纳无限于有限,寓永恒于时间,死不过是休息。至于没有这种了解的人,死了就是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说不上休息或不休息。
张载的这篇文章,讲了人在宇宙间的地位,人与宇宙的关系,并把人具体到个人,由此推论到人在宇宙间应有的责任和义务,以及生死问题。一篇几百字的文章,讲了一部精神现象学。所以道学家们都极推崇这篇文章。程颐说,有了这篇文章,省了多少言语。
张载的这篇文章,也透露出了道学家所讲的人的本质。所谓人的本质就是“人性”,人所以别于其他动物的根本规定性,照他们所说的,人的根本规定性是“仁”。
程颢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这是二程的学生吕大临所记的一条程颢的语录,后来有人把它摘出来作为一篇文章,并为之加了一个题目:《识仁篇》。“浑然与物同体”,这是程颢对于宇宙、人生的理解。
道学家们认为,人和其他万物都是从一个源头来的。这个源头就是“理”。从源头上说,人和其他万物本来都是浑然同体的。道学家们认为,学道学的人必须先知道这一点,“识得此理”,就是“识仁”。他们认为,道学并不仅只是一种知识,所以仅只“识得此理”还不行,更重要的是要实在达到这种精神境界,要真实感觉到自己实在是“与物同体”。这种境界叫做“仁”。达到这种精神境界的人叫做“仁人”,或“仁者”。
程颢比喻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为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同上)既不属己,不但空谈“爱人”是假话,即使为自己的利益的目的而做些“爱人”之事,也不是真实的。程颢常说的“至诚恻怛之心”,即是真正的仁的表现,以至义、礼、智、信也都是仁的表现。
所以既“识得此理”,还要“以诚、敬存之”。“诚”是没有虚假,用道学家的话说,就是“无妄”。“敬”就是心不分散,用道学家的话说,就是“主一”。“以诚、敬存之”,就是实实在在地注意于“浑然与物同体”这个道理。这就够了,不需要防守自己,怕自己的行为有误,也不需要再事追求,怕这个道理有错。
“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既然“与物无对”,那就是绝对。这就是“绝对”这个名词的确切意义。这并不是说程颢所说的“无对”与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有什么关系,只是说,这个名词有这样的意义。既然“我”真是觉得“浑然与物同体”了,所以“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这都是说的天地万物与“我”浑然一体的精神境界;这并不是说,自然界的现象如刮风,下雨之类,都是“我”所作所为,那就等于说“我”能呼风唤雨,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境界的哲学意义,就是取消主观和客观的界限,中国哲学称为“合内外之道”。
照道学的要求,这个“合”不仅是知识上的事,需要反过来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有这种精神境界,是不是真正感觉到如此。如果真有这种境界,那就是“反身而诚”,那就可以有最大的快乐(“乐莫大焉”)。如其不然,仅只是在知识上认识到有这个道理,而实际上仍然觉得自己是自己,万物是万物,尔为尔,我为我,那么即使努力要求取消这种界限,那还只是“以己合彼,终未有之”,那也不能有乐。程颢指出,这种精神境界正是张载的《西铭》(《订顽》)中所说的那种境界。
程颢又说:“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人则能推,物则气昏推不得,不可道他物不与有也。人只为自私,将自家躯壳上头起意,故看得道理小了它底。放这身来都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同上)这就是说,在源头上说,人和万物本来是一体的。但人既然是个人,他总得有个身体。就是所谓精神境界,也得有个身体,才能有所寄托。但是一个人,如果专顾到他的身体,那就是从躯壳上起念,那就是私。私把人的认识限制住了,所以不能认识“浑然与物同体”的道理。若要破除这个限制,需要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万物中间,一例看待。打破了私的限制,人的眼界就扩大了,心胸就开阔了,这就何等的快活!这就可以感觉到“乐莫大焉”。
一个人如果能达到这种精神境界,那就是人性的复归。人是从自然生出来的。他把自己局限于他自己身体的小范围之内,成为自然的对立物,以自己的身体为内,以其他万物为外,以自己的身体为己,以其他万物为彼。这就是异化。如果达到上面所说的精神境界,那就是合内外,同彼己。这就取消了人和自然的对立,取消了异化。取消了异化,就是人性的复归。《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学讲的是“率性”。这个性,不限于饮食男女等本能,但也包括这些本能。所以《中庸》下文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道学家也说,夫妇是人伦之始。道学家所讲的道,是人人都能行的,而且人人都已经在行的。《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汉朝人喜欢用同音的字解释某一个字,好像两个字,如果音同,义也必然相同。这显然是错误的,往往错误到很可笑的地步。但是“仁者,人也”这句话倒是有很深的意义。意思就是说,仁这种德,可以代表人的特点,作为人的规定性的主要内容,可以作为修身的标准。要行仁,就要从事亲开始,因为亲子的关系是最密切的,亲子之爱也是最真挚的。要事亲,必须要知人,这个知人,并不是一般的所谓“知人善任”那种知人,而是说对于人类必须有所了解。要想知人,必须知天,那就是说,要对于宇宙有所了解。张载的《西铭》恰好就是《中庸》这一段的发挥。这篇文章所讲的,就是知天、知人、事亲的道理。他又把事亲的范围扩大了,认为人的一切道德行为,都有这种扩大了的事亲的意义。
道学以仁、义、礼、智为四德,而以仁为基本。看了程颢的《识仁篇》,可以知道仁为什么是最基本的。在《识仁篇》中,他也明确地说:“义、礼、智皆仁也。”后来的道学家们也都认为,分别起来看,仁是四德之一;但是合起来看,仁和义、礼、智并不是平行的。一个仁者,自然有义、礼、智,但是有义、礼、智的人,不一定就有仁,不一定就是个仁者。仁是四德的基本,而又包括了四德。仁是最基本的道德,也是最完全的人格的别名。从孔子到后来的道学家们,都是这样说的。照上面所讲的人性的复归的道理,也就是应该这样说。
在四德之中,义也是基本的,其重要性仅次于仁。在道学中,跟义相对立的概念是利。现在流行的了解,认为利是指物质的利益,道学重义轻利就是轻视物质利益,甚至反对物质利益。道学重义轻利,甚至反对利,这是真的,但这与物质利益没有关系。道学注重义利之辨,这是真的,但义利之辨与物质利益没有关系。道学认为,义利之辨就是公私之分。道学家们都是这样说的。不管什么利益,不管它是物质的或精神的,只要你追求它是为自己个人打算,那就叫利;只要你追求它是为众人打算,那就叫义。利之所以为利,在于私;义之所以为义,在于公。所以义利之别,在于公私之分。为公或为私,是为义或为利的惟一标准。比如说,一个资本家管理他的企业,精打细算,追求利润,这是为利。因为他追求利润,是为了他自己。一个社会主义企业的经理,也要精打细算,追求利润,但他的追求利润,是为了增加人民的财富,这就不是为利,而是为义了。如果他不这样做,使企业赔了钱,使人民受了损失,那就是不义。这个道理说穿了也很简单。道学把义利之辨归结为公私之分,只是说穿了这个简单的道理,说了一句大实话。
道学家还反对所谓人欲,或称为私欲。人既然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人,他就必须有一个肉体。这个肉体,必须有所需要,如饮食男女之类。饮食,是肉体维持它自身存在的需要,男女是延续它的存在的需要。这些都可以称为欲,也都是出于性。这都是无可非议的,无可反对的。但是专从自己的欲着想,就是程颢所说的专从自家躯壳上头起意,这就成为人欲,也称为私欲。其所以成为人欲,因为它是专从人的存在的物质基础(躯壳)上起意;其所以称为私欲,因为它是专从个人自己的躯壳上头起意,所以它是私的,是应该反对的。凡是私的,都是应该反对的。比如说,人都要照例吃饭,饿的时候都想吃饭,这是无可非议的,也无可反对的。但是如果他吃的必须是山珍海味,或者只管自己吃饭而不让别人吃饭,这就是人欲或私欲。人要结婚,这也是无可非议、无可反对的。但是如果必定要三妻六妾,那就是人欲或私欲,当然是应该非议、应当反对的。从公私之分看义利之辨,那就可以看出,义为什么是仅次于仁的基本道德。凡是大公无私的事,都是道德的事;凡是有私无公的事,都是不道德的事。
社会是人所创造的。人创造了社会,社会又成了人的对立面,特别从个人的观点看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是人的异化。个人和社会的矛盾,都是从这种异化而起的。礼,是社会制度、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等,是对于个人的约束和限制,是个人和社会的矛盾的集中表现。
照道学家说,礼并不是对于个人的限制和束缚,而是个人的道德发展的条件,是个人完成他的完全人格的必由之路。《大学》所讲的三纲领、八条目,就是个人完全人格的内容。这个内容,是以修身为主。在八条目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修身的方法,其目的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就是修身,是三纲领中的第一纲。但是,一个明明德的人,不能只明他自己的明德,他还要“明明德于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明明德于天下的内容。这在三纲领中叫亲民,这是三纲领中的第二纲。就八条目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修身的方法,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修身的作用。用道学所常用的范畴说,明德是体,亲民是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呢?没有别的事了。若说有别的事,那也无非是把明德、亲民推行到尽善尽美的地步,这就是至善,这是第三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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