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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nkey-E

张爱玲研究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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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8:59:23 | 显示全部楼层
论鲁迅与张爱玲的文化关系


作者梁云  深圳大学师范学院。邮编:518032

  要想在鲁迅和张爱玲之间找到一座桥梁,似乎很容易。于青在《张爱玲传》中说:“如果说,鲁迅毕生致力于国民性的批判,是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贡献;那么,张爱玲对女性意识里‘女性原罪’意识的展露和批判,则是张爱玲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补充,是对女性意识的进化和发展的一个贡献。”〔1〕此外, 迅雨(傅雷)也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写道:“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止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2 〕以上论断为我们研究鲁迅张爱玲之间的共同关系提供了依据。然而,胡兰成对鲁迅和张爱玲进行比较时,却又从完全相反的两个方面说起。胡兰成在《评张爱玲》中说:鲁迅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有受到过摧残,所以没有一点病态。”又说:“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向人间……”〔3〕这就是说,在这两位时间跨度相隔30 年的作家身上,人们既发现了他们的共同之处,又看到了他们的截然不同。怎样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中,辨析出一条道路,更好更合理地通向鲁迅和张爱玲,是本文试图论说的一个问题。
      
     首先,应该考察一下这两位作家在文学史上被扭曲和错位对待的情况。
  过去几十年,由于我们一直把鲁迅放在一套政治权力话语中进行解读,所以,鲁迅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是“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战士”的形象。鲁迅的一生,固然充满了“启蒙”、“论战”、“战斗”的光辉色彩,但鲁迅内心深层的精神危机和惶惑痛苦,却一直没有很好地被注意研究过。现在,对鲁迅的研究正在向着“还俗”的一面发展,很多资料显示了鲁迅在文学史上被单向地错位对待的问题。这种单向错位对待发展到极点,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鲁迅的著作是国内“唯一可以自由阅读的非‘领袖’著作的全集”,从而把鲁迅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政治性的工具。当一个人失去了最起码的生命真实感的时候,即使被推到天上,也是他的最大失落,是对他的贬抑和人格的不尊重。

  而张爱玲,则一直被排斥在现代文学史之外。正因为人们错误地对待了鲁迅,也就会在张爱玲这样的作家身上发现和鲁迅完全对立的地方,以证明鲁迅的革命和张爱玲的市俗。当鲁迅终于由一个“导师”、“先驱者”、“战士”的形象,向他自身本体的血肉的一面回归的时候,人们也终于在张爱玲的作品中看到一种“真实人生”的魅力。即使在今天,张爱玲被文坛接受,给她一席沦陷区文学或市民文学的边缘位置,或者把她与新感觉派小说连在一起,都不能说明已经矫正了什么。矫正本身只是对问题的提出,真正的思考和研究应该在矫正的过程中深入具体地进行。



  然而我们对这两位作家的研究还停留在表面的印象上。从本质上说,这两位时代差距甚远,而又都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力的作家,他们的共同点究竟在哪里?他们有没有最接近的共同之处?如果有,为什么张爱玲不像丁玲、萧红等女作家一样,追随鲁迅,连作品的主题精神和创作道路都和鲁迅同一格调,而张爱玲却不同,她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4〕她对冰、白和苏青的感情上的疏亲, 表明她已经脱离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光照和影响,她站在自己的立脚点上思考和说话了。而鲁迅,自从东渡日本,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实现“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理想,就一直想站在一个独立自主的立场上说话。他认为,只有每一个国人都能发出自己的心声,“人各有己,不随风波”,才能唤醒大众的觉悟,才能有一个自立自强的中国〔5〕。回国以后, 鲁迅首先经历了辛亥革命的失败,接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到来。弃医从文、想以文艺救治国人愚弱灵魂的鲁迅,在《新青年》上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呐喊声。《狂人日记》之后,他被推上了新文化运动一员猛将的地位,在这个位置上,鲁迅用他犀利的锋芒和义无反顾的战斗姿态,向封建文化旧营垒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然而,也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他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他在尽可能地把个人性的话语退缩到心的边缘上去,或最大限度地压抑自己,保持个人内心的某种“沉默”:“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辞的第一句话,正是他失去个人语言,又要开口说出众口一词的全民性话语的矛盾心态的真实反映。这也许就是鲁迅的幸和不幸。



  而张爱玲,从一开始走上文学道路,就置身在一个狭窄的沦陷区的生活圈子里,在那个“低气压”的环境里,没有人对文坛抱什么希望,张爱玲猛然走红,像一片奇光,照花了人们的眼睛。人们在她的作品中,“没有听到民族解放战争的炮火,没有听到民众的怒吼声”,反而看到了她“对人性、对情欲世界的揭示”,其“态度之冷峻,色调之丰润令人震惊”〔6〕。一个身陷孤岛的女作家能写出发自内心的文章, 这种特殊的境遇与鲁迅当年置身的新文化运动的大潮有所不同。正因为如此,张爱玲的作品没有可能被抗战文学的主潮所认同,更谈不上被后来的文学史所承认了。这也许就是张爱玲的幸与不幸。
  我们把这两位作家走上文学道路时的不同境遇加以比较,也许,这都不是这两位作家所愿意拥有的结局和选择,在历史主动地选择作家、作家被动地接受选择的情况下,这两位作家都因为文学境遇不同而被历史无情地对待过。这种矛盾的遗憾、失落和牺牲,为我们今天研究他们的思想和作品提供了较为广阔的空间。他们的共同之处,不仅在于文学境遇上的错位和影响,而且还有思想和意识方面的必然联系。
      
      其次,这两位作家在探讨现代人的生存处境时,都表现出孤寂苍凉的悲剧意识。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曾把自己对民众的呼唤,比作对铁屋子里昏睡入死的人们的一种折磨。鲁迅认为,与其惊醒他们,让他们看见自己死在“万难破毁”的黑屋子里,不如让他们在昏睡中同归于尽。这是鲁迅的个人意愿。而“听将令”文学决定了他要考虑斗争的需要,当时的“将主是不主张消极的”,他说在《药》和《明天》等篇里增加了一些亮色。这个事实说明,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忠诚战士,同时又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文学家,他可以保留自己的思想,但并不意味着他会为了战斗无条件地埋葬自己的思想。相反,这种“消沉”思想却像一杯茶水中的茶叶一样,沉淀在他的作品中,使茶水发出醇厚的颜色,当我们品味这些作品时,这些“茶叶”中浸泡出来的鲁迅的思想,就给我们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苦味。在《狂人日记》中,鲁迅通过狂人的推论,把“救救孩子”的希望变成了一句空幻的话语。在整个封建社会“吃人被吃”的链条上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逃脱出“吃人”的命运?所以,孩子并不可靠。在《阿Q正传》中, 鲁迅用夸张讽刺的手法揭开了国民灵魂的病态劣根性,他没有对阿Q抱着“哀其不幸”的感情, 他对改造国民灵魂的艰巨斗争,更没有表示出盲目的乐观和信心。在《彷徨》中,鲁迅进一步去掉了“希望”的光环,表露出更加深沉的个人情绪。一个离开指挥的孤独者发出来的哀叫,更接近“五四”落潮之后,在迷途中徘徊的战士的心声。吕纬甫和魏连殳在绝望和消磨中失掉了锐气,涓生的脚下没有什么新路可走,有的只是梦醒之后走投无路的悲哀。在《野草》中,有一篇意象极为奇特的作品《墓碣文》。那个作为长蛇的游魂,为了找到自我内心的“本味”,不惜自啮其身,抉心自食,因为惨痛难当,未能弄清“本味”,待到痛定之后,挖出心来慢慢品尝,然而心已陈旧,“本味”终究无从得知。我认为,《野草》中没有哪一篇作品能像《墓碣文》这样彻底地揭示了现代人失去自我(“本味”)之后的痛苦无助的精神状态。这种绝对的失落和失落之后的孤独处境,像《过客》中的行路人,不知从哪里来,向哪里去,不知自己是谁,在一个声音的驱使之下,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像被抛弃在无期流放的荒漠中一样,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我们摘掉以往的“有色”眼镜,就会发现鲁迅作品中,最感人的一面是表现现代知识分子的绝望的心灵历程,鲁迅的这种无法言说的苦难感受和精神磨砺,代表了20世纪的一种重要的人文景观:那些肩负救国救民理想重任的知识分子,怎样在民族危亡的大崩溃中觉醒,又怎样在觉醒中面临着重新崩溃的深渊。
  如果说鲁迅通过他自身在新文化运动中的思想和命运的沉浮,来探索现代知识分子和现代人生的尴尬处境,那么,没有生活在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潮中的晚辈作家张爱玲,只能通过她所熟悉的男女婚恋和家居生活,来揭示现代人性裸露出来的百孔千疮。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是张爱玲19岁写的散文《天才梦》中的一句话。对生活的敏感洞察和不寻常的表达方式,使张爱玲对现代人的生存方式的理解,几乎达到了和卡夫卡的《城堡》、鲁迅的《墓碣文》、钱钟书的《围城》和萨特的《恶心》同样的高度。
  张爱玲热爱市俗生活,但她没有沉湎于饮食男女嘈杂浮华的漩涡里,而是对他们进行冷眼“张看”,在热气腾腾的场面中,她能透视出她所需要提取的现代人的精神内核。正如曹雪芹热爱他笔下的丫环小姐,但他并不是玩味她们的悲剧命运,而是通过她们来表达对人性的关怀和洞见。在表现日常生活和人情世故方面,张爱玲自觉地吸取了《红楼梦》的精华,她的创作从起点上说,就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市井文学。同时,张爱玲还把冰心、丁玲等上一代女作家的神话理想主义的文学观,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对现代人生的一种嘲讽的拆解。她通过女性特殊的观察力和表现手段,来穿透人性本来面目,以达到对现代人的一种终极意义上的关怀。张爱玲的每一篇小说里都有热热闹闹的故事,都有叽叽喳喳的人物,但最终都会归于苍凉和破败,即使暂时得到了美满婚姻结局,也不知道日后究竟会如何,《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婚姻到手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苍凉和失落。在张爱玲笔下,那些男女们的人性显露出如此“不彻底”的本相,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金钱和情欲中挣扎,甚至变态到疯狂“吃人”的程度(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最后仍然无法平衡那种病态残缺的心理,抑着黄金的枷锁老此一生。张爱玲只能为她笔下的人物安排没有归宿的归宿,这和鲁迅对现代知识分子在希望中徘徊,在绝望中反抗,最终无所归依的精神命运的探讨显得完全一致。如果我们只把鲁迅当作启蒙文学家(向无产阶级革命方面转化的民主主义作家),只把张爱玲当作现代通俗小说作家,把他们局限在一个表面上的思想框架里,就无法发现这两位作家思想深层的共通之处。这两位作家对中国现代人的精神本质的探索,都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由于现代文学的特殊性,它肩负的反帝反封建的战斗使命,使作家们往往偏重于思想启蒙而忽略了对人性的表现。既然现代文学在启蒙的同时,也是现代人的一部活的生活乐章,一个真正的现代作家就不可能光写启蒙而不接触人性。鲁迅在挥舞着启蒙大旗的同时,丝毫没有忽略对现代知识分子内心矛盾的探索,张爱玲以通俗小说家的身份出现,实际上她关切的,也是人的本质问题,尽管现代作家对人的思想意识深层的展示和解剖,有时会被社会政治斗争的话语形式所淹没,但文学的本性如此,凡是在启蒙的同时,又注意观照人性和人生的作家作品,终究在文学史上占有了越来越突出的位置,或者向着越来越合理的价值认识的方面回归。鲁迅和张爱玲,正是由于对现代社会中的人的思想、观念、意识处于崩溃瓦解,而又十分固守传统的扭曲变态的心理状态的观察洞见,使他们作品中丰富复杂的思想和艺术价值更加凸现出来。当丁玲和萧红顺应时代和自身的发展走上了启蒙文学道路的时候,张爱玲已经接触到了西方文学中毛姆、赫胥黎、威尔斯、奥尼尔等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世界中出现的精神危机有深刻了解,张爱玲受其影响,在她的散文中相应地传出了这些作家对人类文明悲观失望的情绪的回声。时代“已经在破坏了,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去掉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想要跳出兽性的圈子,几千年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看来如此”〔7〕。 在仅剩下“饮食男女”这两项中,张爱玲也没有放过对它的无情的拆穿,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她对那个“好男人”振保从头到尾地拆解嘲讽了一遍。振保一心想做一个“好男人”,似乎已经做到了“一半”。但人性的荒唐和懦弱,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违背了自己内心设计的理想蓝图,不由自主地干出了嫖娼、通奸之类的事情。然而,由于面子上的努力,他还在社会上保留着“好男人”的名声,这使他感到骄傲,对做“好男人”重振信心。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妻子和一个裁缝通奸,用牺牲“红玫瑰”的爱情换来了与“白玫瑰”的体面婚姻原来不过如此。振保开始走下坡路,公开嫖娼,同时放弃了职业晋升的追求,最后,他发誓从第二天起,重新做一个“好男人”。这当然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话。现代人张爱玲看来,其都是残缺、病态、不彻底的。男人是如此,那些终身依靠男人做专业“结婚员”的女性又能怎么样呢?“红玫瑰”有叽叽喳喳的生命感和诱惑力,但因为名声不好,没有一个“好男人”愿意娶她为妻,尽管她对爱情有强烈的渴望和不顾一切的追求精神,并把“好男人”给感动过。“白玫瑰”有端庄贤淑的外表,但内心苍白,对男人没有任何吸引力,她自己也没有任何生活情趣,使得“好男人”虽然愿意娶她,却不可能爱她,最后把她当作浴室里的一块有黄渍的瓷砖,要彻底“砸碎”。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张爱玲都不给他们留任何出路,就像鲁迅在解剖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时一样,让他们在绝望中挣扎,在虚妄中反抗,反抗没有希望的“虚望”。在这里,张爱玲和鲁迅都突破了传统文学中,对人的好/坏价值观所做的一元论的简单判断,而进入了现代文学中对人的生命价值存在的意义无从把握、因而造成人的残缺与荒谬的多元论的复杂判断之中,他们把人性的悲剧,提高到一个人类生存的总体背景上来把握,这个总体背景就是:绝望与苍凉。即使张爱玲没有能像伍尔芙一样,把人的生命中“这种无可改变的悲剧性质推向极致”使她不能不保留一份对市俗生活的“安稳”“平实”的爱恋,使她作品中的男人和女人在生命中爬满了蚤子也能顽强地活下去,但这些顽强、热闹又恰恰反证了张爱玲对他们的生命本质进行无情拆解的真正含义。顽强和热闹救不了市俗男女的命,无论婚姻还是恋爱,最终都要完结在绝望与苍凉的底座上,无法逃脱。理性是靠不住的,不可理喻的人性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他们除了在爬满蚤子的生命中哭笑着表演之外,还有什么出路呢?鲁迅也只能让他笔下的“战士”在绝望中向前走去,然而,结局是无法言说的,所谓“成功”,只不过是故事的主人公为自己和他人戏剧性地扮演了一个“苍凉的手势”。鲁迅和张爱玲对现代人生的悲剧意识的探索,也包含了作家对他们个人生命体验的一种观照和反思。
      
      其三,比较一下《狂人日记》、《祝福》和《金锁记》就能清楚地确认鲁迅和张爱玲在文化思想内涵方面的一致性。
  鲁迅最重视国民性改造和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问题,早在《狂人日记》等作品中,就揭示出民族病态产生的历史根源。在封建宗法制度下,人与人之间形成的“吃人被吃”的循环关系,构成一张杀人害命的铁的法网,无论凶悍还是弱小,都会在这张法网中丧生,阿Q的麻木, 祥林嫂的死,都和这张法网的残害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鲁迅用一系列理性和形象的手段,反复宣讲着反封建斗争的复杂性。在中国,提高民族精神素质,把病态根子从每个国人的灵魂里拔出去,远比推翻一个皇帝复杂得多。基于这种认识,鲁迅开创了本世纪初最具有战略意义的文化启蒙工程。这个关系到民族生存和兴亡的文学使命,不可能由一代作家独立完成,所以,30年代的老舍和40年代的张爱玲等,都接续鲁迅,继续参与了这方面的文学建设。除了《四世同堂》之外,张爱玲的《金锁记》也被认为是一篇“最完满的”,“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的好作品,如果认真研究一下《金锁记》,我们会发现张爱玲不仅继承了鲁迅的文化启蒙思想,而且突破了20年代小说中的某些局限性。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首先是一个被买卖婚姻制度残害(吃掉)的妇女,这一点和祥林嫂的命运相似。但由于家庭出身和经济地位不同(祥林嫂是农村妇女,曹七巧是商人的女儿),这两个女性在精神特征方面又有明显的不同。祥林嫂屡遭婚姻折磨,落下了两次守寡的罪名,不明不白地死在人们的白眼和唾弃中;而曹七巧,明明知道婚姻是陷阱,是带着黄金枷锁的监牢,她也愿意往里跳,因为她喜欢金钱。这两个妇女,一个是被动地经受折磨,默默地惨死,一个是一边陷落一边反抗,挣扎报复,最后竟变成一个“强者”,主宰了自己的一生。在曹七巧周围,她用沉重的黄金枷锁的枷角,劈死过好几条人命,没死的也送掉了半条命。曹七巧一边“被吃”,一边学会了“吃人”,这种既残缺又畸形变态的女性形象,只有在商品经济相对发达的城市市民中才能产生;祥林嫂生在贫困的农村,她的眼界、经历、精神状态,都不可能使她战胜环境,只能成为一个单向面的受害者。曹七巧不但自身性格强悍生辣,而且在她的生命意识中懂得要求个人的幸福,懂得金钱和情欲,她咬牙切齿忍受着“守活寡”似的夫妻生活取得家族地位,通过丈夫死后分家,获取了相当多的财产。从这一点上看,曹七巧是一个奋斗者,然而奋斗的成功,非但没有使她活得更好,反而遭到了比祥林嫂还要沉重得多的精神折磨,她把自己套在婚姻、金钱、情欲这三重枷锁之下,疯狂地变态和扭曲,变成了恶人。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清算了封建性的“吃人”的社会关系之后,似乎了结了文明史上的一笔旧帐;然而中国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又是几千年封建礼法关系的肌体上孽生出来怪胎,曹七巧带着这个“胎记”出生长大,但她已经不再像封建吃人者那样迷信,害怕报应,她可以为所欲为,全部都是个人欲望的支使。正因为曹七巧的生命中有了强烈的金钱意识,而又无法摆脱封建婚姻制度,才使她把封建吃人者的本性和现代物质生活欲望扭结在一起,迸发出比封建时代更强大更可怕的能量,疯狂地毁掉了自己,毁掉了别人。张爱玲通过曹七巧的形象,揭示出现代人精神素质的复杂性,由这些复杂可怕的人际关系编织成的网络,远比鲁迅的时代更加令人感到震惊,鲁迅和张爱玲的共同之处,就是都看清了中国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从而透视出国民灵魂和精神素质方面的种种特征,因为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是古代宗法社会人际关系的变态和发展,张爱玲写出了这种变异的活生生的过程,从而发展了鲁迅的思想。与此同时,张爱玲还把鲁迅对民族文化心理素质的反思,从以男性为主体的病态农民身上,扩展到以女性为主体的市民阶层中来,填补了鲁迅在民族文化心理建构方面的一个空白。在鲁迅笔下,女性都是受欺压残害的对象;在张爱玲笔下,女性可以是欺压和残害别人的主体,尽管她们在变异的过程中也遭受着别人的残害。



  结语:鲁迅和张爱玲是分属于两个文化时代的作家,他们在思想意识、文化观念和个人生命体验等方面都存在着息息相关的联系。由《狂人日记》到《金锁记》,不仅是两位作家在创作思路上的契合,而且是“五四”文学发展到40年代之后的必然结果,后辈作家对前代作家的创作思想的发扬,是文学内部运动规律的反映。鲁迅和张爱玲之间的文化关系,一经被放到新文学发展的历史角度来考察,就显得他们的联系是必然的,尽管从表面的某些迹象上看,他们似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作家,但问题往往会出现在这种简单的误解和空白之中,答案也应该在这里寻找。
  
注释
  〔1〕〔2〕〔3〕引自《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
  〔4〕张爱玲:《我看苏青》,《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版。
  〔5〕参看鲁迅:《破恶声论》, 《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6 〕盛英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上卷,503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版。
  〔7〕引自余斌:《张爱玲传》,333页,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10月版。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双城记”
       ——从王安忆到张爱玲
作 者: 倪文尖


【内容提要】上海/香港“双城记”、张爱玲与“张派传人”是近年的热门话题。如果不将“中国”作为“双城”问题的“底子”来考量,如果不进入微观的文本层面讨论张爱玲的“影响与焦虑”,一时的热闹势必难以沉积下学术实绩。结合二位作家与香港的关系史,本文推断,在王安忆形成“城市认同”的过程中,张爱玲的启示性是相当关键的环节;在具体比较王安忆《香港的情与爱》和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同与不同”的基础上,本文认为,创作于1993年的《香港的情与爱》借助对“良心”、“情与爱”的无限信赖与倚靠,合理化了当时的上海对“香港”的无限憧憬,以“香港梦”的形式表达了内在的“上海梦”,显得轻灵有余而厚重不足。

【 正 文】
   一
  近年来,城市比较研究方兴未艾,像“北京/上海”,有轰动一时的畅销书《城市季风》广为流传;“香港/上海”,有李欧梵“互为镜像”的“双城记”这样的收获①。在那些城市比较研究里,有关文学的论述占了相当比重,而且确乎是形成、支撑论点的关键部分。同样地,传统的作家比较研究也增添了新的路数,越来越看重空间性因素,最典型的像所谓“张派传人”②,分居于香港、台北、上海等地,要有进一步深入的考量,不同城市所赋有的性格必然成为不可或缺的环节,而城市的历史变迁和文化定位自然又是重中之重。这意味着,久盛不衰的“作家比较”自觉地置身于城市文化比较的视野里,新兴的“城市比较”更好地利用文学性资源,以形成二者的良性互动,应该是一个值得努力的方向。
  在“张派传人”的谱系里,王安忆是颇为特别的一位。王德威一方面认为她“也许尚未参透张爱玲就是‘不要彻底’的名言”,一方面又肯定她“能突破限制,另谱张派新腔”③。而以我所见,王安忆既是“张派传人”(如果算的话)中最愿谈论张爱玲(连带的,还有苏青)者之一,同时,又是对张爱玲批评最多的一位。拿王安忆在2000年香港“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为例,这篇题为《世俗的张爱玲》的最新版本,其基本内涵是一以贯之的:世俗的张爱玲“对日常生活,并且是现时日常生活的细节,怀着一股热切的喜好”,而这“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张爱玲“只看着鼻于底下的一点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同时,“她又不自主地要在可触可摸的俗事中藏身,于是,她的眼界就只能这样的窄逼”。所以,“张爱玲的人生观是走在了两个极端之上,一头是现时现刻中的具体可感,另一头则是人生奈何的虚无”。对此,王安忆大不以为然:“在此之间,其实还有着漫长的过程,就是现实的理想与争取。而张爱玲就如那骑车在菜场脏地上的小孩,‘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这一‘掠过’,自然是轻松的了。当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虚无,便回缩到俗世之中,而终于放过了人生的更宽阔和深厚的蕴含。从俗世的细致描绘,直接跳入一个苍茫的结论,到底是简单了。于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无聊之中”④。
  没有对张爱玲的潜心研读,不可能有这样别有洞天的透彻之论;另一方面,中了理论的毒的人,还是很容易从中联想到布卢姆“影响的焦虑”⑤一说。记得王安忆的一位同仁讲过一段话,大意是:都在说王安忆已经直逼张爱玲,这很让人想起上海某房产的广告词,“直逼徐家汇”,其实,那房产离徐家汇,打车还要好多分钟呢!这固然风趣得有刻薄之嫌,但还是不能不承认有真义存焉:一个时隔半个世纪的后来人,就是直逼了当年二十出头的张爱玲,又有多大的意思呢。
  想必王安忆是很清楚这层意思的。不过,本文并不急于展开这个意思,也不急于就此作出比较。毋宁说,我们之所以要拿张爱玲、王安忆来对举讨论,是因为我们关心的另一组关键词“上海/香港”起了作用:张爱玲、王安忆都是上海人、上海作家,她们又或多或少和香港有过关联,特别是,一个在20世纪40年代,一个在90年代,都曾用笔涉猎香港;这样,应该有可能透过她们的想象,比较其中的异同,来考察上海、香港这两座城市在五十年里的位移及其“镜像关系”。当然,有了“香港/上海”的背景语境,也才可能比较好这二位作家。
  空间的位置注定了香港、上海“大器晚成”的宿命。之所以“晚”,是因为在以中原为中心的中国版图上,二者都属于边缘。纵使江南成了鱼米之乡,多少年里,上海还是人称“小苏州”;纵使岭南发展出了独特的区域文化,香港还基本上是块“化外之地”,以至于“香港”一词的指涉范围,是指“香港岛”,还是岛上的一个具体地方,历史学家迄今仍有分歧⑥。而之所以终于能“成”“大器”,则是因为时间长河上的那个“1840”,改变了固有的中心/边缘关系,对于不得不以西方为中心的新世界版图言,香港的命运、地位开了头,上海也是。这个“头”对于中国来说,当然是“断头”般的万劫不复,可对于香港与上海,倒很有些“祸兮,福之所倚”的意思。
  香港、上海所以有所谓“双城记”可做,照我的理解,这是前提性质的第一点,即,“香港/上海”能够成“双”,首先是因为它们同“一”,在同广大的中国内地的关系上,香港、上海具有惊人的同一性:“被现代化”的“中国”建设“民族国家”的过程,也是香港“割让”成准殖民地、上海开埠有了“租界”的历史。这就是说,在相当长的历史时间里,“香港+上海”,共同地与内地形成了“此消彼长”的关系。比如,太平天国从广西起事,一路席卷长江以南大半个中国,这对于清朝中央政府来说,当然是“大祸临头”;可对于上海,却带来了大量的资金和廉价劳动力,租界也被迫打破了“华洋分居”的格局,所有这些无疑成了上海日后进一步繁华的重要契机;而香港,人口的第一次巨增,也发生在这一时期。事实上,香港人口的每一次大幅增长,都无一例外地是在内地出了大事之后。
  在对“双城记”有了如此理解的“底子”(张爱玲的习惯用语)以后,我们还应该看到:香港/上海所谓“双城”,与其说是一“双”(胞胎),不如说是一“对”(冤家),即,这两座互为“镜像”的城市,在过去,确乎经常地“此起彼伏”,并非“双进双出同进退”,而是“你上我下分前后”。
  鸦片战争后,香港割让了,有研究表明,在很长的时间里,“大英帝国”对此“战果”并不心满意足,他们更加觊觎的,确乎还是上海⑦。与此相关,上海作为开埠通商的“五口”之一,借助其紧邻中国最富庶区域、腹地广大等一系列机缘,能够迅速地脱颖而出,形成了从器物到制度、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价值一整套独立运转的“上海”,从1843年开始的一个世纪时间里,其发展势头一直不弱于香港,准确而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香港,是到50年代以后,终于突现了“下山”猛虎的本色,依凭其独特的中介地位和多元文化优势,厚积薄发,“显山露水”,成为亚洲一流、举世瞩目的世界大都会,这才使得当年的一个“蕞尔绝岛”成了今天意义上的“香港”,易言之,香港的“花样年华”是在20世纪后半页,尤其是50至70年代。
   二
  张爱玲与香港的关系史是大家所熟知的。
  1939年,因为“欧战”爆发,她以伦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改到香港大学注册入学,在港大的两年零三个月期间,“发奋用功了,连得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⑧;未曾想,1941年12月8日“港战”又起,打翻了所有的计划和努力,张爱玲不得不回上海,开始了她的“卖文”生涯。
  1952年7月,张爱玲第二次赴港,香港对她也不暇款待,重新报读港大竟然未果,以至不欢而别,终于在1955年8月赴美,走上了她远离故土的“逃难”岁月;1961年11月张爱玲再到香港,1962年3月又回美国。算起来,整个五六十年代,张爱玲前后居留在香港有三年半时间⑨。
  不难发现,香港这座城市对于张爱玲来说,并不是一块生活的“福地”。但是,香港对于作家张爱玲而言却至关重要,特别是那个两次战争夹缝中的“香港”,不仅仅提供了她成为一个作家的机缘(或许还是被迫的),而且还形成了张爱玲稳定的世界观、文学观的基础。
  张爱玲在港读书期间,二十来岁,正是求知欲最旺盛的年龄,以张爱玲自小养成的嗜书习性,真不知该读了多少好书。虽然她本人对此鲜有记述,但一些蛛丝马迹仍然很给人以想头。比如,《烬余录》里那个历史教授佛朗士,大约是张爱玲平生受其影响最深、也最得张爱玲敬重的一位老师:“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在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无名目的死”。这是张爱玲笔下难得的情感文字,这样有敬意地谈论一个人,在张爱玲也实属难得,——可作一比的是那个激赏张爱玲的中学语文老师汪宏声,张爱玲便从来未赞一词。为什么?联系《烬余录》开篇所写,“香港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不妨说,张爱玲很明白,从英国人佛朗士那里接受的那一套“不相干”论,以及讨厌所谓“清坚决绝的宇宙观”的经验主义、自由主义思考方式,应该是香港给她最多、她也最为看重的东西。
  知识与思想之外,更要命的是,仿佛香港不把这一切灌输到底、张爱玲不把这一切贯彻到底,就不肯罢休似的,“香港”还要在实际生活中,给张爱玲刻骨铭心的亲身体验。“港战”的突如其来,的确是应验了“人生无常”的老话,当然更让张爱玲不相信“计划”式思维,“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还妄谈什么未来?“战时香港的所见所闻,……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战争的十八天里,目睹了“我们的自私与空虚”,让张爱玲认定“去掉了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而“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⑩。
  所以,战争所“照亮”的那个张爱玲的“香港”,给了她写作的诸多题材及灵感,很快地,张爱玲就对香港有所回馈,“写了一本香港传奇”。正像已经有人注意到的,非常有意思,张爱玲在创作中近乎自觉地涉及到了香港/上海“双城”问题:“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11)。不过我以为,对此不能高估,因为《到底是上海人》的广告色彩颇为明显,有讨好读者(自然主要是上海人)之嫌,其中的话并不可全信,比如她所列的七篇小说,就不是全部发生在香港的;当然也不可不信,因为当中确有香港/上海“参差的对照”的诸篇。倘使细心地读起来,着实是颇有兴味。如有研究者通过《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分析,指出张爱玲的“上海人观点”主要体现在三方面:道德口味,异国情调,都市意象(12),就很有启发性,让人禁不住有接着往下说的念头。
  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应该看看设定好了的参照系:王安忆及其同香港的关系。
  王安忆的文学写作是从“雯雯系列”的“自我言说”起步的,这自与张爱玲大不同。1983年,王安忆赴美后转道香港回国,“知道了世界的面积与各民族的危难,初步为自己的生存与认识建设了一个国际背景。回国之后,经历了一个苦闷的停笔时期”(13),而结果人所共知,王安忆终于拿出了“二庄”、“三恋”等自我更新的著名作品。可以肯定,此行对王安忆意义重大,称之为个人写作史上的界石都不为过。但很显然,这第一次的香港见闻,在王安忆的感触里,是被更为阔大的东西包容掉了的,或许,在那时的王安忆眼里,香港只是一个和美国可以等量齐观的异域和“他者”。“香港”,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城市,她特别的风情与文化等独有的启示性,还引而未发,香港和上海的关系之类问题,就更不可能进入王安忆的视野了。
  甚至很大程度上,对于王安忆这一代作家来说,“都市感”的获得、“城市意识”的确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1986年,王安忆写有《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文字与思路里似乎很有些苗头了,可到了1990年的《城市无故事》一文,那一番“城市无故事,……我们再没有一桩完整的事情可供饶舌讲述,我们看不到完整的故事在我们平淡的时候中戏剧性演出”(14),就又重复了传统中国作家惯以农业文明的视野来观察城市、理解“故事性”的老调子。
  如此说来,1995年,王安忆推出了备受瞩目的《长恨歌》,能以一个“上海小姐”一生的情爱故事,写尽“上海”在20世纪后半叶的沧桑传奇,似乎很有些不可思议。其实,如果考虑到有一位40年代的上海作家张爱玲在80年代中“浮出历史地表”,并且越来越热得不可收拾,我们就不难找出一个理解的角度:“张爱玲热”逐步深入地唤醒了王安忆的都市感觉与“城市认同”。因而,看到王安忆的口中终于说出了“我生活在上海,我对这个城市的历史、文化包括语言、上海人的世界观等一直都是潜心关注的“这样一席话时,我既感到庆幸,又会心一笑:是张爱玲润物无声、潜移默化了,是张爱玲给了王安忆对话、批评、反省的机会以至写作的诸多灵感,包括王安忆与香港的关系,在我主观地看来,主要地,就不在于王安忆后来又去了香港多少次,获得了怎样的观感,而是“艺术高于生活”,是张爱玲的“香港”让王安忆感觉更真切,使王安忆觉得香港更相关、更贴己。
   三
  关于这一点,我最有力的证据便是,王安忆1993年创作的小说《香港的情与爱》。
  请看作家的“创作谈”:
  香港的繁荣坐落在海之涯天之角。一百年的情节以地老天荒为背景。……香港的人带着过客的表情,他们办完自己的事情随时准备拔腿而走。香港……似乎永远是一个特殊的时期,没有日常的生活。
  香港是一个特殊,是一个戏剧性的舞台。历史在每一个阶段都要选择这样的舞台,好供它集中、典型地展开剧情。在这舞台上的人生将是怎么样的人生呢?这是非同寻常的人生,布满奇迹,出奇制胜,它叫人充满悬想,它是提炼过的人生,将平淡人生中均分在朝朝暮暮里的细节凝结起来,它将人和人的相逢提炼为邂逅,它将细水长流的男女之情提炼为一夜欢爱,它将一日三餐提炼为盛宴。什么都是浓缩的,紧凑的,多快好省的。……
  “香港”的人生虽是奇情异事的人生,却也是合乎逻辑的人生,并非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它也是按部就班,合情合理,容不得半点胡来,半点胡来就要中途作废的。但它却是更加凝炼,恰因为这凝炼,人生的要旨便更为突出,简约而易见,几乎是裸露着的了。香港的情节是不需要伏笔的,它是直入主题,开门见山。它不是虚与委蛇,它见风就是雨。这是香港人生“奇”中的“真”。
  ……
  香港使我们弄不明白的事情都弄明白了。它对于我来说,其实并非是香港,而是一个象征,这名字也有一种象征含义,一百年的历史像个传奇,地处所在也像个传奇。“港”这地方是将我们送出去又迎回来的地方,更是个传奇。我是要写一个用香港命名的传奇,这传奇不是那传奇,它提炼于我们最普通的人生,将我们普通人生中的细节凝聚成一个传奇。(15)
  第一,王安忆说得很清楚,香港“对于我来说,其实并非是香港,而是一个象征”,对此,已有研究甚至从话语风格上试图给出解释:这种“香港是……,香港是……”的“界定式”句子在《香港的情与爱》小说本文里俯拾即是、贯穿始终,看起来是给“香港”下定义,而且“语气确切”,毋庸置疑,但仔细读来“却没有对香港具体的城市景观作出描写”,这样,既避免了外来叙述者要对城市具象写实的难题,又“通过定义之间的不断相悖”,显示了在王安忆看来,“‘香港’是观念和诠释的结果”(16)。可以作为补充的是,这种界定句式在“是”的两端有一种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它似乎是为了定义的,但是,当这一个能指“香港”在同一本文里会同时有太多不同的定义时,确立定义也就变成了消解定义。比起香港人来,王安忆诠释、想象的“香港”,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二点更重要,这里的语言是王安忆的,思想也是王安忆的;而我相信,倘使谁读张爱玲读得很熟,还是不难从里面看出张爱玲的许多影子:也许,那“一番滋味”还是“张派”一路传下来的吧,特别是关于“传奇”的一套曲里拐弯的说法——评论家孟悦曾经花了很大气力才解析出,张爱玲对于“传奇”一词有非常个人化的理解,在道破其中不同凡响的“吃紧处”时,更是煞费苦心(17)。真是不由得我们不惊叹,在此,身为作家的王安忆已经独立地消化了、接受了,很彻底,甚至比张爱玲本人还要彻底。
  何以见得?我们已经说过,上海作为一个大都会,在20世纪上半叶,整体上是优胜于香港的。因此那年月,上海人有那么些俯视香港,这就包括了道德上,上海人以文明人自居,以有道德者自居,所以张爱玲会让《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一旦自觉有堕落下去的危险,便立刻想还是回上海的好。自然,是否真的能回,是否一定要回,张爱玲好像犹疑得狠。对张爱玲来说,香港全盘“东方主义”式地成为一个荒诞、精巧、滑稽的殖民地,诚然太令人失望,但通商口岸的上海,是否因为既带有西方气息、又依然很传统,而得到首肯呢?也未必(18)。上海,新旧杂陈,坏的一方面的结果就是,“上海”比起“香港”来还更可能有传统的压抑,像《倾城之恋》里,上海的白公馆显见得是“老中国”的象征,而小说主人公白流苏只有逃离上海、特别是“老中国”,才可能展开她自己的故事,也才可能经历奇遇,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当然了,改变了先前的生命轨迹,决不等于就告别了“不幸”的宿命,王安忆概括得好,“人生终是一场不幸”,这才是张爱玲的根柢。同时,在小说中,范柳原对流苏还说:“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似乎又意味着,原始森林最自然,而香港的工商业不如上海,现代化程度不如上海,这样,来自“现代”一方面的束缚也会比上海少许多,比较起来,还更加有可能让人“自然”一些、“原始”一些。总而言之,张爱玲关于“香港/上海”究竟怎么看,难以说尽,多说也无益,因为张爱玲本人并不急于给出简单的结论。在香港与上海之间,张爱玲是不会放弃她一 贯不肯“清坚决绝”的态度的,即便“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为,新的投机事业发展得极 慢”,“香港没有上海有涵养”(19),如此这般的比较,出现在张爱玲的散文中还不止 一次。
  确实,正像张爱玲对上海人说“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时,是半开玩笑半当真的一样,张爱玲所津津乐道的,是“我们不甚彻底的道德观念”(20),张爱玲不会为了道德的缘故就让葛薇龙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回上海,也不会因为不道德就不让白流苏在《倾城之恋》里第二次去香港,毋宁说,是张爱玲的“传奇”观让葛薇龙、白流苏等“参差的对照”的人物在其文本里来来去去。易言之,正如孟悦指出的那样,正是在流苏和薇龙的上海/香港间的行为的、心理的穿梭之中,张爱玲不断地调试着“奇”与“不奇”的界限,“流苏和薇龙都过于熟悉沉闷的传统生活方式,都把香港这个摩登、芜杂而‘洋气’的世界视为一个‘奇’域”,“但与此同时,这个只有在传统上海的普通人眼中才成为‘奇’的世界自己也同样需要‘传奇’,需要另一种‘奇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流苏和薇龙来到香港并不是张爱玲传奇故事的结束,而是其开始”,事实上,“为了挣脱压抑和束缚,改变生活现状而走入‘奇幻’世界,又在大奇幻和大劫难后‘走向平实的生活’,在非非之想后变成‘平凡的夫妻’,这是张爱玲故事中最完满的传奇情节”。——当然,即便传奇“完满”如《倾城之恋》,张爱玲巨大的整体性反讽依然存焉,谁也不会忘了《倾城之恋》小说里首尾呼应的“胡琴咿咿哑哑”的苍凉调门,“到处都是传奇,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可是多么沉重的声音!大约就在这一特定意义上,我们说,王安忆对“传奇”的理解,甚至比张爱玲本人还彻底。这里所谓的“彻底”很可能是个太容易引起误会的表述,它只是针对张爱玲一贯的“不甚彻底”和不愿意彻底而言;假如你以为张爱玲本人有关“传奇”的全部见解才是“彻底”的话,那么,只是在“这传奇不是那传奇,它提炼于我们最普通的人生,将我们普通人生中的细节凝聚成一个传奇”、“传奇”是“奇情异事”与“合乎逻辑”的圆满结合等想法上,王安忆是要比张爱玲更喜欢来个彻底的。
   四
  《香港的情与爱》,如题所示,是一个发生在香港的爱情故事,似乎也可以解为:关于“香港”的爱情故事——此中分别不小,容后再述。如果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葛薇龙在香港越“赌”越输、最后落得替别人“忙人”又“忙财”而自己“人财两空”的故事,那么,《香港的情和爱》写的是一个“作为上海人是不够典型的”少妇逢佳在香港“赌”而未输、甚至与对手“双赢”的故事。
  新移民逢佳到香港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还是不甘心在香港安家落户。庆幸的是“香港是一个大邂逅,是一个奇迹性的大相遇”,能够使她有机会与五十多岁的美国华侨老魏相遇。逢佳希望老魏帮忙担保到美国去,老魏则从逢佳这里发现了自己人生“最后一道风景”的可能,因此,二人开始了一段相互利用、交易性质明显的生活。老魏“晓得逢佳正在用圈套套他,他也将计就计,还省去了他去套她”,“一切都是干净利索,是一笔交易。老魏并不是不接受交易,他很清楚,倘若不为了交易,他们俩是不会走到一起来的,但是他要这买卖谈得长久一些,拖泥带水一些,讨价还价的回合多一些,稍稍波澜迭起那么一些”——仅此而已;可是未曾想,经过两年的相处,二人“化腐朽为神奇”,无中生有地发展出了一种相濡以沫、刻骨铭心的情与爱,“虽然是萍水相逢,虽然是各有所图,可总也是人生际遇的一种吧,到底是值得珍惜的”,“即便是这样的一种关系,也经不住朝夕相处,就是磨也磨出点真心了。他们彼此都有真心善待之意,这善待之意在效果上甚至超出了爱情”。最终,在各自给对方留下了挥之难去的生命印痕之后,双双充满善意地依依惜别、离开香港。在王安忆笔下,仿佛来自张爱玲小说的一身“俗骨”的逢佳,因为“凭良心”、“用情真”,是世俗的;却更是脱俗的,大俗大雅、大智若愚,大德无形。好人好报,逢佳,就像她的名字那样,“逢凶”足以“化吉”,“逢佳”则锦上添花、气运愈佳。尤其是那个老魏,深谙人生,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连“用”逢佳时都小心翼翼,根本就不是什么花钱养“小蜜”、仗势来压人的“施暴者”,而简直成了女性从物质到精神的全方位的“救世主”。
  《香港的情与爱》受《倾城之恋》的影响就更明显:人物设置上,《倾城之恋》,一“白”(流苏)一“黑”(萨黑荑妮),“黑白”分明,“白”是传统内秀,“黑”是风流张扬;《香港的情与爱》,逢佳与凯弟,逢佳是充实饱满、变假为真,凯弟则虚幻迷离、化实为虚。再比如,华侨范柳原游走于海内外,老魏也是旧金山唐人街出身。情节安排上,男女主人公从互相利用到实心相待、从情感游戏到几乎相依为命……格外有意味的是,二者之间的差别:在《倾城之恋》里,“情”是可能的,容易的,君不见流苏、柳原互有好感,情感一不留神,几次要呼之欲出;难得的是婚姻,是平实、安稳的生活。《香港的情与爱》中,“夫妻”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想想逢佳自己的婚姻,再想想逢佳父母的婚姻;而“情义”难得、真爱无价。在《倾城之恋》里,“大变”(“港战”)突如其来,在《香港的情与爱》中,“1997”也是给定的、预知的。所以,虽然“交易”在“香港”“城”里是一样的,但结果并不一样,《倾城之恋》看起来是让两性结合在一起,却离心离德;《香港的情与爱》中两性“劳燕分飞”,反倒可能是情爱永驻。特别是叙述者的态度大不一样,如前所述,在张爱玲那儿,还有一些反讽,特别是那个背景上的“大悲”(21)衬底,而王安忆对小说人物,就不仅仅是同情,而几乎是要彻底认同了。
  《香港的情与爱》和《倾城之恋》,“同与不同”,意味深长,一言难尽,更难一锤定音。正如王安忆对张爱玲的批评别有洞见,王安忆在《香港的情与爱》里对“良心”(22)和“情义”的极度信赖和推崇,同样可能自有盲区。
  当然,从“文学反映论”来说,这个世界上(或者就在香港吧)是可能存在着以“逢佳”、“老魏”为抽象典型的那一类好男好女的;在逻辑上,他和她相遇的概率也还是有的,虽然那些将《香港的情与爱》读得眼泪汪汪的的“善男信女”们,如果要在现实生活里也将小说信以为真的话,那么,他们基本上免不了“望穿秋水”的宿命。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既然王安忆作《长恨歌》是借一个女性的一生书写一个城市的沧桑;那么,《香港的情与爱》是不会满足于一部精彩的言情小说的,“香港的情与爱”便不能够仅仅解读为发生在香港的“情与爱”,而倒主要是,“香港”的情与爱,这也就是王安忆一再强调的,香港“是一个象征”;尤其是紧接着的香港“这名字也有一种象征含义,一百年的历史像个传奇,地处所在也像个传奇”这种确乎很微言大义的话,是不能不令人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概括地讲,王安忆在小说里近乎无限地倚靠“良心”以及“情与爱”,是要使她对“香港”的无限憧憬合理化、合法化。而我们知道,在张爱玲看来,良心常常是“不甚可靠的”,把事情寄托在人的良心上,往往会使表面的喜剧在实质上成为“更深一层的悲剧”。所以,如果张爱玲的认知不无道理的话,那么,《香港的情与爱》的支柱是脆弱的;一般说来,张爱玲对于良心的看法,王安忆不可能不心明如镜;这意味着,要么王安忆不认同张爱玲,要么,是王安忆太急于表达她自己了。
  小说最后写道,老魏送走了逢佳,自己坐在离开香港的飞机上,“老魏的脸一直对着窗外,好像不在听,但当他(同行的一个乘客,引者注)讲到没有人热爱香港的时候,老魏却回过头来,说:有一个爱香港的,那就是我,我爱香港。说罢,他竟然难以自禁,热泪盈眶了”。这里,作家自己的声音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使我们不妨断定:王安忆——原谅我放弃了“叙述者”这个中介——在《香港的情与爱》里,对香港,是深爱着的。
  我注意到,《香港的情与爱》的写作时间是1993年。这固然很可能是偶然,但1992年,邓小平“南巡”,使得1990年作为继续“改革开放”象征性举动的“开发开放浦东”进一步落到了实处,上海,像大梦初醒的巨人,又像脱缰的骏马,动起来了,活起来了。那时节,“上海”辉煌的过去及其与香港的历史关联,像是顿时被意识到的“时代精神”,成了在上海的很多表达的一时之选。就此而论,将《香港的情与爱》视如当时“上海”的基本情绪的一种表达,倒也十分贴切。而且,既然在王安忆看来“香港总是 提供机缘,它自己就是个大机缘”,那么是否可以说,在《香港的情与爱》里,“香港 ”为王安忆提供了一大机缘,“香港”也是王安忆的机缘甚至工具——为的是表达“上 海”的焦虑、渴望和想象性的满足?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所剩无几的,就不吐不快了:我之所以更愿意理解、接受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就是因为倾心于小说首尾那萦绕不去的苍凉感,那“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正话?反语?反讽?……),就是因为张爱玲在关注上海/香港的“双城”“镜像”关系时,有意无意地拎出了本文强调在先的那样一个“底子”,一个有关“中国”的底子——很可能,张爱玲也只是被迫的、无意识的。而我读罢《香港的情与爱》,虽也有惘然若失的情感波动,但总还是嫌它过于轻灵而美妙了,嫌它以“香港梦”的形式表达了内在的“上海梦”。在“做梦”的时候,作为“底子”需要考量的“中国”,还能够在哪里呢?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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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参见李欧梵著《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毛尖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内地即将有北京大学版面世。
  ②参见王德威著《想象中国的方法》,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③见王德威著《想象中国的方法》第255页。
  ④2000年11月7日《文汇报》。
  ⑤所谓“影响的焦虑”的要义之一是,后起的作家受前代的作家影响越大,摆脱这种影响的欲望、创新的欲望就越强。详见布卢姆著《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
  ⑥⑦分别见王宏志著《历史的沉重》第134页、第103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⑧⑩《我看苏青》,收入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⑨罗卡著《张爱玲 电影 香港》,收入黄德伟编著《阅读张爱玲》,香港: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出版,1998年版。《到底是上海人》,收入《张爱玲散文全编》。
  (11)《到底是上海人》,收入《张爱玲散文全编》。
  (12)见许子东著《一个故事的三种讲法》,收入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13)见《本命年述》,收入王安忆著《独语》,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14)见王安忆著《漂泊的语言》第431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15)见《“香港”是一个象征》,见王安忆著《独语》。
  (16)见黄念欣著《王安忆笔下的香港与黄碧云笔下的上海》,“世纪中国”网站查阅,该网站的网址是http://www.csdn618.com.cn/century/index.htm
  (17)见孟悦著《中国文学现代性与张爱玲》,在我看来,这是一篇张爱玲研究的重要论文,可惜受重视程度不够。张爱玲研究的低层次重复,令人堪忧。该文已收入王晓明主编的《批评空间的开创》,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
  (18)参见李欧梵著《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有心的读者可以注意到,本文对相关论述有所引用,也有所商榷。
  (19)见《烬余录》,收入《张爱玲散文全编》。
  (20)见《公寓生活记趣》,收入《张爱玲散文全编》。
  (21)参见《大悲》,收入韩毓海著《从“红玫瑰”到“红旗”》,也可参见笔者的《张爱玲的背后》,收入倪文尖著《欲望的辩证法》,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
  (22)关于“良心”,张爱玲曾有如下表述,“悲剧变为喜剧,关键全在一个阔小姐的不甚可靠的良心——《渔家女》因而成为更深一层的悲剧了”,正可以与王安忆形成“互文”关系。见《银宫就学记》,收入《张爱玲散文全编》。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1:35 | 显示全部楼层
林海音與張愛玲對照記

作者  莊 宜 文
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中文摘要

林海音與張愛玲是兩種女性作家典範,她們雖無實質交集,卻隱然形成微妙的對照關係:從文學淵源來看,林海音繼承五四女作家溫婉娟秀一脈,而張愛玲則另闢蹊徑,但都曾受魯迅小說影響;林、張二人的創作母土分別是北平與上海,林頗得京派精神且又富於京味,張則是海派小說集大成者,並各自彌補了京海文學的空缺,調和了兩派壁壘分明的趨向。至於兩人的崛起背景,都有微妙的時代環境因素,她們不追隨時代文學潮流,關注日常瑣事與婚戀題材,但時代感與文學傾向則大不相同。兩人的性情經歷對比鮮明,其世情態度亦分別走向光明與陰暗、樂觀與悲觀的兩極。在女性意識與婚姻觀點方面,林較偏傳統保守,張雖較顯前衛卻矛盾反覆。
關鍵詞:林海音、張愛玲、五四傳統、京派、海派、世情態度、女性意識

林海音(1918~2001)與張愛玲(1920~1995),出生於一九二0年前後,在現代台灣文學史與中國大陸文學史中,都佔據了相當的篇幅,卻少有論者將這兩位年齡相仿,聲名相當的女作家並提。
林海音是總不凋零的冬青樹,張愛玲則是暗夜裡一閃即逝的流星,前者令人崇敬感佩,後者令人驚豔嘆息。張愛玲早慧,七歲開始寫小說、十二歲在校刊發表小說、二十歲獲《西風》雜誌徵文獎,二十三歲即以過人文采在上海文壇走紅,小說集「傳奇」即是她文學生命的隱喻;當四0年代末林海音來台開始發表作品時,張愛玲寫作生涯已走下坡;三十七歲時林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冬青樹」,書名預言了自己未來的寫作生涯,同齡的張愛玲卻遭受英文寫作屢被退稿的打擊;林海音於四十一歲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曉雲》時,張愛玲已被夏志清評為「中國今日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
,儘管林海音創作較為晚熟,卻持續筆耕半個世紀。
林海音身為五、六0年代文壇重要主編,而彼時張愛玲作品正在臺灣傳媒露面,讓人不禁好奇,這兩位作家曾有接觸嗎?一九五七年《文星》創刊林海音兼任編輯,翌年張在《文學雜誌》發表〈五四遺事〉;一九六0年張愛玲訪台,曾與白先勇等現代文學作家群相聚,但與當時任職《聯副》的林海音緣慳
一面;六五年林海音赴美旅行,沿途拜訪近三十位華人作家,卻未與張愛玲相見;六七年林海音開始主編《純文學月刊》,至七一年六月卸下主編職務,同月張愛玲在接受水晶專訪時,提到經常收到臺灣出版的雜誌是《幼獅文藝》和《皇冠》;六八年林海音成立純文學出版社,同年皇冠出版社重印張愛玲作品集。她們一再失之交臂,並且從未曾在作品中提及彼此,是機緣巧合還是出於選擇?
一連串的錯身,其實已是一連串的交手。儘管她們未有過實質交集,但文學淵源、時代環境、生平經歷、世情態度、女性意識、文學定位等,卻隱然形成微妙的對照,將她們的觀點並列來看,更是交鋒無數,透過這番對照記,將更鮮明地凸顯各自的特點,同時也為這兩位塑造了不同典範的作家,尋求對話的可能。
一、五四文學的繼承與反思
林海音與張愛玲,分別出生於五四運動發生的前一年及後一年。她們在風起雲湧的時代氛圍中成長,受新文學的洗禮。林海音曾自述五四對她的影響:
我和我國五四新文學運動,幾乎同時來到這世上,新文化運動發生時(一九一九年),我才是個母親懷抱中的女嬰,也跟著這個運動長大的,所以那個改變人文的年代,我像一塊海綿似的,吸收著時代新和舊雙面景象,飽滿得我非要藉寫小說把它流露出來不可。(《寫在風中.為時代女性裁衣》,206)

當她在初中讀書時,正是新文學發揚到極致的高峰期,「我們被這新鮮的文學時代迷住了,不斷的閱讀著更多的新書;新的思想、新的筆調,打動了我們的心意,…潔白的心靈上,也知道點綴一些什麼主義,什麼理想了。」(《寫在風中.永無止盡的崇敬心情》,248)當時林海音喜愛閱讀凌叔華、沈從文、蘇雪林、郁達夫等作家作品
,來台從事創作後,她的作品被視作五四文學傳統的繼承者之一
,並在主編的《純文學》中開闢「中國近代作家與作品」專欄,將當時在臺灣難得見到的大陸二、三0年代作家作品,一系列引介來台。
林海音被視作銜接大陸五四文學與臺灣當代文學的橋樑,而張愛玲卻屢遭臺灣論者視作背離五四傳統,如朱西甯認為「張愛玲是當代唯一與五四無關的作家」,李歐梵提出「反抗五四以來歷史洪流的作家」,周芬伶表示「與五四標舉的理想道德背道而馳」
。大陸學者陳思和則指出張愛玲與五四文學的關連,認為她讓新文學傳統與現代都市通俗文學達成了融合;王曉明認為張愛玲與五四似相通又相異,她寫人性卻非揭發國民性,有諷刺卻與社會批判無關,似寫實又非現實主義作家,偶帶控訴卻無具體對象;馬華學者林幸謙亦認為張與五四民族論爭保持距離,又不至於全然背反,是「內省多於外現、自虐多於批判、回顧多於前瞻」。臺灣海峽劃分出的兩種聲音,被王德威統合,他點出張以無家棄國代替家國想像,關注女性代替人性至上,以「流言」代替「吶喊」,重複代替創新,迴旋代替革命,與五四正統作家卻可參差對照、互通有無。

事實上張愛玲閱讀過不少五四作家作品,她喜歡老舍《二馬》、欣賞曹禺《日出》,看過魯迅《阿Q正傳》、茅盾《子夜》、巴金《家》、丁玲《太陽照在桑乾河上》、《莎菲女士的日記》,冰心的短篇小說和童話等,並實驗於小說創作中,少作〈遲暮〉、〈秋雨〉充滿新文學的感傷調性,〈牛〉還套用了三0年代描寫勞動階級的潮流模式。旅美後她曾對五四進行回顧與反思:
我想只要有心理學家榮格(Jung)所謂民族回憶這種東西,像五四這樣的經驗是忘不了,無論湮沒多久也還在思想背景裡。(《張看?憶胡適之》,148)
張愛玲受五四文學滋養的同時,也進行深刻的反思,儘管她走出不同的路向,思想背景裡仍有五四的根源。
臺灣論者強調林海音繼承五四血統,卻分割張愛玲與五四的關連,其實潛藏微妙的政治意識型態以及特定的文學史觀,我將在文末論及。就具體的文本比對來看,林海音與張愛玲的作品,都曾閃現新文學之父魯迅的身影。林海音一九四九年開始正式發表作品,便在〈阿P外傳〉中塑造了「可以和阿Q稱兄道弟」的主角阿P,〈阿Q正傳〉中的阿Q是清末昏聵投機的地痞,而阿P則是三0年代中西文化混雜的產物,他「見了中國人說外國話,見了外國人說中國話」,滿口京片子與英文夾雜,行事作風西化,最後選擇出洋,魯迅對代表中國民族弊病的阿Q頗多諷刺,而林海音則是語帶同情;其後與魯迅小說篇名相同的〈祝福〉,也以女傭為主角,阿珠和祥林嫂同樣膽小保守,打理家務認真勤快,然而寡婦祥林嫂命運多舛,最後因鄉人的迷信與嫌棄,在「祝福」歡愉的節慶裡,淒涼地走上絕路,而阿珠這位五0年代的臺灣棄婦,則是在女主人的「祝福」下選擇重婚。魯迅小說的批判性再度被削弱,主角下場也從淒涼一變而為懷抱希望。

相反地,張愛玲繼承了魯迅「暴露中國人性格的陰暗面和劣根性」的精神
,魯迅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與張愛玲代表作〈金鎖記〉與都寫吃人禮教,主角都得了精神迫害症,只不過一是瘋男一是瘋女,一批判地主佃農制度一受婚姻買賣桎梏,前者結尾於「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在吶喊中猶抱期望;而後者則是:「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沈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
完不了。」(《傾城之戀.金鎖記》,186)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除了對傳統封建制度的批判,魯張亦對五四婚戀自主風潮提出反思,〈傷逝〉與〈五四遺事〉是另一組兄妹篇,〈傷逝〉的新青年追求自由戀愛,懷抱美好願景卻走入悲慘結局,而〈五四遺事〉中的舊式文人嚮往新式戀愛,卻落得啼笑皆非的下場,魯、張分別以嚴肅悲戚、幽默嘲謔的筆調,提出對新潮流的隱憂。至於〈阿Q正傳〉的「精神勝利法」,也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男主角身上再現,佟振保是「最合乎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使他遇到的是不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條理,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傾城之戀》,52)所不同的是魯迅批判民族性,張愛玲則諷刺中國男子積習。
前此少有論者探討魯迅對林、張二人的影響,而較關注其與五四女作家的關係。五四女作家多關注家庭婚戀題材,主要可分為兩類,一是溫婉娟秀如冰心、凌叔華等,一是剽悍激昂如白薇、丁玲、蕭紅等。林海音明顯偏向前者,她欣賞冰心「吟詠讚美人類之愛的美文」(《我的京味兒回憶錄》,203)並自謂為「凌迷」,喜歡凌叔華小說集《花之寺》與短篇小說〈繡枕〉,一九七0年凌叔華曾來台,林海音與張秀亞與她相會,此後魚雁往返,凌叔華在台唯一小說〈下一代〉,便在該年七月於《純文學》上發表
。林海音和冰心頌揚母愛童心的主題一脈相承,但更具反叛性,冰心描寫既成規範內的母性角色,並加以神化,林海音則能跳出禮教之外,關注不被既成規範所接納的不合法的母親;與凌叔華相比,兩人同樣筆致清淡秀逸,將女性心理描寫得旖旎幽婉、哀豔動人,但不像凌叔華般溫順,雖然情感和才華同樣內斂而不外揚,對人物心理精緻入微的刻畫及其文筆的力度,要更強烈得多
。論者雖標舉林海音繼承了冰心、凌叔華精神又更為深化,我們也不能忽視,這兩代女作家的寫作時期,已相隔了近三十年的文學進程。
林海音繼承了五四女作家溫婉娟秀一脈,而張愛玲則是另闢蹊徑。她說:「如果必須把女作家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心甘情願的。」(《餘韻?我看蘇青》,77)不喜歡冰心,是因為「冰心的清婉往往流於做作」
,而她亦「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餘韻?我看蘇青》,80),願和蘇青並提,是因蘇青是真正貼近世俗生活的。張愛玲既不走冰心的婉約路線,也不認同白薇的剽悍剛烈,而是穿透女性普遍處境,非但不歌頌賢妻良母的美好形象,反而揭露女性陰暗的內在,塑造出一個個瘋婦怨女的魂魄;在一片出走的娜拉聲浪中,張筆下的女主角猶桎梏在婚姻牢籠內,她的立場是既不傳統也不前衛。
林海音直承五四傳統,而張愛玲是五四傳統的逆流,從時代潮流中脫身,反溯回世情小說傳統,向《金瓶梅》、《醒世姻緣》、《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汲取養分,又廣涉諷刺小說、神魔小說、鬼怪小說等,她的創作吸納了新舊文學養分,並加以融會開創
,除在散文中對文學潮流發表議論,晚年並從事相關古典小說的翻譯考據工作;相對而言,林海音對古典文學的涉獵不如張廣博深厚
,對於文化思潮與文學傳統,也未見提出精闢深入的見解。
二、京派與海派
每個作家都有文學創作的母土,孕育林海音與張愛玲創作根苗的土壤
北京與上海,分別是中國傳統與新興的兩大城市,這兩座城市的風土人情,影響了她們的生活型態、思維方式、文學風格與文化認同。
她們對這片母土都有著強烈深厚的感情,林海音屢次強調:「北平是我住了四分之一世紀的地方,讀書、做事、結婚、育兒都在那兒,度過金色的年代,…因此我的文章自然離不開北平。」(《兩地.自序》)「我的第二故鄉是北平,….除了語言之外,我也有十足的北平味兒,有些地方甚至『比北平人還北平』」。(《寫在風中.英子的鄉戀》,151)《城南舊事》改編的電影即譯為"My
memories of old
Beijing",林海音許多散文亦圍繞在懷念北京與重訪感想。儘管其創作是自來台後才正式開展,但這第二故鄉已為林海音的生命與文學打下了底子,影響力要更甚於臺灣。

林海音吟唱著「我的京味兒」,而張愛玲則自矜於「到底是上海人」,被林海音形容為「罪惡的淵藪」、既愛且恨的上海 ,可是張愛玲戀念的故
鄉,她懂得且喜歡上海人:「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流言?到底是上海人》,56)她為上海人寫作《傳奇》,並認為「我大約總在上海的」(《餘韻.雙聲》,60)倘若不是其後大陸風雲變色,林海音未必選擇返台,而張愛玲更不願離開上海的。五0年前後,林、張二人相繼選擇遠離京滬,此行對林海音而言是返回故鄉,而張愛玲卻沒有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只能輾轉流放異域。如果四0年代林海音未能返台,文學生命當不可能如此輝煌;倘若上海不曾風雲變色,也許張愛玲還會再接續「傳奇」續集。
北京之於林海音的重要性,正如同上海之於張愛玲,齊邦媛與唐文標的兩段評文可相並比:
讀後的整體印象中,好似那座城和那個時代扮演著比人物更重的角色……《城南舊事》若脫離了這樣的時空觀念,就無法留下永恆的價值了。
張愛玲的小說是純粹的上海傳統的小說。….從上海把她抽離了出來,一切顯得毫無依傍,亦不顯示出她在中國文學中的特殊地位。
北京與上海孕育了林海音與張愛玲,她們的作品也反哺回這兩座城市。將兩人的作品並置來看,我們同時也就欣賞到北京與上海的不同風光:胡同與弄堂、四合院與小公寓、駱駝與電車等的悠閒與狹促;領略到北京人的豪放真率、熱誠相待,與上海人的精明世俗、人情淡薄;體認傳統儒家美德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與中西混融的洋場文化中傳統禮教的崩解。我們還可以聽到不同的方言,北京土話的爽脆豪邁:「河邊兒娶媳婦兒,把王八逗樂了!」「胡同裡娶媳婦,口兒上熱鬧!」
上海方言的溫軟腔調:「儂撥我十塊洋鈿,我就搭儂買!」「價大格人,跪下來,阿要難為情」(《流言.有女同車》,152)適度運用方言不僅不會造成讀者閱讀的困擾,還添加活潑的氣息,豐富了人物的表情。林海音與張愛玲多用普通話寫作,葉石濤便指出林海音「文章之美,純粹口語,其典雅的格調已經達到音樂律動和氣氛。…她用的是國語,並非北平土話。」
王安憶有感於上海的俗語難以入文,而「張愛玲為我們提供了比較成功的榜樣。她筆下的語言是極文的,文到了底,使之完全地摒除了地域的色彩與個性。」
林海音作品格調典雅,張愛玲語言文氣,也因而突破了地域限制,得以廣為流傳。
但以北京及上海為寫作背景,並不等同於京派與海派。京派作家許多不是北京人,作品也不見得以北京為背景,他們繼承五四為人生的誠樸寫實態度,以樸實簡約風格、含蓄雋永的筆調,描寫純真保守、寬厚平和的民風,禮讚人性的真摯善美,反省封建制度與現代都市文明、拒斥商業買賣與權力政治,充滿自然靜謐的鄉土氣息,與蕭散悠遠的詩意情蘊,常被歸為鄉土文學一途。相對於此,海派走的是大眾化的商業路向,舊海派(即鴛鴦蝴蝶派)近於才子佳人小說的通俗落套,三0年代以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等為代表的新感覺派小說,則以前衛創新的筆法,捕捉都市尖端的風貌,揭示現代消費型態中,人的欲望與失落,放蕩與頹廢,反叛了傳統道德教化

當三0年代京海之爭盛極一時之際,林海音與張愛玲尚在中學就讀,四0年代張愛玲在淪陷時期的上海發表的創作,可謂集海派小說之大成。她襲用鴛鴦蝴蝶派的通俗外貌,卻深化了精神內涵;向新感覺派的心理分析與表現手法借鏡,卻不寫浮光掠影的都會生活,而探索沈澱在日常生活底層的悲歡,穿透都市表層的繁華旖旎,看到它黯淡破敗的內核,進而透視文明蒼涼的底蘊。鴛蝴派的通俗保守、新感覺派的時髦西化,在張愛玲的身上獲得融合、沈澱與提昇。
至於林海音呢?她作品頗得京派真傳,富於對人生光明面的禮讚的精神,至於形容京派作品風格特質的詞彙,如樸實簡約、含蓄雋永、寬厚平和、詩意情蘊等,全可用以形容林海音作品。京派作家沈從文、凌叔華、蕭乾等,都是她欣賞崇敬的前輩,京派被歸為鄉土文學一途,而林海音來台後最早參加的文學活動,便是「夏季鄉土史講座」,任職編輯後大力提攜本土鄉土派作家,並曾寫作帶有臺灣鄉土風味的小說〈要喝冰水嗎〉、〈鳥仔卦〉等。林海音不僅是京派作家,也富於京味。所謂「京味」與「京派」的指涉意涵不同,傳統京味具備三項要件:一是鄉土味,即北京城獨特的地域色彩和文化習俗;二是傳統味:古都文化的積澱和老北京人的人格、心理;三是市井味:北京下層市民的生活狀態、品格氣息
,代表作家有老舍、汪曾祺、鄧友梅等人。
從現有文獻來看,未見論者提及林海音與「京派」的關係,談論「京味」的倒是不少。林海音爽脆的京腔、熱誠真率的直性子,本身就是京味的具體化身,有關京味的一切,包括日常生活乃至於文學藝術都令她津津樂道,她曾說:「京味兒的事,我總是捧場者」(《我的京味兒回憶錄》,214),返鄉之旅讓她「過足了說京味兒的話,聽京味兒的戲,吃京味兒的吃食的癮」,她亦喜愛老舍《駱駝祥子》、許地山〈春桃〉、鄧友梅《煙壺》、《那五》中的京味兒。《城南舊事》便充滿北京民俗特性與文化風貌,人物對話與敘述語言,都是地道的北京話,充滿了濃厚的京味兒,京味小說始祖老舍的兒子舒乙,更封「林海音先生是臺灣『京味兒』作品的代表人物。」

對照起來,既是京派也是京味作家的林海音,和海派大家張愛玲相映成趣。從性別角度而言,京派、京味代表作家多為男性,而林海音《城南舊事》卻是以女童觀點,見其所未見
;同樣地,海派作家也以男性居多,鴛蝴派小說中的女性備受道德與貞潔觀壓抑,新感覺派小說則常將女性物化,張愛玲則以女性觀點突破既有的男性觀點;再者是她們的作品都彌補了北京與上海文學上的空白:在階級方面,京派與京味小說多關注下階層民眾的勞苦生活,出身中產階級家庭的林海音,既寫知識份子也寫僕從農民,取材更為廣泛
;至於三、四0年代的海派作家,以描寫廣大民眾生活為主,出身沒落貴族的張愛玲,格外關注跟不上時代節奏的遺老遺少。此外,以往京派與海派被認為一趨雅一趨俗,然而平易近人的林海音,消融了京派作家的士大夫形象與菁英姿態;飽讀詩書的張愛玲,則提昇了海派的通俗品味,代之以精緻的文辭、細膩的感官描寫與蒼涼的世情態度。京派、海派作家各具傳統與現代的精神,然而十六歲就當女記者的林海音,是現代職業女性的先鋒;戀念舊文化的張愛玲,則為海派增添幽長深邃的歷史感。
京派與海派,雅與俗,嚴肅與通俗的趨向,在她們身上獲得了交融。不只於此,林海音對海派作品,張愛玲對京派與京味作品都有涉獵與吸收,張愛玲非常喜歡讀京派大師沈從文的作品,也熟讀京味代表作家老舍的《二馬》、《離婚》
,我們也別忘了,張愛玲酷愛的《紅樓夢》被視作京味小說的先驅,她所師法的鴛鴦蝴蝶派大師張恨水,雖未被歸入京味作家,作品亦多以北京為背景。至於林海音,初中時曾為自己訂閱新感覺派刊物《現代》雜誌,並常在施蟄存等開的現代書局吸收新文藝
,她對許多京派作家嗤之以鼻的鴛鴦蝴蝶派亦無惡評,那部京味濃厚的代表作《城南舊事》,還是由上海電影公司改編拍攝,而後在大陸引起了風潮,幾部以臺灣本地為故事背景的小說,更觸及海派小說常見的題材,如《曉雲》描寫的畸戀情愛、金錢與婚姻的糾葛,以及《孟珠的旅程》刻畫的歌妓舞女生涯,都是資本化社會的產物,所不同的是,女主角純潔真誠的性情,以及對人性光明的期望,則得自京派真髓。
三0年代京海派水火不容,當時唯朱自清期待京海調和,十餘年後在林海音與張愛玲身上,我們看到了兩派不再壁壘分明的可能。
三、崛起背景及創作傾向
張愛玲與林海音的崛起,都有著微妙的時代背景因素。一九四二年張愛玲從香港返回上海時,上海已被日軍佔領,進入淪陷時期,政治氣氛緊張,作家多選擇離滬或蟄居噤聲,彼時出現大批女作家,筆端不涉及政治意識型態,而圍繞在家庭婚戀等貼近市民生活的題材,如張愛玲、蘇青、楊岫珍、曾文強、程育貞、邢禾麗、汪麗玲、嚴文娟、湯雪華、陳以淡、施濟美、俞昭明、吳克勤、周煉霞、張憬、燕雪曼等
。一九四八年林海音返台,次年國民黨政府即遷台,五0年代反共懷鄉文學成為主潮,當政者因大陸左翼文學興起之鑑,對文壇潮流嚴加控管,此際女作家群輩出:蘇雪林、潘人木、謝冰瑩、郭良蕙、童真、張秀亞、張漱涵、繁露、嚴友梅、劉枋、艾雯、孟瑤等,多以愛情親情與日常生活為主要題材,時代社會為背景,多數女作家更體現了溫婉敦厚的風範,與悲天憫人的襟懷。張愛玲早期投稿《紫羅蘭》、《萬象》等鴛鴦蝴蝶派通俗刊物,而林海音一開始寫作則在《中央日報.婦女與家庭週刊》、《新生報.新生婦女》等「婦女刊物」發表文章,在不構成威脅的小園地,她們悠然展露風姿。
以往文學史書寫中,相對於男性作家佔領大片江山,女性作家常被置於邊陲位置,正因文學史家與評論者多是男性,以日常生活、小情小愛為題材的女性書寫,常被認為眼界狹逼、有所侷限,而男性直面社會的書寫態度較受到提倡,然而欲以文學傳遞政治主張,或在文學論爭中爭鋒相對者,總以男性作家居多。張愛玲便認為弄文學的人多注重人生飛揚、鬥爭的一面,而忽視了人生安穩和諧的一面,前者具超人的氣質,但有時代的侷限,後者則有著永恆的意味,是存在於一切時代,「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因此,「一般人所說『時代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也不打算嘗試」,「我甚至只是寫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流言?自己的章》,18、22)張愛玲這段文學主張背後,其實是有相當程度的性別意識,為女性作家所擅長描寫的題材,提出存在的永恆價值
大時代裡的小情小愛何足為觀?然而這個「小」卻可以超越那個「大」。
置身於時代潮流之外,張愛玲兀自刻畫日常瑣事、兩性問題,林海音走的也是這樣的路向。鄭清文指出:「林海音所處的是一個特殊的時代,很多人寫大時代、大主題。她卻寫生活、寫愛情、婚姻與家庭。她寫作的重點是女人的歡喜與悲哀。」這段話若將主詞代換為張愛玲也同樣可以成立
,林海音與張愛玲都是以女性眼光,關注婚戀題材與生活瑣事,但這不意味著她們的時代感淡漠,因為所謂時代環境,並不止於政治、經濟等要素,還包括了文化情調、民間習俗與人際互動關係等。她們是將時代作為襯底,醞釀成背景氛圍,將聚光燈投射在市民的日常生活,也正因為超越了時代表象,深入人類普遍的情感,而能流傳久遠。所不同的是,同處亂世的兩人卻有不同的際遇,從北京來台的林海音,幸運地未直接遭遇戰爭的摧殘,而張愛玲在港滬兩地經歷的戰爭經驗,讓她感受到惘惘的威脅。林海音溫熱的心貼著時代的脈搏,而非遠距離地看待當下現象,也因此她描寫舊時代的小說較為成功;而張愛玲是以冷靜透徹的眼光,敏銳掌握時代的波動,甚至穿透了時代的表象,照見文明的劫毀。
她們對政治皆不感興趣,關注人文而不涉流派論爭,儘管如此,標榜「純文學」的林海音,卻曾因刊載具政治爭議的詩作,而辭卻《聯副》主編職位;張愛玲作品也受到政治力的介入,她雖自外於潮流,在共黨統治大陸後,應時寫作具左傾色彩的〈小艾〉、〈十八春〉,其後前往香港後,更在美方資助下寫作反共小說《秧歌》與《赤地之戀》,但她其實並無特定的政治立場,而是忽左忽右、隨機應變,作品卻因而長期被大陸禁絕,又因反共文學進入臺灣文壇。
五0年代末六0年代初,《城南舊事》與《秧歌》兩書,深受臺灣讀者喜愛,與當時盛行的懷鄉文學與反共文學關係至切。近年論者提出《城南舊事》不應視作懷鄉文學
,現今我們或許較重視其女性與族群意識,但在當時的確是滿足了懷鄉想望;同樣地,《秧歌》對現今讀者而言,精彩之處是對人性深入的刻畫與細緻的描寫,但當時卻是讓人熱血沸騰的反共傑作。兩書當時之盛行,與主題符合時代潮流攸關,但其對人生細微的觀察與精湛的藝術手法,則突破了類型文學的框架與一時代文學的侷限。
在政治因素介入文學的時代,不少小說是主題先行,林海音作品被認為是「著重講故事」,透過情節與對話表達作者意涵,而非直接告訴讀者
,這一點看似與張愛玲的文學主張契合:「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流言.自己的文章》,21)但林海音部份小說承襲臺灣五0年代文以載道的趨向,頗具教化意味,角色成為表達作者意念的傳聲筒,時以慷慨激昂的文藝腔,許下充滿希望的未來,正如張愛玲形容三0年代的小說,老愛「拖一條光明的尾巴」
,特別是以家庭、兒童問題為議題的小說,敘述者若是老師,常會發出引人省思的言論。
五0年代林海音寫作一系列小說,對兒童頗具教化與勵志作用:如〈會唱的球〉敘述一名家境優渥的小學生,帶來人人稱羨的玩具,卻被眼紅同學偷走,後在老師諄諄開導下歸還;〈母親是好榜樣〉中家境清寒的王泰撿到了錢,回家後眼見母親將院裡飛來的大母雞送回隔鄰,便將拾來的錢還給失主;〈蘿蔔乾的滋味〉裡振亞見喪父的同學家境困窘,幾次假裝錯拿飯盒,將自己較為豐盛的便當留給他;〈謝謝你,小姑娘!〉中寡母讓女兒向姑媽借錢過年,愛官卻將好不容易借來的錢扔在地上,讓沒錢為嬰兒買奶粉的男子拾去。作者在描寫這些情節時,儘管「沒有黑白分明、善惡立現地評判世情」
,但教化之意甚為明顯。從中亦可見當時臺灣人民在經濟困窘、生活清苦的環境中,尤倡導安貧助人的風氣。
這些情境不會成為張愛玲筆下的題材,除了兩人看待人生態度的差距之外,也與時代背景攸關。張愛玲小說無論是四0年代的上海或香港,在競爭激烈的資本化社會,多充滿了自私為己、小奸小惡的角色,互相噬咬以求取生存。張愛玲以上海人的眼光看待世情:「我寫的故事裡沒有一個『完人』」,善良、慈悲、正大的人物,讀者們會「向她叱道:『回到童話裡去!』在《白雪公主》與《玻璃鞋》裡,她有她的地盤。上海人不那麼幼稚。」(《流言.到底是上海人》,56~57)
因此在人物塑造技巧上,張愛玲喜愛「參差的對照」的筆法,〈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王嬌蕊與孟煙鸝,表面上似是熱烈的情婦與貞潔的妻子,內裡卻相互滲透、互為倒影;類似的筆法還見於〈太太萬歲〉中陳思珍、施咪咪,分別是賢女與妓女角色互換,至於〈傾城之戀〉的白流蘇與薩黑夷妮,則是平凡的升起與傳奇的跌落,此種人物映照的手法,取自《紅樓夢》的釵黛合一。林海音塑造的女主角卻多是鮮明的對比:《城南舊事》中風騷嫵媚的蘭姨娘與傳統保守的母親,是典型的情婦與妻子形象;《春風》中好強勤奮的靜文與柔弱隨和秀雲,則是女強人與模範母親的代表;《孟珠的旅程》中堅強樂觀的孟珠與失意自棄的雪子,分別自歡場走上幸福前途與毀滅悲劇;若以張愛玲的標準來看,人物塑造不免顯得扁平化,善良、慈悲、正大的孟珠,更像是童話裡的角色。
但張愛玲所追求的一種文學特質,恐怕要到林海音作品裡去找,她說:「我喜歡素樸,可是我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素樸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過於華靡。」(《流言.自己的文章,21》)她的文學理念與實踐顯然存在極大的差異,常陷入機智的語鋒與修辭裝飾中,無法自拔,經過十年繁華剝落的過程,至《秧歌》才被胡適稱為「平淡而近自然」(《秧歌.序》),倒是林海音一直維持著素樸的文風。
比較起來,林海音小說的主題較為單一,而張愛玲層次豐富;風格分別趨於清新樸實與蒼涼豔異,語調是親切自然與犀利苛刻;寫作筆法方面,林多採直接鋪敘並善用象徵對比,而張意象豐富、擅於描寫聲色感官,筆觸華麗精緻,但亦因耽溺於細節而流於瑣碎。林海音小說多是喜劇,即使寫悲劇,也是以幽默寫悲劇
;張愛玲小說多是悲劇,即使寫喜劇,也是以反諷寫喜劇,這便攸關其世情態度與人生經歷。
四、生平經歷及世情態度
命運在作家身上最能彰顯,因為她們以文字記錄了生命的浮凸,而才性與經歷是兩股相互纏繞的線,織就人生的圖樣。
從日常生活行事作風來看,林海音勤快俐落、豪爽大方,張愛玲懶散緩慢、錙銖必較。子敏形容林海音是「個性開朗豪爽,待人體貼細心,說話風趣明快」
,從諸多文友的形容,林海音像是溫暖和煦的橘紅太陽。張愛玲的中學老師汪宏聲則描述張愛玲是「一個十分沈默的人,不說話,懶惰,不交朋友,不活動,精神長期的萎糜不振。」他認為這是「因了家庭裡某種不幸」所造成的
,儘管其後張愛玲展露風華,她生命中仍留有憂鬱的藍色月影。
林海音曾說:「我是快樂的女人,我們的家一向就是充滿了喜劇氣氛,隨時都有令人發笑的可能。」(《冬青樹.鴨的喜劇》,13)張愛玲卻早早就預言了自己生命的式樣,未及成年時寫作〈我的天才夢〉,流露面對人生犀利憂疑的眼光:「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張看》,242)林海音認為自己「的確是一個樂於平凡的女人」(《冬青樹.平凡之家》,22)張愛玲則自覺於擁有與眾不同的文才,「出名要趁早呀!」(《傾城之戀.再版自序》,6)華服炫人、標新立異,她怎能甘於平凡呢?
林海音與張愛玲的性情行事迥異,生平經歷亦然。將兩人的生平大事參照來看,同時也就看到對比的人生,巧合的是,這兩條原無交集的生命線,卻幾度在同樣的時間曲折轉彎:一九三一年林海音十三歲時父親逝世,同年十一歲的張愛玲父母離異,父親早逝讓身為長姐的林海音,養成堅強倔強的性格,父母離異則讓張愛玲更為敏感憂疑;一九三九年林海音二十一歲時結婚,同年十九歲的張愛玲赴香港大學讀書,林海音進入大家庭後待人處事愈趨圓通,而張愛玲此番遠行深化了學識、擴展了眼界;一九四一年二十三歲的林海音享受初為人母的喜悅,二十一歲的張愛玲正經歷殘酷的港戰洗禮,這些極端不同的經歷都在她們的筆下留痕。
(一)母愛童心的頌揚與否定
回顧張愛玲家世,父親是清末大臣李鴻章的外孫、張佩綸的兒子,有遺少惡習,吸鴉片、逛妓院、娶姨太,母親的祖父是清末長江水師提督,她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幾度遊學歐洲,思想行止時髦西化,張愛玲的父母分別是傳統中國與現代西方文化的代表,她嫌厭又眷念屬於父親的部份,嚮往又搆不著屬於母親的世界,中西新舊文化更在她的血液、思想與文章中竄流。
林海音的父親則是「穩重取中庸之道」的知識份子
,母親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傳統婦女(《我的京味兒回憶錄.舊時三女子》,48),不同於張愛玲因父母失和、離異連帶著童年失歡,對雙親的感情複雜糾葛,愛恨交織,林海音懷念英年早逝的父親,更敬愛含辛茹苦的母親,「我們有一個和諧的、相依為命的家庭,那是因為我們有一個賢良從不訴苦的母親」(《我的京味兒回憶錄.我的京味兒回憶錄》,18),年輕喪夫的母親從不流露悲苦可憐的寡婦相,盡力給兒女完整而安全的生活,林海音小說如《曉雲》、〈瓊君〉等,女主角的父親都是英年早逝,留下孤女寡母相依為命,流露出她對單親家庭切身的同情。
林海音筆下的母親總以孩子為重,〈週記本〉中丁薇薇的母親離家,薇薇卻在週記本裡假造和樂融融的家庭氣氛,以滿足內心的渴望與期待,小說開頭引用貝多芬所言:「啊!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綠藻與鹹蛋》,79)末尾這位丁太太痛加反省:「我竟不知道一個小孩子是這樣的需要她的母親,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90)儘管已與丈夫感情出現裂縫,遠走高飛的母親最終還是會為了孩子回家。林海音小說恰是張愛玲身世的反寫,薇薇的母親熱切回應孩子的渴望,然而當張愛玲投奔離婚遷居在外的母親後:「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流言.私語》,167)這種祈求相助卻落空的心情,再現於〈傾城之戀〉:「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淒淒涼涼跪著,……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作聲。….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傾城之戀》,192~193)張愛玲讓母親增添了經濟上的負擔,也因而受到難堪的對待:「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她不禁感嘆:「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流言.童言無忌》,8)這句話隱含的另一層意思是:能夠愛女兒愛到犧牲錢財,也是嚴格的試煉,〈花凋〉裡的川嫦生了重病,鄭太太不願花錢為女兒買西藥,便是怕丈夫知道自己存了私房錢,張愛玲筆下的母女關係,甚至禁不起金錢的試煉。
相對於林海音對母愛的歌頌推崇,張愛玲充滿了懷疑貶抑:「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流言.談跳舞》,193)激進女性主義者認為所謂母愛「天性」根本是「社會制約」而成的
,而張愛玲雖未全盤否定母愛天性,卻以苛刻語氣嘲諷道:「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
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流言.造人》,138)她對父愛同樣滿懷疑慮,〈多少恨〉裡的虞先生為了經濟利益犧牲女兒家茵的幸福,而林海音不僅頌讚母愛,也強調父愛,〈晚晴〉的亞德曾拋妻棄子,來台後遇見父親長年不在家的鄰居小女孩心心,出於補償心理對她滿懷了憐愛之情,也產生了保護年輕母親安晴的想望。
亞德能否成為心心的繼父,小說最後沒有明確的結局,但林海音本人曾有過類似的遭遇,散文〈母親的秘密〉中回憶,父喪後母親曾有再婚的機會,但一心以子女為重的她卻毅然拒絕了追求者,期間略知情況的英子心中疑懼交雜,許久後才釋懷。小說〈繼父心〉、〈繼母心〉,便探討了繼父後母的處境,對他們的尷尬為難頗多同情,並藉主角之口道出:
我因此要求世人,把足以危害家庭幸福的那些後娘故事,從孩子們的心靈中….吧!讓我們重新建立起後娘與子女的善良關係。(《冬青樹.繼母心》,142)
這段話與張愛玲的經歷恰恰相反,張的父母離異後,父親打算另娶,聽到這消息時:
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杆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流言.私語》,163)
其後這恐懼的感覺果然應驗,她與後母感情不睦起了爭執,也因而被父親毆打軟禁,造成生命裡永遠的創傷。
在家庭陰影下成長的張愛玲,幼時即是「世故的少女」
,出身和樂家庭的林海音,卻是「永遠的英子」,眷戀童年往事,年長後仍充滿童心,並寫作兒童文學:「我常用兒童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這種童真的思想及筆調,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
張愛玲對小孩則是「完全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甚至否定生養孩子的正面意義:
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麼多 憑什麼我們要大量製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我們的天性是要人種滋養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佈於大地。然而,是什麼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流言.造人》,137)
這段偏激的言論,末尾流露張愛玲作品少見地慷慨激昂,幾乎有三0年代革命文學的腔調,張愛玲二十四歲時寫下這段話,林海音與其同齡時已育有一子。她喜愛兒童,共生養了四位子女,將孩子視為人生的希望,她的看法與張愛玲全然相反:
人生是有限的,希望卻無窮,唯有兒童的地方,才有無限的希望,代代相延,這是一份活的財產。我們也許生活得並不如意,….但是看見孩子們天真爛漫的心智和笑容,便敢相信我們的世界仍有前途,仍有美的境界在。(《寫在風中.春》,16)
林海音筆下的母愛童心,構築起溫暖甜蜜的家庭,張愛玲卻走上逃離家園之路,「家是最溫暖的地方,為什麼有人想離開家呢?我可不做這種事兒!」
這是林海音的想法,然而對於張愛玲而言,家卻是陰沈冷酷的牢房,「青白的粉牆」、「靜靜地殺機」(《流言.私語》,165),這種窒悶的禁閉感,也曾脅迫筆下的女主角。
(二)和諧的家庭與冷酷的牢房
〈傾城之戀〉白流蘇逃出人多嘴雜、各懷鬼胎的大家庭,〈金鎖記〉曹七巧形同終身被監禁,又飽受妯娌僕從的奚落冷待,張愛玲自身曾經歷大家族的盛況,參加過伯父六十壽誕四大名旦表演的盛大堂會,也眼見為家產紛爭(《對照記》,47),因而對舊式大家庭是既懷念又厭惡;生長在兄弟姊妹眾多家庭裡的林海音,則在母親的潛移默化中,和親友快樂和諧地相處
,她喜歡熱鬧的家庭,婚後嫁進夫家,面對一切陌生的大家族,仍處之泰然,儘管「大家庭的空氣太沈悶了,有時讓人透不過氣來。」(《婚姻的故事》,83)然而「大家庭有大家庭的好處,奶奶時常想念這樣的家。」(《奶奶的傻瓜相機.成長相本》,240)圓融通達的林海音雖是新式女性,但並不抗拒排斥舊習俗,反而欣然接受,行禮如儀。

林海音與夏承楹(何凡)共組美滿家庭,何凡以娶林海音為畢生最大的收穫,以擁有幸福家庭為最大的成就(《冬青樹.我的太太林海音》),林海音在散文〈婚姻的故事〉中,談及自己「戀愛、婚姻完全自由與順利」(《婚姻的故事》,91),對於所見所聞不幸的婚姻關係,是充滿同情又難以想像。林海音描寫婚姻關係的小說,多是強調衝突化解的經過,主角儘管處於充滿危機的婚姻處境,以歡喜圓滿的結局收場。如〈小紅鞋〉中的李凡帶著女兒與舊時暗戀情人幽會,妻子知情後卻絲毫不以為忤,〈綠藻與鹹蛋〉的曼秋再遇過往追求者家駒,丈夫定謨醋勁大發,後才知道家駒早已成婚;〈墮胎記〉的妻子懷上第六個孩子,與丈夫嘔氣堅決墮胎,過後又轉怒為喜,準備迎接新生命,這三篇危機一觸即發的夫妻問題,最後都以甜蜜的一吻落幕。
不同於林海音以和諧為前提看待兩性關係,張愛玲強調尖銳的衝突。張愛玲父母婚姻失和,在她心中烙下刻痕,在早期作品多揭露婚姻陰暗的一面,少數作品如〈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看似完滿收場,卻無不隱含惘惘的威脅,白流蘇真能穩坐范太太的位置嗎?佟振保從此便不再嫖妓虐妻嗎?都令人充滿懷疑。然而結束了與胡蘭成的一段情後,反而讓她的文學生命出現轉折,朱西甯舉張愛玲中後期小說《不了情》、《半生緣》的欲仙欲死,《秧歌》、《赤地之戀》的真情至愛為例,指出「她蛻脫對情愛的質疑甚而否定,蛻變而為深信不疑的肯定」
,從四0年代的無情到五0年代的有情,從冷眼旁觀的輕盈銳利、妙筆生花,到筆端滯澀沈重、樸實無華,張愛玲後期愛情小說,籠罩在悠然悵惘、空幻虛無的氛圍中,從對情愛難留的感嘆,引發對命運無奈而幽長的喟嘆,而這是未曾體驗過情愛惆悵滋味的林海音,所難以呈現的部份。
(三)熱鬧的客廳與清冷的房間
在幸福圓滿的家庭生活外,林海音也喜歡頻繁密切的人際往來:「我就怕曲終人散,客人走了,看著空蕩蕩的客廳,煙霧在燈下繞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哭。」
而張愛玲唯「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張看.天才夢》,242)她不輕易敞開房門接待客人,林海音是有客來訪,隨時就執筆而起親切接待,因此人稱「林海音的家就是臺灣的半個文壇」,以張愛玲的眼光看來卻是:「臺灣作家聚會太多,是不好的。作家還是分散一點的好,避免彼此受到妨礙。」

林海音的文壇人脈關係繁複如網,張愛玲除圈外好友炎櫻,少有知交,連與文學趣味相契的蘇青,都往來並不密切,移居美國之後,更不太與外界聯繫了,當林海音家中賓客笑語滿盈之際,張愛玲蟄居在洛杉磯的小公寓,「我難以想像那寂寞的獨居的生活…晚上一個人怎麼過呢?和誰說話呢?」(《婚姻的故事.婚姻的故事》,18)這是林海音在探視獨居女同事時的疑問,對從未體驗過孤寂生活的林海音而言,張愛玲清堅決絕的選擇,也同樣是難以理解的吧!
林海音七十大壽時數百人齊聚慶祝的熱鬧盛況,成為文壇一段傳頌久遠佳話,而張愛玲七十歲生日時,《聯副》刊登其舊作以茲慶賀,在回覆編輯的信中,她卻淡淡言及已忘了自己確實的出生日期

一九九四年久未發表新作的張愛玲,出版引起矚目的《對照記
看老照相本》,收錄古舊的家族與自己自小而長的照片,並附上說明性質的散文,既記載了家族軼事,也是具體而微的自傳;同年林海音亦出版《奶奶的傻瓜相機》,旅遊散文及自攝的照片相互穿插,另附上數十幀記錄了成長之路的照片與文字說明。翌年張愛玲即逝世,《對照記》被視作回顧生平的告別儀式,湊巧的是,二00一年林海音過世前一年,也出版《走過林間的海音
林海音影像回憶錄》,將照片與散文舊作穿插羅列。
這幾本照片/散文集,呈現的絕不只是兩位女作家或珠圓玉潤或清
高瘦的外型,與姿態各異、裝扮有別的形象,從照相的選景、神情與合照對象,都透露了個人的性情與人我關係,亦隱藏看待自己與面對世情的態度。林海音本人酷愛照相,也愛替他人照相,相片集裡多是熱熱鬧鬧的合照,一派友朋滿座、子孫滿堂的富貴氣象。但看張愛玲以室內黑白獨照居多,不似林海音笑意盎然,而流露著孤高的神態,她「不合比例」(《對照記》,88)地放了多幀祖先的照片,卻沒有自己和父母的合照,兩任丈夫也都未出現照片中,這本空前絕後的集子,呈現的族譜卻是「有前無後」,貴族的血液從祖父母身上一路流傳給張愛玲,而後絕版。
張愛玲在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之後,特地照了幀相片寄給報社,手持金日成昨逝世標題的報紙,予人極為詭異陰森之感,因而引發諸多討論,其中令人好奇的是:幽居少與外界往來的張愛玲,為何仍如此在意一個獎項?其實洞悉人性的張愛玲,也深諳傳播媒體運作,最初投稿是手捧推薦信與香爐拜見主編,成名後更打鐵趁熱,在作品集卷首放上玉照好多銷幾本,包裝促銷手法令人印象深刻,後曾和胡蘭成、蘇青共同主辦同仁雜誌《苦竹》,發行數期即告夭折,此後作品由皇冠出版社發行,與臺灣傳媒一直巧妙維持適度距離,引發無限想像空間。張愛玲則是借媒體之力成名,同時也遭媒體炒作以換取資源
,而林海音的文學聲名與其媒體經歷有很大的關係,她在主流媒體《聯副》工作十年,後創辦《純文學》雜誌與出版社,作家從事編輯出版工作,固然不能提昇作品的品質,但往往因而獲得較顯赫的文壇聲名,甚至在文學史上留下較高的地位。
成名後的林海音與張愛玲接受邀稿的情況,反映出滬台文學生產與文學傳媒的關係,上海與臺灣文學報刊競爭激烈,編輯無不卯足全力爭邀名家稿件,張愛玲曾被盛名所累,在編輯拉搞下寫出如〈連環套〉等遭致批評的作品,得此教訓之後她謹慎許多,遠居美國後舊作在港台廣獲喜愛,成為編輯極力爭取的對象,仍愛惜羽毛不輕易交出作品,七0年代〈連環套〉、〈創世紀〉等舊作重新出土時,她說明道:「當時也是因為編輯拉搞,前一個時期又多產。各人情形不同,不敢說是多產的教訓,不過對於我是個教訓。這些年來沒寫出更多的『連環套』,始終自視為消極的成績。」(《張看.自序》,10)此時她早已感知自己的創作力走下坡,轉而投入翻譯考據工作。林海音凡邀稿多不辭拒,因此寫了不少人情文章,晚年到處應邀訪問,生產了許多走馬看花的遊記,資深作家筆耕不輟,誠然精神可感,但這些作品宜作史料,就文學本身價值而言,或不能流傳久遠。
(四)溫暖樂觀與陰暗悲觀
林海音與張愛玲的家庭觀念、人際往來、媒體關係相異,她們面對人世的態度也十分兩極。林海音見到畫中迷途哭泣的小孩,會因而感到十分心疼,想把他從畫裡牽出來,送他回家,甚至「每次看著看著眼眶就紅了!」
張愛玲在香港戰爭時期擔任看護,難纏的病患死了她感到歡欣鼓舞;無視於路旁凍死的屍首,大啖蘿蔔餅(《流言.燼餘錄》,48~51),「我向來很少有正義感。我不願看見什麼,就有本事看不見。」(《流言.打人》,141)熱誠溫情林海音是樂於成全大眾的,而冷漠自私的張愛玲只願意成全個人。她們欣賞的作家,正反映出自身的態度,林海音喜愛許地山、冰心、凌叔華、泰戈爾等人,是因為他們都追求真善美,且熱愛人生,「他們都不只是作家,還是關心社會的、健全的社會人」
,而張愛玲欣賞的英國作家毛姆,則擁有冷靜懷疑的眼光。表現於自身的創作傾向,林海音「奔向光明」 ,張愛玲卻是「一級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張愛玲擅長刻畫人們的偽裝防衛、機關算盡,她認為「缺乏『人性』
其實倒是比較『人性』的。」(《流言.造人》,138)因而唐文標指其小說「沒有愛,沒有溫暖,甚至沒有人間的味道。」「正常世界內,人慣有的同情和憐憫,惻忍和溫柔,對同類那種親切、合群性、伴侶感覺,在這世界的人物裡,幾乎沒有的。」
陰暗世界的人們都走向悲慘的命運,人際間勾心鬥角、競相猜疑;林海音則認為「尊重和瞭解,是人和人共存的條件。」(《春風》,26)小說中的人際衝突,常以包容理解趨於和諧,兩性關係如此,族群問題亦然,如〈血的故事〉、〈蟹殼黃〉等,都是以幽默看待差異,以包容弭平衝突,終至於和諧相融。
在溫暖與陰暗的兩極,林歌頌人性光明面,略過幽微隱蔽之處,張冷眼揭露人性的陰暗面,無有救贖與提昇;林重視的是人際間和諧的相處,張著力在刀光劍影的衝突。對人性過於樂觀的林海音,相信人的本善終能抵擋一切,而過於悲觀的張愛玲,卻主張人性終抵擋不住物化的趨勢。儘管兩人都強調「寫實」,但實際上卻是超乎現實的理想,與超乎常態的變態。也因此黎湘萍會說:「林海音的作品適合所有年齡層的人閱讀,《城南舊事》看完後我會想拿給我的孩子看,而張愛玲的作品雖好,我會希望孩子大點再看。」

一位完美的作家應是,透視人性的陰暗深邃又能超越提昇;一個圓足理想的人生應是,擁有美滿的人際關係,又能享受清明孤獨的自我。然而林海音與張愛玲卻走向兩極。性情、經歷與環境,造就了她們如光與影、日與月、溫煦與寒涼的對比。
五、女性意識及婚姻觀點
從女性角色的扮演而言,林海音與張愛玲同樣是兩種鮮明的對比。林海音才、德、貌兼備,不僅有文才,也擅理家務、喜愛女紅,待人處事圓融通達;張愛玲卻是典型的偏才,有過人的文采,卻在料理家務與待人接物方面,「顯露驚人的愚笨」(《張看.天才夢》,242),純真的英子與世故的少女,在此構成了反差,若說林海音是眼光純真而行事練達,張愛玲卻是眼光世故而行事純真。
林海音是家庭事業兼顧的女性典範,她終其一生是乖巧的女兒、賢良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張愛玲自小叛逆、不合乎傳統婦德標準、也未生育後代,「當她離去之時,既不是以妻子,也不是以母親的身份,而僅僅是以一個女人、一個普通女性作家的身份,就此而言,她果然遠離了男性話語歷來詮釋的女性角色」
,張愛玲獨立於家庭與社會網絡之外,她就是自己,且是以文字完足了自身。
(一)林先生與張女士
旁人對這兩位女作家的稱謂也不同。林海音人稱林先生,此一現象曾有多人提出看法,何凡「對妻子被稱為先生十分滿意」,「這表示我的妻子受人敬重、歡迎」;子敏認為「這應該是學界的文化,表示尊重」,朱西甯認為是出自「不敢僭越的心態」;周曉春則舉胡蘭成〈民國女子〉中,張愛玲稱胡蘭成身邊的范秀美為范先生為前例,以示敬重

從中國舊傳統來看,先生是表對父兄、年長有道德者,或老師的尊稱
,雖年長有道德者或老師未設限性別,但古時自然都是男性的「專利」;民國以來男性與女性,各被稱作先生與女士,稱女士作先生是表示特別尊敬;五0年代學術文藝界女性被通稱作先生者,以蘇雪林、齊邦媛、林海音三人為代表。從詞義來看,「先生」本無設於性別,但從傳統習慣與現今普遍的觀點來看,還是免除不了性別色彩,若以女性主義者的眼光,更可揪出其中隱藏的性別意識大作文章,此處只想就之前論及「林先生」現象加以歸納:首先,討論者都是男性,並認為這是表示尊重;其次,其中二人各從性別角度提出看法,周曉春認為林海音雖被稱作先生,言談舉止富女性特質,性情作為則是「女中豪傑」
,強調其具剛柔並濟的特質;七等生的看法更饒富趣味:「與其說林女士,不如說林先生,這是以她獨特而豁達的胸襟而言,如果她生而為男人,將比她現在的成就為大,但因為她是個天生的女性,卻能贏得普遍的敬仰和愛慕。」
姑不論作者背後的性別意識,就社會現實確實如此,這段話或可引伸為:豁達的胸襟是男性「特有的品質」,因此適合稱林海音作先生,雖由於社會對性別的限制,林海音的成就未能更大,但因為是女性中少見的特例,卻贏得了尊敬。
最後一點是,朱西甯與周曉春都提到張愛玲,朱西甯認為張愛玲或林海音都應稱作先生以示尊重,周曉春提及張愛玲亦以先生稱呼范秀美,雖則如此,遍觀討論張愛玲的文章,似只有朱西甯一人稱張愛玲作先生,且朱西甯對張愛玲小說的詮釋,是偏於繼承中國傳統並富民族精神
,將張愛玲置於正統位置來看,其實並不符合其抵中心的特質。一般人會稱張愛玲為女士,而少有人稱她作先生,原因之一是,一位女性若被稱為先生,通常若不是她如林海音般是「女中豪傑」,也多是「德高望重」,而這些形容詞實在難以和張愛玲聯想在一起。
(二)遵循傳統觀念的林海音
林海音既擁有幸福家庭,又經營事業成功,且兩者全然不衝突。這樣的女性類型可謂特例,女性主義者曾發出無數不平之鳴:包括女性的附屬地位,在家庭制度中受到的約束等,但這些全無法適用於林海音身上
,她是快樂、滿足、幸福的主婦,從照拂家人中獲得成就感,在外更能獨當一面、擁有眾人稱譽的事業。她接受傳統家庭制度,甘願為兒女打理一切家務,更樂於當老爺何凡的「貼身丫頭」
,曾為國小課本寫下範句:「爸爸早起看書報,媽媽早起勤打掃。」遭女性主義者大肆抨擊,但對林海音而言,這就是她家中實際的情況,不僅是自身的經驗,也是一般婦女共有的經驗,她認為這是寫實的描述,並無不當。
林海音的婚姻幸福美滿人所共知,但在自身經歷之外,猶能關切許多婦女遭遇的婚姻問題,她的人脈交友擴展了見聞,擔任記者時主跑婦女、教育路線,讓她接觸到社會上各種案例。問她作品為什麼多以女性為主角,她答:「我喜歡寫婚姻的衝突、新舊時代的戀愛,因為『我是女人嘛!』當然喜歡寫這些,也有能力寫這些,可別把偏差的想法投射到我的作品上。」
所謂偏差的想法,應是指以女性主義的觀點檢驗是否符合,或是藉林海音的作品發表女性主義論調,但對林海音而言,「如果有所謂的女性主義,我就是我的女性主義」
,易言之,管他一般女性主義者的觀點如何,林海音有自己對女性角色的看法,也有身為女性的自處之道,並感到自在與自信。
對於自己承襲了傳統女性的美德,讓家庭婚姻和樂美滿,林海音頗顯自豪,〈婚姻的故事〉描述身邊各式各樣的婚姻悲劇,其中一位秦大姐,林海音認為她是「五四時代產生的新女性,對於女權常有矯枉過正的偏激思想」,一回卻對林說:「還是你的婚姻正常,因為你們是新人物,但卻還保守著舊的道德。」(《婚姻的故事》,77~78)因此林海音也常讓小說裡受新式教育的女主角,回歸吻合傳統的人生軌道,〈遲開的杜鵑〉裡的亞芳是位高學歷、高眼界、對婚姻感到懷疑的未婚女性,「她覺得近代的女性高唱婦女解放,卻明明是給自己再加上一道箍,她們既離不開家庭,又捨不得放棄那點新女性的自尊,生活在矛盾的思想裡,憋得透不過氣來。」(《冬青樹.遲開的杜鵑》,183)最後作者讓這位耽誤了青春的迷途羔羊,加入期待婚姻的行列。
現代女性在事業與家庭中難以兩全,一味柔順的賢妻或剛毅的女強人,都可能讓婚姻關係出現罅隙,引起第三者介入。〈愛情像把扇子〉中溫婉的女畫家蕙君嫁作醫生娘,體恤丈夫工作辛勞,給予許多精神支柱,「一個女人嫁了人,他的事業就等於她的事業」(《冬青樹》,132),孰料丈夫外遇的對象竟是事業幫手趙護士,最後蕙君讓出自己的位置,成全了介入婚姻的第三者,這篇以悲劇終結的小說,是林海音同類題材中較為罕見的。同樣寫作於五0年代的長篇小說《曉雲》,敘述精明強勢的梁太太一手掌控了丈夫的事業,致使梁先生外遇生下女兒晶晶,她逼死第三者後收養晶晶,其後梁先生又與晶晶的家教曉雲發生婚外情,梁太太再度切斷兩人的關係。類似的情節出現在七0年代的《春風》,探討新女性如何在事業與愛情間取得平衡:好強的靜文是位有魄力的校長,而平庸的丈夫宇平獨自在外工作,與柔順的立美外遇,並生下女兒幼幼,第三者立美、旁觀者馮太太都認為靜文的事業心太強,是夫妻關係惡化與促成外遇的原因
,就連靜文本人似乎也頗有悔意,鼓勵年輕的瓊英放棄留學選擇結婚:「你現在認為家庭比事業更重要,對於一個女人,這種想法不是更切實嗎?」(137)小說結尾立美病死,靜文牽著幼幼的手回家,瓊英答應了立明的求婚,劃下完美的句點,此中作者對新女性的諄諄勸誘不言可喻。
林海音自五0年代開始描寫婚外情題材,就題材而言堪稱前衛。而作者對介入婚姻的第三者曉雲、立美等,並無批判指責,並將其塑造為品行善良的好女人,但若據此以為其婚戀觀點與女性意識開明進步,便忽略了作者其實是出自對人一切無奈處境的同情,即使是〈我們看海去〉的偷賊、〈五鳳連心記〉裡招搖撞騙的先生、〈豆腐一聲天下白〉裡不老實的收報人,林海音都充滿同情與思念,何況是婚姻有狀況的有婦之夫,和一片真心痴情的無夫女性發生外遇,對她而言更是可以同情理解的。且《曉雲》中的梁太太與《春風》的靜文,是被塑造成不依順丈夫的悍妻,她們的強勢主導被認為是扼殺婚姻關係的癥結。同時,林海音常讓主角跳過了許多難關,簡化了處於困境中女性的心境,如未婚的曉雲懷上有婦之夫的孩子,竟獲得母親的包容,與好友美惠的扶持,一同期待胎兒的誕生;《春風》中的靜文見到丈夫與外遇對象生的孩子晶晶,竟充滿憐惜,以母愛超越了婚戀難題,顯得過於理想化

此外,林海音小說的主角,常發出符合傳統觀念的言論,〈瓊君〉裡的音樂女教師曾對女學生們談論中國女人早婚的好處:「一個女孩子在沒有塑定堅定的個性前便結婚,比較容易接受夫家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使她的個性能溶入夫家傳統。不管好歹,總是很融洽的。晚婚便相反,有了塑成的個性和生活方式,再去遷就別人,便會感覺痛苦了。」(《燭芯》,97)此中反映的態度,是對女性角色與婚姻制度消極認份的承受;〈晚晴〉裡的亞德見安晴替他料理家務,感到女人對他的需要:「女人的動作是優美的,凡事是細心耐性的。她們喜歡整理,喜歡縫補。有了她們,空氣也不同,帶著溫柔的韻律。」(《燭芯》,221)這番男性對女性的觀點,雖出自讚美之意,卻反映一種既定成見,窄化了女性的多元豐富的可能。
司徒衛認為林海音創造了許多「新型態的賢妻良母」 ,一種健全新女性的理想典型。然而這些女性多半是具備傳統婦德、充滿母愛的理想化形象,遵循著男性主導的傳統價值觀念。
(三)徘徊在前進與倒退間的張愛玲
林海音的女性意識頗受傳統文化制約,缺乏反省與叛逆精神。相對而言,張愛玲的女性意識較為強烈,若干主張甚至吻合女性主義觀點,她在孩提時代遭受傭人重男輕女的對待,因而「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流言.私語》,156)中學時即認知到婚姻制度對女性才華的戕害,寫下「最恨
一個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結了婚。」 這點與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自己的屋子》("A Roome of One's Own")看法相近
;她且認為婚姻是一種交易買賣:「以美好的身體取悅於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通的婦女職業,為謀生而結婚的婦女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上。」(《流言.談女人》,90~91)〈傾城之戀〉的白流蘇便將婚姻視作「長期的賣淫」(《傾城之戀》,216),亦即恩格斯(Engels)所指:「身無恆產的而需以身體交換經濟來源的妻子和高級的娼妓,在本質尚沒有兩樣,差在對象的數量。」
她筆下女性在婚姻中的處境,多數都如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所言,是「鍍了金的庸俗,沒有野心,缺乏熱情,在悠長的歲月中重複地度著毫無目的的日子,讓生命悄悄地滑向死亡。」
張愛玲與部份女性主義者同聲唱和,並不意味她採用西方女性主義論點,而是在任何男女不平等的時代,較有反叛質疑性格的女性,多會意識到自身處境,進而省思女性普遍的遭遇。
但張愛玲的女性意識其實搖擺反覆,一會兒發出驚人之語:「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於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裡培養元氣,徐圖大舉?」(《流言?談女人》,86~87)彷彿預言女性奮起的未來,一會兒又檢討道,女人之成為父權社會的奴隸,是因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伏呢?可見單怪別人是不行的。」(85)反省女性固有的奴性惰性。就以〈連環套〉中的霓喜而言,一方面看清「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張看》,78),但還是一直依賴男性並最終敗於男性。
相較散文裡表現前衛的女權思想,張愛玲小說多半只是反映女性生存現狀,頂多譜成隱晦的女性寓言。尤為特出的是當女權主義者指控男性社會壓抑下女性的受虐毀滅情境,張愛玲卻毫不留情地指出女性最大的悲劇是來自於本身,她們自願為奴、甘於內囿。小說中最常出現的是聽任社會標準形塑而成的女子,如煙鸝、川嫦、長安等,性情沈悶缺乏主見,甚至了無生機;另有看似傳統實則厲害的角色,如善於低頭卻心機深沈的流蘇,但其一生也不脫輾轉於婚姻與男人間求取生存;至於因情緒壓抑而導致瘋狂的女性,如七巧、銀娣、月香,她們的瘋狂並未能改變自身處境,只是一則無奈的輓歌。少數富於生機的女性如阿小、霓喜、嬌蕊等,她們都是情慾自主的女性,此類角色固然展現女性的生命力,卻是張愛玲小說中較為少見的類型。張愛玲未提出旗幟鮮明的女性主張,而是依違在耽溺與省思、前進與倒退、踟躕與跨越之間,表現出不徹底的女性意識。
易言之,林海音與張愛玲俱非激進的女性主義論者,相隔數十年閱讀她們的作品,對於作者不顯前衛的女性意識,宜設身處地理解時代的侷限,以強烈的現代女性意識進行批判固然不宜,但勉強套用女性主義暗地助力以壯大聲勢,更顯牽強附會。晚近論者曾以女性主義觀點分別探討兩人作品,試圖建構起一方世界,但卻難以和作家塑造的世界相疊合,也難怪林海音會說:「可別把偏差的想法投射到我的作品上。」
(四)婚姻觀點的對照
對婚姻關係中女性處境的看法,林海音與張愛玲是一組參差的對照 。首先是她們都關心新舊交替時代女性的悲劇,林海音曾說:
在中國新舊時代交替中,亦即五四新文化運動時的中國婦女生活,一直是我所關懷的,我覺得在那時代,雖然許多婦女跳過時代的這邊來了,但是許多婦女仍留在時代的那一邊沒跳過來,這就會產生許多因時代轉型的故事,我以我常以此時代為背景寫小說。(《寫在風中.為時代女性裁衣》,207)
她格外同情那些沒跳過來的舊女性,對她們懷有敬意,〈燭〉、〈殉〉、〈金鯉魚的百襉裙〉等,都是以此為題材,這同時也是林海音寫得最好的幾篇小說。而張愛玲亦對此題材很感興趣,代表作〈金鎖記〉便探討了嫁入大家族中的女性處境,此後又據此改編為長篇小說《怨女》。
〈殉〉、〈燭〉與〈金鎖記〉情節頗有相近之處,〈金鎖記〉敘述曹七巧在哥哥安排下,嫁給得了骨癆的重病丈夫,對瀟灑健壯小叔季澤心生仰慕,年輕守寡後分家帶著兒女獨立門戶,季澤卻覬覦七巧的錢財故意逗引,此後七巧便緊守以青春與幸福換來的家產,變相箝制兒女自由,破壞他們的婚姻幸福。將〈金鎖記〉稍加改寫,拆為前後兩半,即近於〈殉〉與〈燭〉的情節:〈殉〉的朱淑芸奉父母之命與體弱多病的方家麒成婚,新婚尚未行房家麒即去世,此後她侍奉婆家,對一表人才的小叔家麟心生愛慕,其後家麟留洋娶了為新式女性歸國,後將孩子小芸過繼給她,成為方大奶奶後半生的心靈支柱。〈燭〉的韓大奶奶因丈夫啟福娶女僕秋姑娘作姨太太,便長臥在床,頻頻喊叫頭暈以引起丈夫關注,並折磨服侍她的秋姑娘,久後真成癱瘓,待啟福與秋姑娘相繼離世後,又對著兒孫叫喊企圖博取同情,最後孤獨以終

這些女主角都是「繡在屏風上的鳥
抑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她們已與家庭制度生死共存,結為一體,永難分離
。所不同的是,林海音小說女主角的悲劇,是時代所造就的,而張愛玲《怨女》的銀娣,卻是為了金錢自願下嫁,揭示女性悲劇不少是源於自己的選擇。林海音兩篇小說的女主角都是大家閨秀,深受禮教壓抑,顯得認命守分;不同於〈金鎖記〉七巧與《怨女》的銀娣,出身中下階層,重視金錢甚過愛情與親情,對丈夫並無真情實意,對小叔語多挑逗,情慾一觸即發。〈殉〉中的方大奶奶與丈夫家麒情深意重,對家麟一直暗藏愛慕,卻能謹守本分從不踰矩;即便〈燭〉中的韓大奶奶心理失常,也是為爭取關注與地位,並未如七巧與銀娣將不滿發洩在自己兒女身上。換言之,林海音著重的是傳統禮教對女性的壓抑,而張愛玲較偏重女主角性格與命運的雙向影響。此外,七巧與銀娣的兒女,被母親以無形的鎖鍊捆綁住,而林海音這幾篇描寫傳統婚姻的小說,下一代都走出了自己的天空,方大奶奶的養女小芸,堅決選擇所愛的伴侶;韓大奶奶的兒媳美珍,是不看婆婆臉色行事的新時代女性,新舊兩代女性的對比,呈現了世代差異,凸顯出時代的變遷,小說為舊式女性譜下時代輓歌的同時,也埋伏了明天會更好的希望。固然林海音這一系列作品和〈金鎖記〉的寫作時間,已差距十年以上,時代環境必然影響了作者對角色的安排,但作者本身的世情態度,是更為關鍵的因素。
在舊式婚姻制度之外,她們也對現行婚姻制度有所檢討。林海音常引述於梨華的看法:
我認為基本上婚姻制度是不合人性的,因為強迫把兩個人住在一起。婚姻制度雖不是完美的,但在沒有想到更好的方法以前,它是保持人與人間平衡的最好方法。
由此可見林海音雖然對婚姻制度有所反省,仍認為是目前較合宜的方式,小說中最為理想的婚姻關係,應是《曉雲》中的敏姨,這位離婚後再婚的女子,選擇與丈夫分居,偶爾相聚,以免日常生活的摩擦傷害夫妻情感。既取得合法名分又享有自由,亦未逾越禮教。張愛玲則提出較前衛的主張:
現代人多是疲倦的,現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姘居不像夫妻關係的鄭重,但比高等調情更負責任,比嫖妓又是更具人性。(《流言.自己的文章》,22)
以張愛玲的眼光來看,姘居是較為理想的男女關係,如此男性對女性的態度不那麼病態,而女性也能保有魅惑力,唯一不足的是女性的地位不能確定。〈連環套〉便是以此為題材,她認為女主角霓喜不能同居伴侶白頭偕老,主要是因性格的缺陷,而非同居關係不能持久。張愛玲並未從道德與法律的角度來看婚姻問題,這與時代背景有所關連,雖然《曉雲》距〈連環套〉寫作年代已相隔十年,但五、六0年代臺灣民眾普遍的婚姻觀點,其實較四0年代的港滬來得保守。
就兩性關係來看,林海音透過無數怨偶與佳偶,強調夫妻彼此間的真情實意、包容體諒,小說多著重解決衝突的過程,而張愛玲則看到夫妻間永無止境的勾心鬥角、對立衝突;林海音揭示了以金錢為基礎的婚姻不能穩固,如《曉雲》中梁太太以金錢控制丈夫,終無法拴住先生的心;張愛玲則刻畫女性如何為金錢利益進入婚姻,如《怨女》的銀娣為錢財賭上幸福,〈傾城之戀〉的白流蘇為尋覓長期飯票勾引范柳原。張愛玲小說多的是現實功利的女主角,為了吸引異性爭奇鬥豔,她以超拔的姿態省視這些女性的悲哀,林海音卻批判道:
我蔑視那些把結婚當作長期飯票的軟體動物,尤不齒於把研討化妝和練習竹戰當作必修日課者流,但是因為顧全丈夫兒女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抱負,摩頂放踵地從事於煩瑣而艱辛的工作的主婦,卻應享有女性的最高尊榮。

她所尊敬為家庭犧牲自己的主婦,卻是張愛玲所譏諷的:「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流言.談畫》,206)林海音瞧不起將自己物化的女性,就如《孟珠的旅程》中的舞女孟珠,都出淤泥而不染,從不自我貶抑或自我放棄,然而張愛玲〈第一爐香〉的葛薇龍,卻將自己推上交際花之路,即使感到悲哀也不願掙扎脫困。
儘管張愛玲以犀利的眼光穿透女性自身造就的困境,但她仍塑造出如阿小、小艾、霓喜、月香等寬厚堅韌的地母型女子,她欣賞這些具包容力與永恆性的女子,至如王嬌蕊、戈珊等熱烈狂野的蕩婦形象,則擁有潑辣的生命力,相對而言,張愛玲筆下的男主角,無論是昏庸懦弱的前朝遺老、頹廢窩囊的紈?子弟、巧言令色的花花公子、自私薄情的偽紳士等,多形象負面。林海音小說的男性也偏向陰柔軟弱,三角關係中常是女人主動化解尷尬,而男人逃避現實接受決定
,但個性溫和有擔當的好男人卻也不少,如〈晚晴〉中的亞德、《孟珠的旅程》中的仲華等,在兩性形象刻畫上,張愛玲明顯地貶抑男性形象,而林海音較顯平衡。
此外,林海音格外強調姊妹情誼,當姊妹遇到同樣心儀的對象,都互相禮讓,如《孟珠的旅程》中的孟珠與許午田相戀後,卻發現妹妹暗戀著自己的情人,於是選擇悄然遠離,妹妹知情後毅然出國留學,成全了姊姊的婚事;〈初戀〉的老校長年輕時曾暗戀雲生,知道雲生和自己的妹妹相戀後,還忍痛代妹妹向父親說項,促成兩人的喜事,自己則終身未嫁。張愛玲的小說卻上演全然相反的情節:〈傾城之戀〉中流蘇爭奪妹妹的相親對象范柳原,她知道寶絡會為此對她又恨又敬,因為「一個女人,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傾城之戀》,200)《半生緣》裡的曼璐為了挽留丈夫,竟在母親包庇下設計陷害自己妹妹,讓曼楨落入姐夫的狼爪。林海音筆下的兩對姊妹,為親情捨棄愛情,而張愛玲的兩對姊妹,卻為抓住男性導致姊妹鬩牆。《中華日報》主編吳涵碧曾說:「林海音與一般女人最大的不同是,她肯捧女人,她衷心地說女人好。」
張愛玲小說中卻充滿女人為難女人的情節,彼此爭鋒廝殺慘烈。
她們筆下展露的婚姻觀點、兩性形象、姊妹關係,仍是和諧與衝突、樂觀與悲觀的兩極。
六、兩岸評價及地位
最後讓我們來審思林、張二人在兩岸獲得的評價和地位:以北平為第二故鄉的林海音,在台筆耕半世紀,期間提拔無數作家;以上海為文學母土的張愛玲,曾三度赴港,來台僅待了半個月,但她們獲得的重視與討論,近來在台港與大陸卻成反比趨勢。
在臺灣,在地耕耘的林海音所受到的重視,似乎比不上不與文壇往來的張愛玲。以學位論文而言,目前有兩本研究林海音的碩士論文,以張愛玲為議題的碩博士論文共計十四本。《聯副》舉辦的臺灣文學經典選拔,張愛玲《半生緣》榮登榜內,林海音《城南舊事》並未上榜;為大專院校學生編選的《臺灣現代文學教程.小說讀本》
,收入張愛玲〈傾城之戀〉,但未收錄林海音作品。
從文學得獎情況來看,九四年《中國時報》文學獎評審會議中,張愛玲《對照記》經陳芳明力薦,獲頒「特別貢獻獎」,這是繼她十九歲時《西風》雜誌徵文比賽後所獲得的第二個獎,張愛玲生平兩個獎項都是私人傳播媒體,而她也是臺灣傳媒炒作的對象;而林海音得獎經驗豐富,除《城南舊事》繪圖本曾獲《中國時報.開卷獎》、《聯合報.讀書人版》童書獎之外,給獎單位多與政府單位相關,如一九五六年獲「第二屆扶輪社文學獎」、九八年獲第三屆「世界華文作家大會」的「終身成就獎」,並由李登輝總統贈獎,九九年獲第二屆五四獎「文學貢獻獎」,二000年獲「中國文藝協會」頒贈「榮譽文藝獎章」,並獲陳水扁總統主持新書發表會;我們實在很難想像李登輝頒獎給張愛玲,同樣也無法想像江澤民頒獎給張愛玲,從中或也反映林、張被歸於體制內外的區別。
在研討會召開的情況方面,台港兩度召開張愛玲研討會的同年,北京適巧都舉辦林海音作品研討會,並且是「『中國』現代文學館」所舉辦:一九九七年臺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舉辦為期三天的「張愛玲國際研討會」,同年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林海音作品研討會」;二000年嶺南大學舉辦為期三天的「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10/24~26),同時間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等學術單位再度召開「林海音作品學術研討會」(10/25),直到二00二年,臺灣才首度舉辦林海音研討會。至於小說改編的情形,廣受好評的電影《城南舊事》是由大陸改編拍攝的
,《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半生緣》、《怨女》等則由港台拍攝,從學術研討到改編電影的情況,透露了林、張二人大陸與港台所受重視與接受度。

兩岸對於這兩位作家,各自上演爭奪保衛戰與溫情喊話,當臺灣獨派學者主張,應將張愛玲放在臺灣文學史中討論時
,大陸學者頻頻向林海音召喚:「祖國人民是喜愛林海音的小說的。我們期待著她的新作問世!」
如果臺灣讀者讀這句話有怪異的感受,可以想見彼岸看到周芬伶這段話的滋味:「她一生的被殖民與流亡的命運,和抵中心的邊緣性格,在文學心靈上與台灣作家靈犀相通,將張愛玲納入台灣文學史,誰曰不宜?」

林海音與張愛玲究竟該歸入何方?真是難解的問題。林海音是「臺灣姑娘而有北京規矩」,祖籍臺灣,卻曾在北平度過三十年整的黃金歲月,創作背景橫跨「兩地」;張愛玲祖籍河北,出生成長於上海,後遷居美國,文學作品曾在大陸長期禁絕,卻在港台深受歡迎。符兆祥與齊邦媛對兩位作家身份定位的看法,恰成對照:
她(林海音)不能歸屬於大陸作家,也不能侷限於臺灣作家,她是屬於整個中華民族的作家。….不能用政治地域或國界來界定的作家。
她(張愛玲)既不屬於大陸的中國文學史,又未在台灣居住,而不便被列入台灣文學史,在美國數十年又並無著作,很難被稱為海外華人作家。
作家或輾轉遷移、或因戰亂流亡,身份定位模糊不明,其實是現代華文界中普遍的現象,既然無法清楚地分割她們的歸屬,又何需強作劃分?
倒是兩岸各自表述的詮釋內容,已經譜成了另一組對照記,透露出耐人尋味的訊息。林海音自稱「寫東西從不政治掛帥,也不高喊革命」,其實張愛玲亦然,但林、張二人被兩岸解讀的方式,卻頗受政治意識型態影響。林海音在大陸深受歡迎,被認為其心繫祖國期待統一、富有民族大義充滿抗日精神、具批判封建制度精神等;相反地,張愛玲至今在大陸仍未獲全面平反,原因不外乎:曾寫作反共文學、和漢奸胡蘭成結婚、出身貴族又充滿小資產階級情調。大陸對張愛玲心結難解之因,在台卻不成問題;而那些嘉許林海音的部份,在台俱不吃香。
一九八四年林海音在美國演講,以〈回顧臺灣文學的啟蒙與成長〉為題,指出:「臺灣雖然在日本的竊據下,可是文學還是一脈相承的跟祖國同樣進展….可以說,臺灣的新文學運動,也就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一部份。」《寫在風中》,235)當時距鄉土文學論戰發生已有數年時間,本土意識早已萌發,「臺灣文學」獲得正名,而林海音仍再三強調「臺灣的文學,就是中國的文學,是一脈相承的」(241)。九三年林海音第三度踏上北京之途,她的感想是:「兩岸文化交流,應當不僅於此,以後會永遠永遠的下去,直到有一天,不分彼此合而為一,我是這樣的期待著。」(《我的京味兒回憶錄》,226)這段話後半段似乎已從文化交流轉而指向政治統一。在綠黨執政的今日,我列舉這些言論,實在無意陷她於不義,對一位生平經歷橫跨兩地的作家,願見兩個故鄉融合不對立,自是人之常情,卻因而得了那邊的心,失去了這邊的心,大陸學者便語帶嘉許道:「不管在文學上有過怎樣不同的意見或論戰,但她的主流祇有一個,那就是都是中國的。」
對大陸而言,林海音無疑是臺灣人民心嚮祖國的典範。
兩岸統獨問題難解難分,遠避美國的張愛玲自無須淌這渾水,但她曾寫作反共小說,成為被引薦入臺的契機,也造就在彼岸從此難以翻身的命運。讓中國大陸至今耿耿於懷的,還包括張愛玲「不明民族大義」,《秧歌》不只是反共,還包括對抗日戰爭的奚落,其中形容「抗戰末期……簡直成了鬧劇化的局面……整團、整師的軍隊,就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籌碼一樣,在牌桌上推來推去」,至今仍被袁良駿據此嚴加抨擊,指這段「妙論」與胡蘭成《今生今世》狼狽為奸,「可見胡蘭成的那些漢奸論調早就對張愛玲產生了不良影響。1944年張愛玲嫁給胡蘭成,這雖然是作家個人的私生活,但也充分表現了她在民族大義上的糊塗。」袁先生的斥責對大多港台讀者而言,也算是一段「妙論」。我在前文已提及,張愛玲對政治淡漠,少數具政治色彩之作也是應時所趨,因此這段軍隊籌碼論並不只針對特定時期,而是對一切政治鬥爭的冷眼看透,甚至跨越了種族意識,這樣淡然清明的眼光,自然會被澎湃熱血所斥,但是對所居土地屢遭殖民的港台讀者而言,或許就別有所感

林海音則是充滿抗日精神,其實她與日本淵源頗深,出生於大阪,第一語言是日語,又曾取了個日本名字,兩個同父異母姊姊根本是日本人,但祖父、父親、叔叔,都有抗日經驗:祖父是日據時代的縉紳,曾公然反抗政府;父親林煥文先生,是二0年代年成立於北京的臺灣青年會的主要成員之一,該會積極支援、策應臺灣島內反抗日本統治當局的鬥爭;叔叔因抗日計畫失敗、被捕毒死,父親受此刺激病重逝世。父喪後林海音與母親不願回臺灣:「我永遠不能忘記,痛恨著害死親愛的叔叔的那個國家。」
戰後林海音返台,於純文學出版社發行臺灣四大抗戰小說:滾滾遼河、藍與黑、餘音、蓮漪表妹。這種抗日精神的具體表現,恰巧對了大陸的脾胃。
此外,林海音一系列探討傳統婚姻下女性處境的小說,被認為是「控訴封建婚姻制度的罪孽」
;張愛玲塑造的曹七巧、柴銀娣,雖也可以被解釋作封建社會婚姻制度的犧牲者,但主要刻畫的是女主角自甘內囿的過程,更重要的是她絕大多數的作品,不是沈湎於中國古舊家族的氛圍,而無批判控訴,就是漫步在十里洋場,充滿小資產階級情調。
當大陸從共產制逐漸走向資本化,對張愛玲的接納度也逐漸提高了,特別是當上海風雲再起,在一片尋找老上海的懷舊風潮中,她的作品成為通往記憶甬道的鎖匙,並影響上海、蘇州、南京等地的後代作家:王安憶、須蘭、蘇童、葉兆言等,為張派作家增添聲勢;相對於此,林海音則被北京人視作親切的知己,所到之處,那口老北京話贏得無數共鳴,隱然形成另一種「京海之爭」。
先後離開了文學母土的林海音與張愛玲,作品因而保留了老北京、舊上海的原汁原味,成為封存在真空狀態下鮮豔生動的標本。對臺灣而言亦是如此,如果說林海音所寫的北平「滿足了流寓臺灣的老北京的懷舊心理」
,張愛玲對老上海也具有同樣的意義,在兩岸未開放前的臺灣讀者心中,是想像中國的兩種途徑,且各是北方與南方文風的代表,各自樹立了不同的傳統。
近年來《城南舊事》在台光芒銳減,而《傳奇》仍吟頌不輟,或與城市文化型態相關,臺灣與港滬的連結較北京來得密切,不僅地理環境近,還包括商業城市型態相仿,都屬移民社會,曾遭遇殖民,致使文化多元、生活型態相仿,台滬文學且被認為是廣義的海派文學,無論作品題材,或行銷手法,多有相似之處,臺灣上海熱正盛
,此地是京派沒落海派崛起。林海音對人生美好光明面的歌頌,或許能溫暖讀者的心,卻無法切合當前複雜商業社會的真實情境,出身大陸的作家丁果便曾說:「城南舊事這部電影,把中國人飽受階級鬥爭摧殘而冷漠的心靈暖暖地燃燒起來。在臺北街頭匆匆而過的人恐怕很難理解。」
林海音作品的溫情撫慰了大陸讀者,卻不易在現今台灣發揮效用。
不論是親中或反共,抗日或漢奸一族,反封建或小資產,是京或海,都左右了她們在兩岸文學史的評價與地位,也讓兩岸學者對其文學淵源與影響各執一詞。大陸由於五四傳統一度中斷,格外珍視繼承了五四文學的林海音,探索其與五四女作家的關連,並強調她是五四文學在台的播種者;而近來臺灣則緬懷林先生對本地作家的提攜。至於張愛玲,自從在大陸重獲審視之後,近年來的研究趨勢,是試圖勾連她與古典小說、五四傳統等的關連;然而張愛玲被不少臺灣學者視作背離了五四傳統,另起爐灶並影響台港作家的新傳統。相較於大陸向上追溯張愛玲的文學淵源,台港更強調張愛玲對後代作家的影響。
王德威戲封張愛玲為台港文學的「祖師奶奶」,以謂受其影響的徒子徒孫族譜繁眾,從此「祖師奶奶」幾乎就成為張愛玲的代稱,然而舒乙卻認為林海音是「臺灣當代文學一個當之無愧的『祖師奶奶』」
,究竟誰是臺灣文學的祖師奶奶?
林海音行事風範令人崇敬,提拔無數後進,而張愛玲卻以獨特的文學魅力影響了後輩作家;臺灣不少作家直接受教林海音,間接從張愛玲作品獲益。在七0年代末八0年代初開始崛起的張派作家,如朱天文、朱天心、蔣曉雲、袁瓊瓊、蘇偉貞、蕭麗紅等人,是習染了張愛玲細膩陰柔的文字風格,又嫁接上五0年代女作家的溫婉基調,與對人生光明面的禮讚,及至近期才深入陰暗幽微之處,而他們最初崛起的刊物《聯副》,已於五、六0年代經林海音打下純文學的良好基礎,彼時與「張派」各擁半邊天的「鄉土派」,如鄭清文、洪醒夫、廖蕾夫、履彊等人,其中鄭清文曾經林海音提拔,其餘作家則汲取文學養分自黃春明等前輩作家,也算是林海音培植鄉土小說家的間接受益者。以此角度來看,臺灣文學其實有兩個祖師奶奶。
近年來,大陸新生代學者的崛起,已慢慢衝擊意識型態的堤防,對林海音與張愛玲的評價,也產生了新的詮釋方式,但主流價值觀依然固守,也許要經過多年之後,兩岸學者對這兩位作家的討論,才能免除政治意識型態的影響,予以更加冷靜理性的評判。屆時,張愛玲在大陸必將後勢看漲,而林海音能獲得更公允的評價嗎?

附錄:林海音與張愛玲生平大事對照年表
林海音(1918~2001) 張愛玲(1920~1995)
一九一八年 農曆三月十八日出生於日本大阪
本名林含英
一九二0年 2歲 國曆九月十九日出生於上海租界
小名張瑛
一九二一年 3歲 隨父母返回臺灣 1歲
一九二二年 4歲 2歲 全家遷居北方,到過北京,定居天津
一九二三年 5歲 隨父母到北京 3歲
一九二四年 6歲 4歲 母親和姑姑離家赴歐留學
父親曾將妓女接進家作姨太太
開始接受私塾教育
一九二五年 7歲 進入廠甸師大第一附小就讀 5歲
一九二七年 9歲 7歲 開始嘗試寫小說
一九二八年 10歲 8歲 隨父親回上海定居
母親回國,被安排受新式教育
一九二九年 11歲 9歲 開始投稿
一九三0年 12歲 10歲 插班上海黃氏小學,取名愛玲
寫作第一篇完整的小說
一九三一年 13歲 父親去世
入春明女中就讀 11歲 入上海聖瑪利亞女校
父母離婚
母親前往法國(1936年回國)
一九三二年 14歲 四妹與夭弟去世 12歲 開始在校刊發表小說
一九三四年 16歲 進北平新聞專科學校
邊讀書邊任《世界日報》記者
結識夏承楹 14歲 寫作鴛鴦蝴蝶派小說《摩登紅樓夢》
父親再娶
一九三七年 19歲 正式擔任《世界日報》記者
開始寫作 17歲 被父親軟禁
一九三八年 20歲 18歲 逃往母親家中
一九三九年 21歲 結婚,住進夏家 19歲 考取倫敦大學,因歐戰爆發改入香港大學
一九四0年 22歲 轉入北師大圖書館任編目工作 20歲 獲西風徵文獎
一九四一年 23歲 長子誕生 21歲 港戰爆發,任看護
一九四二年 24歲 22歲 回上海
投考聖約翰大學,因國文不及格未被錄取
一九四三年 25歲 23歲 在上海文壇走紅
一九四四年 26歲 24歲 結識胡蘭成
《傳奇》、《流言》出版
所編話劇《傾城之戀》演出轟動
一九四五年 27歲 遷出大家庭自組小家庭
老二誕生
重回《世界日報》主編婦女版 25歲
一九四七年 29歲 老三誕生 27歲 與胡蘭成正式決裂
編劇電影《多少恨》、《太太萬歲》
一九四八年 30歲 回台 28歲
一九四九年 31歲 開始在報上發表文章
進入《國語日報》擔任編輯
主編「週末」版(至1995.10) 29歲
一九五一年 33歲 參加臺灣青年文化協會主辦的「夏季鄉土史講座」
一九五二年 34歲 32歲 離開大陸抵達香港,赴日本
一九五三年 35歲 擔任《聯副》主編
時已為四個孩子的母親 33歲 從日返港,從事翻譯工作
一九五四年 36歲 34歲 英譯陳紀瀅《荻村傳》
出版《秧歌》、《赤地之戀》
《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在港出版
一九五五年 37歲 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冬青樹》 35歲 離港到美國
一九五六年 38歲 受聘世新專校任教席
獲第二屆扶輪社文學獎 36歲 與賴雅結識並結婚
開始為香港電懋公司編寫劇本
一九五七年 39歲 《文星》創刊兼任編輯(至1961.10) 37歲 在《文學雜誌》發表〈五四遺事〉
三部英文長篇小說被出版商退稿
一九五九年 41歲 第一部長篇小說《曉雲》出版 39歲
一九六0年 42歲 《城南舊事》出版 40歲
一九六一年 43歲 41歲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稱張為中國今日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
來台期間與《現代文學》作家群會晤,後赴港編寫劇本
一九六二年 44歲 42歲 回美國
一九六三年 45歲 離開《聯副》 43歲 為「美國之音」編寫廣播劇腳本多部
一九***年 46歲 受聘為教育廳兒童讀物文學編輯(至1965)
《綠藻與鹹蛋》英文版出版 44歲
一九六五年 47歲 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訪問、途經日本
出版兒童讀物《金橋》 45歲
一九六七年 49歲 創辦純文學月刊 47歲 賴雅逝世
一九六八年 50歲 成立純文學出版社 48歲 皇冠重印《張愛玲短篇小說集》
在《皇冠》雜誌發表「紅樓夢未完」
一九六九年 51歲 49歲 在加大柏克萊分校中國研究中心工作
一九七0年 52歲 加入國立編輯館國小國語編委會(至1996) 50歲
一九七一年 53歲 將《純文學月刊》交還學生書局 51歲 移居洛杉磯,過著幽居生活
一九七五年 57歲 55歲 完成英譯《海上花列傳》(未出版)
一九七七年 59歲 57歲 《紅樓夢魘》由皇冠出版
一九八一年 63歲 61歲 《海上花註譯》由皇冠出版
一九八二年 64歲 《城南舊事》被上海製片廠改編為電影 62歲
一九八三年 65歲 母親去世 63歲
一九八四年 66歲 64歲 《傾城之戀》經香港電影公司改編為電影
一九八五年 67歲 《翦影話文壇》被評為一九八四年臺灣最有影響力的十本書之一 65歲
一九八八年 70歲 參加漢城舉辦第五十二屆國際筆會年會 68歲 《怨女》經香港電影公司改編為電影
一九九0年 72歲 因主編《何凡文集》獲圖書主編金鼎獎
隨臺灣出版界負責人訪問團訪大陸 70歲
一九九一年 73歲 71歲
一九九二年 74歲 《城南舊事》英文版出版 72歲
一九九三年 75歲 赴北京參加《當代臺灣著名作家代表作大系》新書發表會 73歲
一九九四年 76歲 獲「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第二屆「向資深華文作家致敬」獎 74歲 《對照記 看老照相簿》出版
獲《中國時報》特別成就獎
《紅玫瑰與白玫瑰》經香港電影公司被改編為電影,獲五項金馬獎獎項
一九九五年 77歲 《城南舊事》繪圖版出版
獲《中國時報.開卷》、《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童書、金鼎獎推薦獎
結束純文學出版社
《城南舊事》日文版出版 75歲 逝世於洛杉磯公寓
依遺囑火化海葬
一九九七年 79歲 浙江文藝出版《林海音文集》
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林海音作品研討會」
《城南舊事》德文版出版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舉辦張愛玲國際研討會
一九九八年 80歲 獲第三屆「世界華文作家大會」頒贈終身成就獎,由李登輝總統頒獎
一九九九年 81歲 獲第二屆五四獎「文學貢獻獎」
城南舊事德文版獲瑞士「藍眼鏡蛇獎」
二000年 82歲 中國文藝協會頒贈「榮譽文藝獎章」
《林海音作品集》及《穿過林間的海音 林海音影像回憶錄》出版,由陳水扁總統主持新書發表會
傳記《從城南走來 林海音傳》出版
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林海音作品研討會」 香港嶺南大學舉辦「張愛玲研討會」
二00一年 83歲 逝世於臺北
二00二年 「林海音及其同輩女作家學術研討會」召開
*表格主要依據夏祖麗《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宋明煒《張愛玲傳》、周芬伶《豔異 張愛玲與中國文學》附錄製成。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反传奇——解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作者:艾晓明 中山大学教授

  《倾城之恋》作为小说的标题,首先给人一个阅读的提示。我们读小说,总是从标题开始的,标题唤起读者一些可能的阅读经验,是作者预先设计的读者期待视野。如果这个说法不错的话,我们可以设想,张爱玲在拟定这个题名时期待读者首先会赞成,这里将讲述一段传奇——“罗曼司”,即一段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就此而言,在标题范围内,“倾城之恋”不具有叙事性质,只是一个复合名词,在文学语汇的传统中,它是一个形容词。形容妇女容貌极美,美到令众多的人倾慕、倾倒的程度。“倾城倾国”一词,语本《汉书·外戚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齐梁时期钟嵘在《诗品》中论及诗之吟咏性情的功能时也写道:“……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1]

  据此,女有美色,倾城倾国,一旦进入文学叙事,显然就要暗示一个非凡的结果。“汉皇重色思倾国”,引出白居易的《长恨歌》,创造了一个千古爱情的传奇。

  但是,读完了张爱玲的这篇小说,就会发现,说它是传奇,不如说是一个反传奇的故事。书中的女主人白流苏并不是美貌惊人,流苏与范柳原成婚,交易的因素亦多于爱情的因素。倒是在“倾城”的另一意义上:倾覆、倒塌,沦陷,在这个意义上,倾城之恋名副其实。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使他们做成了一对平凡的夫妻。

  显然,这一结局的实际指涉对读者可能的期待是一个倾覆。不妨由这里入手,探讨这个倾覆带来的意义的游移、空缺或潜层的增殖。

  一、两类时间

  看张爱玲的作品,与看那一时代许多作家的作品感觉不同,这种不同的感觉概言之,是时间差。

  柯灵在回忆中说:“我最初接触张爱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时代。1943年,珍珠港事变已经过去一年多,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和中国抗战胜利还有两年。上海那时是日本军事占领下的沦陷区。”[2]

  柯灵用“严峻”概括他对那个时代——时间的感受,这种感受,我们在许多作品中可以看到: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火》三部曲。在此前后(1943年前后)还有萧红的《生死场》,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这是集体记忆中的历史时间,严峻,生死存亡之秋。

  《倾城之恋》一开始就涉及一个全然不同的时间情境:“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3]

  人家的十一点,这是公众时间,张爱玲的故事,不在这个轨道、或乐谱上。她写的是私人时间、个体时间、特殊时间,在这个时间网络里织就她关注的人物故事。老钟,代表了白公馆的日常生活特点,依然是家长作主,几代同堂的大家族聚居,依然是家庭成员间财产的纷争、婚姻的变故,陈陈相因的生老病死。巴金《家》里面那种父与子的冲突、新时代的面影,在这里真是一点儿也谈不上。犹如流苏的哥哥三爷劝流苏为离婚前的丈夫戴孝主丧时说的话:“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段话,只稍微改几个字,就可以算做白公馆对历史时间的感受。也可以说,它表达出张爱玲对小说人物与时代关系的感受。时代固然在变化,但在张爱玲小说世界的众多家庭中,一切如常。个人与历史、民族、政治意义中的主流、洪流,不相干。

  这也是张爱玲对时代和社会的一种发现。当许多被称为新文学的作家们,尤其是四十年代的作家们急于捕捉社会变化、历史脚步和一个新时代的幻影时,张爱玲窥视的是它的背影——时代和社会的背影。它是沉入阴暗,没有前途,日益混沌的一面。我们今天可以有把握地说,它确实如海明威比喻的“冰山”一样,是沉入水下的,比水面上露出的光亮部分浓厚和沉重得多的部分。张爱玲解说《传奇》的封面,勿宁说是女作家自己姿态的写照:“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4]这个现代的鬼魂,照出了作家自己的津津有味,饶有兴致。

  流苏就从这样一个近于凝固的家常时间中走出来,这是个要创造自己命运的女人,她的创造,可以说是要在白公馆的时间轨道中挣扎出来,开始她个人生命的时间。这点启悟,从一个特殊的时刻开始——前夫的死。徐太太来报丧,流苏面临一个选择,兄嫂一致挤兑她要逼她回去守活寡,流苏没法儿不迫切地为自己寻找归宿,这个家是再也住不下去了。

  与巴金笔下出走的女性不同,流苏出走看不出任何新理想的引诱,她要走,是生命自己在这刻发出的呼喊,是生的本能的呼喊。这一生的本能要求活动,而且它是流苏仅存的本钱。在这里张爱玲有一段时间意象生动交织的描写:

  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的挣扎和反抗竟然修成正果,终于得到了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在这姻缘里,他们遭遇了个体时间之外的集体时间——战争。我想,这是遭遇,而不是参予,这一点,仍然是张爱玲与那些侧重表达集体感受、民族意识的作家的区别。战争作为这个体生命时间的威胁介入流苏和范柳原的关系,令他们不能不重新考虑两人关系的价值,从而加速了缔结正式婚约的程序。在这样一个处理中,我们又可以看到张爱玲如何利用传统的美色“倾城”这一语义向写实“倾城”这一语义的转换。在浅水湾一边山的高墙下,范柳原对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这一幕,曾被傅雷称绝:“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5]其实,这不止是人物的感觉,也是张爱玲对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相遇时二者关系的感觉。在那个众多作家认为严峻的时代,这严峻对于张爱玲来说更重要的是它对个体生命的威胁。相对于众多作家的民族本位,张爱玲是以个人为本位的。这才是她所理解的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相遇的含义。她在不止一个地方说过:“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6]

  由于这样一种感受,张爱玲笔下的这对情侣,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他们成为苟全于乱世的一种人生形式的代表。乱世中的伧夫俗子,既无意于推动历史,也不幻想融入大众以求集体性永生,要的只是个人生命、此生此在的实存。所谓“浮生若梦”,所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无非是这种乱世人没法儿摆脱的无常感。于无常中求得有常即是流苏与范柳原姻缘际会中的最佳境界,这也是傅雷引述的一段: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7]

  由于这种以个人生命价值为本位,对个体生命时间流失的急迫关注,《倾城之恋》包括了流离失所、危城劫难、乱世求存这些特殊感受,它兼容了一代代乱世中背井离乡漂泊到海外的中国人的苍凉记忆。从这一点上,我们不难理解张爱玲于他们的亲切和受欢迎的程度;也不难看出,为什么这样一类感受在现当代海外华文作家作品中积淀成了一个基本的母题。

  二、空间:出走、城与城

  俄国批评家普洛普在《民间故事的形态学》中启示我们:“一、在叙事文学中可以区分出两个层面,具体内容的层面和抽象结构的层面。”“二、在分析中叙事结构的层面可以从文本中分离出来。”“三、叙事功能是叙事结构的基本要素,正是叙事功能之间的相互关系,构成了基本的结构类型。”[8]

  根据普洛普概括的叙事功能,我们用来分析《倾城之恋》,可以看看,张爱玲的这个作品建立在一个什么样的叙事结构模式上,借助于这样一个结构模式,我们又可能发现在“倾城”这个主题层面中还涵孕着什么东西。

  最初情境:

  流苏,二十八岁离婚后回娘家住,已七、八年,她名下的钱已被娘家人花完了。白公馆急于打发她出门。

  行动一,白流苏陪庶出的七妹宝络去相亲,主动结交了原本是介绍给宝络的范柳原。

  行动二,徐太太邀流苏去香港,在浅水湾饭店,流苏再遇范柳原。在这段交往中,经过试探、挑逗、敷衍、拖延,流苏决定回上海。

  行动三,柳原送流苏回上海后独自返港,流苏在家中忍耐,忍无可忍时接到柳原电报再度赴港。

  行动四,流苏与范柳原同居,一周后,范离港去英国。

  行动五,同日炮声响了,柳原归来。两人再次去浅水湾饭店避难。

  行动六,停战后,两人开始家居生活。

  行动七,结婚启事刊出。不久,双双由港返回上海。

  我们把叙述内容按情节和场景变化分为这七个行动,可以看出,这基本上与普洛普所述三十一项叙事功能中处于准备阶段的前七项功能有参差错落的对应。这七项功能分别是:

  1.家庭的某一成员离家出走。

  2.对主人公发布某种禁令。

  3.违反禁令。

  4.对头进行试探。

  5.对头得到有关他企图捕捉的对象的情报。

  6.对头企图欺骗他的受害者,以求占有或属于他的东西。

  7.受害者受骗上当,因而不自觉地帮助了他的敌人。

  这七项功能可分别定义为:离家—禁止—违禁—侦察—获得情报—圈套—依从。[9]

  作为对结构的归纳,这无疑是一个简化的办法。普洛普认为在功能八之后,故事的核心纠葛和冲突才展开,这一功能定义为罪行,系对头伤害或侵犯家庭的某一个成员,包括诱拐、勒索、驱赶、凶杀、囚禁等十九种形态。自功能十八到三十一,基本属于任务完成或困难的解决,这里暂不讨论。就《倾城之恋》而言,故事在功能七已结束了,主人公白流苏与对头范柳原达成一致。不过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受害者,她清醒地知道与范柳原结合实际收获的是什么。因此,普洛普所述的功能八——故事可能的冲突运作,在这个作品中一笔带过:“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

  就前面我们把《倾心之恋》概括为与普洛普叙事功能对应的七个行动来看,我们又可以进一步假设:《倾城之恋》是在出走—归家,寻求—获得、匮乏—满足这样一个基本结构之上展开叙事的。当然这两极之间有一系列空间位移:上海—香港、香港—上海、白公馆—浅水湾饭店—巴而顿道的居所—上海范、白的居所。最后白流苏归来的居所已不是那个不容她立足的大家,而是她自己争来的小家了。

  可是,对流苏来说,家、获得、满足究竟是什么呢?确切地说,就是房子而已。这房子也可以作为经济来源、生活归宿、婚姻的代名词。如果说范柳原引诱流苏花了些心计的话,这心计也是体现在房子上,他为她提供了浅水湾饭店一百二十号房间,巴而顿道两层楼的家居。这样一种婚姻成就就不禁令人想起钱钟书小说中“围城”的比喻。如此,《倾城之恋》又可以解释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攻克城池之战。不过,我们不好说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谁又是失败者。事实是他们各自要到了想要的东西,男人要到了流苏尚存的美色,流苏要到了男人买下的房子。交易尚属公平,只不过这座城岂不是一座空城?作者写到了这一景象,这是流苏送走范柳原当晚的感觉:

  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这是作品最后给流苏的结局,香港是作品中的一个城,地理上的城。可是,成全了她什么呢?她和范柳原的婚姻,只是名义上的。这婚姻里缺乏的是爱情。《倾城之恋》,将恋情倒出后,城是空城。这是作品中的另一个城,婚姻家庭、“围城”的城,比喻上的城,无爱之空城。流苏想过:“空得好!”可是她早知问题所在:“她怎样消磨这以后的岁月?”“她管得住自己不发疯么?楼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香港之城的沦陷是暂时的,战争,毕竟不是生活中的常态。停战后,回到上海,流苏的日子却还长地很。这空城岁月与传统中“长生殿”式的爱情的迥异,正显出了小说与传奇的距离。

  三、在场者与空缺者

  傅雷是张爱玲作品最早的肯定者,但他对《倾城之恋》评价不算高。他认为:“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傅雷的批评最后归纳为两点:“勾勒得不够深刻”,“华彩胜过骨干。”

  张爱玲不服气,写了《自己的文章》以作答辩。傅雷文中指出她对范柳原与流苏的转变写得不深刻,张爱玲回答说: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10]

  将批评和作者自辩比较,会看出歧异在这一焦点上:傅雷是把《倾城之恋》当作传奇看的,他以为这里说的就是一个由奇境(“震动世界之变故”)改变人物命运的罗曼史,“作品的中心过于偏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张爱玲不以为然,她认为她是写实,而且是偏重苍凉的写实,“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张爱玲究竟是仅写了一个肤浅的调情的故事,还是如她所追求的,写出了苍凉的启示?我以为这里涉及到不同的读法,至少是侧重于男主角的读法和侧重于女主角的读法,也不妨说是作为男性的读法和作为女性的读法。

  如前所述,《倾城之恋》于文学传统中的经典作品是有牵涉的,它的语义有一个传统的阐述:“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换一个角度,传统作品中也有利用“倾”的一音多义,影射女色误国,导致倾城倾国的。白居易《长恨歌》即是一例,它流传久远,代表了传统文化心理中对“倾城之恋”的普遍看法,这看法包括两方面:一是对贵妃专宠、君王误国的怨恨,乃至于皇帝不杀美女恋人不足以平民愤:“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一是对爱情永存,超越生死这一境界的恋慕:“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说白了,就是误国是不好的,但两情相悦永无尽时还是好的。这里当然有一个矛盾,在父权制为中心的社会,绝色美女即是国宝,理所当然归父权制最高一级的皇上所有:“从此君王不早朝。”诗中对君王的批评顺水推舟,建立在美色一祸水这一潜在前提下。对此,周作人写道:“中国民间或民间文学上相传的美妇人是谁?我们退一步,从历史和小说上来找看,有了几个,却是都不幸,也即是坏人,倾了人家的国也送了自己的命。如妲己被武王所斩,西施为越王所沉,虞姬自杀,貂禅挨了关老爷一大刀。”[11]美色,有双重的危害性,它是祸国殃己,这是父权制封建社会的女性定义。不过,《长恨歌》又把这一定义从具体的现实语境中抽离出,开辟了天上境界,它以君王之思消解了六军不发,必求一女之死的残酷性。女性的死,成全了唐玄宗千古情人的美名。当然,作为一个传统作品,我们可能不一定从上述视点考虑《长恨歌》,因为关于它已经有了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解释,但是,一旦读者自省到自己的女性身份或作为女性读者来读它,就可能在它的一般的男性作品文本中找到类似的聚焦点。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家指出,对这种作品的方式是需要警惕的:“通过这种方式,这些小说中的戏剧性结构诱导女人加入那种把女人当作自由的障碍的幻象。《永别了,武器》中的凯瑟琳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形象,但她的角色最明显不过了,她的死免去了弗雷德里克·亨利感觉到她所带来的负担,从而来精心地构筑田园诗一样美好的爱并把自己当作一个‘世界对立的牺牲品’”。[12]“菲特利总结道:‘如果我们在读完此书时潸然泪下,那是为了弗雷德里克·亨利,而不是为了凯瑟琳。我们所有的眼泪最终都只是为男人流的,因为在这部书的世界里,男人的生命才是最珍贵的。女性阅读这个古典的爱情故事,并体验这种女人的理想的形象的寓意,即简单又清楚,即使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唯一的一个好女人只是一个死去的人’(71页)。不论这个寓意是否这样简单,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读者必须接受弗雷德里克·亨利的视点才能欣赏结尾时的那种悲怆之情。”[13]换言之,也只有接受唐玄宗的视点才能欣赏《长恨歌》。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这个根本点上是反传奇的,她在两个层次上显示了冷嘲的,反讽的态度。一个层面是不存在美色与倾城的联系,就小说女主人公而言,“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所谓“成全”,实为反语,因为这中间的逻辑是荒唐与怪诞的。犹如张爱玲自辩说:“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明晰,亲切。于是他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14]孤独、被抛弃的个体、古今错位的荒唐感,这是现代人对自己处境的意识。而且,在张爱玲看来,“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他们平凡,与主宰社会、政治风云的大事件不相干,若有联系,也必是荒谬的。这样平凡而众多的不相干,想必是张爱玲希望表达的一种“苍凉的启示。”

  假如把“倾城”当作一种无端地介入人物命运的力量,我们还可以看到,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之恋”,爱情传奇,也是不存在的。张爱玲用这样一个故事对“倾城之恋”的阐释,不能不说是对古往今来男性文本中建构的爱情神话的嘲讽。傅雷以男性读者的身份看到,作品“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写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这一评语,用于范柳原是合适的,用于流苏的描写,就未免轻飘。张爱玲作品的老练是在这里,她一开始走上文坛,就带着她对爱情幻想不屑的冷嘲。和“五四”以来许多表现恋爱婚姻的作家比较,张爱玲独树一帜的是在这一点上,她描写男女婚姻,多数与金钱利害死死纠缠。金钱令女性沦为商品,又令她们成为有意识的商品推销者,为推销自己或子女而彼此厮杀。在这里,没有人性,女人与男人为敌,女人与女人为敌,张爱玲写出了一个封建腐朽气息与洋场利欲恶臭交织的社会里女性的变态与沉沦。她喜欢的“参差的对照”用之于范柳原与白流苏,我们可以看到,流苏的调情,背后是生存的焦灼与无奈,这与范柳原是不大一样的。不一样姑且用范柳原念错的一句古诗来说明,范柳原叹流苏不爱他,引《诗经》上《击鼓》(邶风)中句子:“死生契阔,——与子相悦”;但我们知道,原文是“与子成说”。成说,指的是订约,是夫妻白头偕老的盟誓。范柳原念“成说”为“相悦”,必不是张爱玲的笔误,而是他的愿望,说成调情,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流苏要的则不是调情,而是“成说”,她要一纸婚契。在一时的相悦与一生的婚契后,柳原与流苏都不存爱情天长地久之心。所以说,这里面,经济利害是在场者,爱情是不在场的。柳原意在求欢,流苏旨在求生存,这是女性根本的悲哀,也是张爱玲的洞见所在。于是在她笔下,范柳原的调情是主动的、高等的,流苏则处于应战、拙于防范的状态,“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又或者“她把两双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这都是流苏与范柳原的“参差”、不同之点。构成对照的是流苏始终清醒她的盘算,她算得到:“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她也明白她的底数:“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 当她再次赴港时,她是失败者的心情,因为这种屈服:“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即使在柳原终于得手的那一晚,张爱玲也没有放过流苏那种欲盖弥彰的创痛感:“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在对这种心理的捕捉和观察上,张爱玲传达了她的并非“顽皮而风雅的”态度。如她自述:“不记得是不是《论语》上有这样两句话:‘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这两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版本的“娜拉走后怎样”,几千年前,《诗经·柏舟》(邶风)一诗诉说了一个弃妇无处容身、忧愤郁结的心情,几千年后,张爱玲取《柏舟》诗境,重写了弃妇的故事。无论是《长恨歌》中升天的贵妃,还是张爱玲笔下点蚊烟香的流苏,他们生命和感情的悲剧都不是男性文本中的“倾城之恋”可以包容的。张爱玲说:“‘如匪浣衣,那一个譬喻,我尤其喜欢。堆在盆旁的脏衣服的气味,恐怕不是男性读者们所能领略的罢?”张爱玲没有直接给出娜拉们应该怎样的答案,但她表达了“那种杂乱不洁,壅塞的忧伤”。当你读到“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对于这样的忧伤,还能说什么呢?


  [1]周伟民、萧华容:《<文赋><诗品>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1月第1版,第48页。
  [2]柯灵:《遥寄张爱玲》,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第4卷,第434页。
  [3]张爱玲:《倾城之恋》,见《张爱玲文集》第1卷,以下引文同,不另注。
  [4]张爱玲:《有几句话同读者说》,见《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266页。
  [5]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收入《张爱玲文集》第4卷,引文见第424页。
  [6]张爱玲:《<传奇>再版序》,见《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138页。
  [7]同5。
  [8]罗钢:《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第1版,第28页。
  [9]参见罗钢:《叙事学导论》第二章第二节,同上书第28-34页。
  [10]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见《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177页。
  [11]周作人:《美妇人》,见舒芜编录:《女性的发现》,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2月北京第1版第142页。
  [12]乔纳森·卡勒:《作为妇女的阅读》,见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1月第1版,第52页。



2006-12-5 12:16 #22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呐喊到流言

作者: 许子东  来源:《读书》

二000年十月下旬在香港举行的“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第一场讨论便出现纷有争议的话题:张爱玲是否已经(或正在)成为鲁迅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又一个“神话”?研讨会的讨论,显示海外与内地学者在张爱玲的文学影响、文学史地位等问题上,存在着相当明显而且重要的分歧。

研讨会由岭南大学中文系主办,召集人是刘绍铭、梁秉钧和许子东。在第一场学术讨论会上发言的有郑树森、王德威、温儒敏、刘再复、夏志清和黄子平。郑树森的论文以“夏公(志清)与张学”为题,高度赞扬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学术价值与深远影响。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没有夏志清就没有今天张爱玲的文学影响。四十年过去了,海内外新撰现代文学史数百种,但夏著仍是权威版本。王德威则用“重复、周旋、衍生的叙事学”理论,再次以流动细丽的学术笔调,叙述几十年来张爱玲传统在两岸三地的变化发展,“世纪末张腔此起彼落,张学方兴末艾”。北大中文系主任温儒敏和香港城市大学客座教授刘再复的发言,则显示了很不相同的学术风度与观察视角。温儒敏以详细的资料评述“近二十年张爱玲在大陆的‘接受史”,指出虽然张爱玲文集的正版、盗版合计起来印数已达上百万(如果这个统计属实,则张爱玲大概是鲁迅、金庸之外拥有最多读者的现代作家),但其作品内涵却在文化生产、商品炒作中层层剥落,成为九十年代流行文化符号。刘再复则将张爱玲称之为“残酷的天才”,说“如果要在鲁迅、张爱玲、沈从文、李劼人、萧红这五个作家中挑选一个最卓越的作家,我肯定会在鲁迅与张爱玲之间彷徨,然后把票投给鲁迅。这是因为,这两位文学天才,一个把天才贯彻到底,这是鲁迅;一个却未把天才贯彻到底,这是张爱玲。张爱玲在去国后丧失艺术独立性,成为‘夭折的天才’”。刘再复的观点立刻引来夏志清的回应。夏志清认为张爱玲如果天折,鲁迅更加失败。张爱玲“夭折”是为了生活,鲁迅晚年为人利用做左翼领袖更不可取。刘再复、夏志清的争论关系到对现代文学史的基本价值判断取向,因而引起与会者浓烈兴趣。是日百余人的研讨会场挤得水泄不通,很多与会者站在墙角,门外更有很多学生和远道来屯门的客人要登记等待入场。甘阳次日在报上撰文:“昨日在岭南参加张爱玲研讨会,与会者之多,为香港所罕见。”

最初将张爱玲与鲁迅比较的倒不是海外的张迷,而是国内的新锐学人。比如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费勇在一九九六年出版的《张爱玲传奇》中写道:“鲁迅是一位能够承担伟大两字的作家……比较合适的说法是,张爱玲是一位创造了一种独特风格的优秀作家。仅此而己。”(广东人民出版社,105页)王晓明在张爱玲去世时也撰文:“倘就学术创造的整体分量而言,张爱玲自然是远不及鲁迅的,也及不上沈从文。”(《明报月刊》,一九九五年第十期。)虽然好像扬鲁贬张,但在特定文化学术气氛中,将鲁张并提,已经有强调张爱玲影响的意思。但耐人寻思的是以往也有“沈从文热”、“老舍热”、“钱钟书热”,何以从来没有人将这些作家与鲁迅比较?为什么张爱玲的对左翼主流传统的挑战好像特别危险,需要引起格外的焦虑呢?我在《明报月刊》纪念“五四”八十周年(一九九九年第五期)的文章中也谈过这个问题:“他/她的重要作品都不多,却都被人越读越大……同世纪的作家很难避开这两个神话的影响。虽然两人各有大量拥众追随模仿,他/她的内心却一样孤独、绝望、悲凉。”现代文学界中过去只有鲁迅研究被称为“鲁学”,郑树森论文现在回顾“张学”(我没有听说有“老学”或者“沈学”,有“钱学”一说,但以研究《管锥篇》为主)。民间网址163.com/Literature上题目五花八门,但只有两个作家专题,即《鲁迅论坛》与《张迷客厅》(论坛与客厅之别,也耐人寻味)。刘再复在会上感慨地说,“我好不容易才刚刚走出鲁迅的神话,希望不要再为张爱玲制造新的神话”。然而文学神话并不完全是人为制造,背后总有些文化思潮、意识形态及历史选择的必然因素。张爱玲与“五四”大时代格格不入,后来人们反省“五四”以后的现代性诉求,才发现张爱玲早有预言,恰中主流之弊。我是直到一九九三年和汪晖、孟悦等一起在洛杉矶加大参加李欧梵教授主持的有关“五四”现代性的讨论时才意识到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其实鲁迅神话几十年来也诸多变迁,远的不说,黄子平就注意到八十年代年轻研究者眼中反抗绝望的存在主义的鲁迅,在九十年代又变成以笔为旗痛斥乏走狗的鲁迅了。在某种意义上,“神话”与“传奇”或许是相关联的:正因为鲁迅被反复塑造为批判社会的精神战土(而不是早期的苦闷彷徨者),张爱玲那以传统技法与现代主义强调“日常生活”的女性感觉传奇,才越来越构成某种对话、补充与挑战。被认为是“结束了鲁迅研究的陈涌时代”的王富仁,曾将张爱玲称为“女的鲁迅”。王德威在这次岭南研讨会上的概括更加传神:“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从呐喊到流言……”

研讨会有两场具体的文本分析。电影场有朱天文、李小良、何杏枫分别讨论《海上花》、《半生缘》与《倾城之恋》的剧本改编及拍摄细节。郑树森在讲评时还透露有关张爱玲本人处理《倾城之恋》电影版权问题的一些第一手材料。小说场有黄子平、陈清侨、林群谦、许子东各自解析张爱玲作品中的服饰、饥饿感、女性形象与物化意象。黄看张服,别具慧眼,处处见到东方主义与反东方主义的理论困境。陈述饥饿,拓展文本,贯穿文化批评方法。林群谦逆写女性形构,更多专门术语名词。许子东试析“以实写虚”技巧,咬文嚼句,解读张爱玲与钱钟书及鲁迅颇不相同的意象文字。讲评人郑培凯、陈国球或者借题发挥,或者学院功夫,各自精彩。(黄子平、许子东和上午王德威的论文,以及次日王安忆、朱天文、苏童的发言稿,都发表在近两期的《文学世纪》月刊上。)

次日(十月二十五日)上午的两场研讨会,则分别从空间、时间不同角度展开讨论。“地域场”有梁秉钧、林俊颖和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科目主任藤井省三分述张爱玲文学在香港、台湾及日本的不同影响。林俊颖在题为(谁是张爱玲在台湾的接棒人》的发言中,将张爱玲在台湾文学中的偶像地位解释为“边缘身份”和“世俗童女”。梁秉钧的论文则详述从五十年代到世纪末张爱玲在香港文学及文化生活中的各种实际影响。而王安忆与王璞的作家讲评,又一次使人们看到张爱玲在大陆与海外的不同形象和不同符号意义。为什么张爱玲在香港象征纯文学。在台湾成为经典偶像,在大陆——如王安忆所说——却主要是都市消费文化符号?或者大陆太多厚重尖硬的文学,所以喜爱或警惕张爱玲的读者,都太强调其轻柔华丽的一面,其实却忽略诸如《中国的日夜》那种张爱玲式的时代忧患;也可能从香港、台湾或海外的边缘视角反而更能感受张爱玲的预言:“时代是仓猝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在研讨会的“文学史”专场上,王宏志提交了两万字的长文《张爱玲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评述大陆几十年来各种文学史如何书写或缩写或不写张爱玲。陈炳良对张爱玲研究的省思以神话为工具。陈子善的发言则提醒人们注意张学的资料基础相当不足,与大陆多家出版社争夺鲁迅文集的已被官方垄断的注释权恰成对照,海内外至今仍无一种可靠的“张爱玲全集”,地摊书店却有五花八门的盗版。张隆溪和王德威的讲评则又将有关资料的讨论纳入理论层面。

整个研讨会的高潮是最后一场大型公开座谈“张爱玲与我……”。这个由刘绍铭教授设计的题目其实也是筹备此次会议的最初构思:有感于两岸三地这么多作家受到张爱玲的影响而且又为这种影响所焦虑,所以刘教授颇希望作家们能够“现身说法”,谈谈“张爱玲与我”。六个点的省略号则是也斯和我加上的,留些余地和空间,作家们甚至也可以说:张爱玲与我有什么关系?在几百人济济一堂、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公开座谈会上,焦点人物自然是八十高龄的夏志清教授。夏志清的意识流发言中有一句话听来平常,其实颇有分量:“我很高兴看到张爱玲成了中国文学史(注意:不只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笔者)的一部分。”因为《长恨歌》而获茅盾文学奖,而且在大陆一百位评论家评选的九十年代最优秀十位作家中名列第一的王安忆,反复重申她与张爱玲的不同:“我可能永远不能写得像她这么美,但我的世界比她大。”相形之下,朱天文《花忆前身》,毫不掩饰她对张爱玲(爱屋及乌,甚至也对胡兰成)的崇拜之情。前一天她在讲到因《荒人手记》获奖而看到台上横幅同时写有张爱玲与自己的名字时,哽咽失语,会场一片肃静,只听见摄影机的声音。而在朱天文发言时一直表情紧张地坐在旁边的散文家蒋芸,稍后激情发言“为张爱玲叫屈”,批判胡兰成。蒋芸认为张爱玲一生嫁错两个男人,而胡兰成更似梦魇般使张爱玲的艺术生命萎谢。蒋芸一番自称“女人心眼”的大实话,获得会场最热烈的持久的掌声。苏童、须兰虽然没有这样激动,却也真切具体感性地道出他们对张腔张派的想法。梁秉钧则以作家身份(也斯)角度独到地讲述他的“反墓志铭”。颜纯钩在《香港女作家的天地因缘》的题目下,分别梳理亦舒、李碧华、钟晓阳及黄碧云与张爱玲文学之间的微妙关系。有趣的是,一般当代作家如被人评为有“鲁迅精神”、“老舍语言”或“沈从文风格”等,大都会感到光荣自豪。何以被认为是张派的作家,却不是“划清界线”就是“叛逃前身”,甚至有意无意都对张的影响感到焦虑?是否因为作家们不愿被太有魅力的前人身影湮没?或许人们对张爱玲的文学史地位仍有困惑?王德威最后以《“祖师奶奶”的功过》为题作结(我知道这是刘教授“派”的题目):“事实上在座的这批所谓张派的作家已经走出张爱玲的阴影,发展出不同于以前张派的一个新的文学传统。”
在香港弄文学和学术,基本上是小众活动,同行们也已习惯了寂寞工作。这次研讨会却罕有地获得很多报纸及电台电视传媒的报道。比如《明报·世纪版》就有连续六天的“张爱玲周”,系统发表王安忆、许子东、王德威、朱天文、夏志清的文章、采访以及公开座谈的发言摘要。《文学世纪》月刊也接连两期专辑刊出会议论文。有位医生在专栏中这样写道:“大学内讲座实在太多。在这重商轻文的社会里,文学讲座更是票房毒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一个普通话的讲座,却吸引了这么多的听众,实在有些意外。”

三年前在台北也有张爱玲研讨会,学院气氛很浓,基调是分析偶像解读经典。现在在香港讨论张爱玲,汇集各方专家(《亚洲周刊》说是“凝聚全球华人文坛及国际精英”),也显示各方面的不同意见与重要分歧。我以为这是我们的收获。我真希望几年之后在上海也能召开这样的研讨会。毕竟,上海是最应该纪念张爱玲的城市。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专访麦卡锡

作者:高全之


  与余同是识翁人,
  唯有西湖波底月。
  ——苏轼〈木兰花令〉

  前言

  访谈的主要目的在于深入了解张爱玲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五年在香港的写作环境。那时她最重要的作品是《秧歌》中文版(一九五四,香港),英文版(一九五五,Charles Scribner’s Sons,美国),以及《赤地之恋》中文版(一九五四,香港)。《赤地之恋》英文版很可能离港之前就已动笔,我们确知作者到了美国之后才完成。

  张爱玲与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简称“美新处”)交往的关键人物是理查德·麦卡锡(Richard M. McCarthy)。两人建立了长久不渝的友谊。张爱玲一九五五年到美国以后继续为香港美新处翻译,一九六一年访台,稍后为美国之音翻译,都与麦卡锡先生有关。以下麦卡锡的生平简历取自美国乔治城大学图书馆所藏美国外交研训协会外国事务口述历史计划的档案资料:麦卡锡毕业于爱荷华大学,主修美国文学。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五0年派驻中国,任副领事,后转至美新处服务,在北平亲历“解放”。一九五0年至一九五六年派驻香港,历任资讯官、美新处副处长及处长等职。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八年派驻泰国,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二年派驻台湾,皆任美新处处长,在台湾经历金马炮战危机。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五年返美任美国之音东亚及太平洋区主任。一九六五年调往越南,次年返美。一九六八年请辞公职,在民间机构工作并退休。一九八五年复出,在美国之音工作至今。

  乔治城大学收藏的口述历史文献记录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以下简称为“口述历史”)。二00二年五月麦卡锡先生八十一岁,以电话与电邮方式接受笔者访谈。他完全不限制提问的性质或范围。为慎重计,这个访谈纪录曾请麦卡锡先生过目定稿。

  访谈

  高 您在香港时的职称是什么?

  麦 我是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处长。由于我仍是美国国务院的外务官,所以也是领事。司马新在旧文件里看到我签发爱玲的签证,我一时忘了那事。

  高 张爱玲与美新处的渊源,有时成为某些评者的负担。他们认为必须藉此质问《秧歌》与《赤地之恋》的写作诚意,甚至攻击它们是美帝支持的反共文宣。

  麦 我了解这些批评。然而我怀疑当时如果我们不关注她,谁会及时施援!爱玲初到香港,经济颇为窘迫。她是文学天才——我认识的两位文学天才之一。

  高 另一位是谁?

  麦 罗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曾于一九二四、一九三一、一九三七、一九四三,四度获普立兹诗作奖)。

  高 在“口述历史”的结论部分,您说在香港六年“从事反中共的宣传”。《秧歌》与《赤地之恋》是否类似的文宣?

  麦 “反中共的宣传”意指“中国报告计划”。该计划包括报纸新闻记事的制作与传播、杂志专题报导、电台难民访问,以及学术论文。《秧歌》另当别论。我们也有正常的美新处业务:图书馆、文化交流、福勃莱特学者交换计划、每日首府新闻存档、为美国之音汇报等等。还有大规模的美国书籍中译计划,包括梭罗、爱默森、福克纳、海明威等经典作品。为此,我们请爱玲翻译,此为结识的开端。她为我们翻译了三四本书,她的海明威中译立即被称许为经典。《赤地之恋》英文版哪一年出版的?我想是我一九五六年初调驻曼谷之后的事了。别人校订的,大概是宋淇,不过我确实读过她准备好的故事大纲。

  高 曾有人说,《秧歌》与《赤地之恋》皆由美新处授意而写。《赤地之恋》的故事大纲甚至是别人代拟的。

  麦 那不是实情。我们请爱玲翻译美国文学,她自己提议写小说。她有基本的故事概念。我也在中国北方待过,非常惊讶她比我还了解中国农村的情形。我确知她亲拟故事概要。

  高 所以小说写作的自发性不成问题。写作过程有无外力干预?有人说《赤地之恋》靠别人帮助才得以完成。

  麦 她是作家,你不能规定或提示她如何写作。不过,因我们资助她,难免会询问进度。她会告诉我们故事大要,坐下来与我们讨论。初读《秧歌》头两章,我大为惊异佩服。我自己写不出那么好的英文。我既羡慕也妒忌她的文采。
  那一年,在美国颇负盛名、曾得普立兹小说奖的作家马宽德(John P. Marquand, 1893-1960)访港。我负责招待。是个星期日,我请他与爱玲吃中饭。爱玲的盛装引起马宽德的好奇与兴趣。他偷偷问我为何张爱玲的脚指头涂着绿彩。我问爱玲,她一时颇受窘,说是外用药膏(大笑)。我交《秧歌》头两章给马宽德,请他评鉴。他说应酬多,大概没工夫看。当晚下大雨,他就在香港半岛酒店房间里读完。次晨打电话来,我刚好不在家。他告诉我太太:“我肯定这是一流作品。”他带了这两章返美,帮助推介,使《秧歌》在美国出版。

  高 既然在写作过程里曾坐下来讨论进度,您或美新处同仁是否有意影响她的写作?

  麦 我们绝对没有尝试藉讨论来操纵或“帮助”《秧歌》的写作。我们的会议简短而且扼要。我们无法使《秧歌》更好。我相信最佳的宣传——如果立意可取的话——是忠实报告社会现状。我们努力维护“中国报告计划”的诚信,不惜拒绝虚假唬人的报导。比如有人宣称她全家在广东受拷刑,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天。我在报告上写批语:广东的雪,该是北平运来的。

  高 《赤地之恋》英文版就不顺利。一九五六年由香港友联出版社(Union Press)出版,并由Maria Yen写导论。

  麦 我觉得《赤地之恋》不如《秧歌》。Maria Yen是燕归来。友联出版社由一群热中“第三势力”的年轻人组成。他们不喜欢国共两党。燕归来属于那个团体。

  高 您与燕归来合译了她的长篇小说,英译本《雨伞花园》(The Umbrella Garden,暂译,一九五四)。自己写过小说吗?

  麦 (大笑)写了两个长篇,但从未出版。你必须自己尝试写作,才懂得佩服爱玲的文学天才。

  高 我认为作者在《赤地之恋》自由地表达了别离中国的切肤之痛。藉小说方式,作者的情绪尽情奔泻。

  麦 我同意。《秧歌》之后,她还有话要说。当时我们期待爱玲继续翻译美国文学,她自己要写《赤地之恋》。这部小说有真挚的情绪与感受。当时她在香港住久了,大陆情况也听得多一点。这部小说具有高度创意。

  高 《秧歌》英文版首页标明“献给理查德与莫瑞”,理查德是指您吗?莫瑞是谁?

  麦 理查德是我。莫瑞是爱玲在美国的出版代理人,莫瑞·罗德尔(Marie Rodell)女士。她已过世十五或二十年了。我们关心爱玲的生计。爱玲一度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没有稳定收入。莫瑞打电话来报喜,说爱玲嫁给麦道伟文艺营认识的赖雅。我高兴极了,以为这下子爱玲衣食无忧了,就说:“那好极了!”莫瑞知我话意,立即说:“我们女儿没嫁出门,倒是招进个穷女婿。”我才知道赖雅穷途潦倒,比爱玲更不懂谋生之道。(大笑)

  高 “口述历史”提到在香港结识张爱玲。您如何总结张与香港美新处的关系,是职员与雇主吗?

  麦 爱玲不是美新处的职员。她与我们协议提供翻译服务,翻译一本就算一本。美新处乃政府机构,支持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的外交政策之一,是努力制止毛泽东思想在亚洲蔓延。达成此项目的的方法之一,即忠实报导中国大陆的情况。然而香港美新处同仁比较关切出版我们认为是文学类的出色作品。几种不同的个人与官方的兴趣快快乐乐会合起来。在台北美新处任内,为了出版台湾年轻作家毫无政治色彩的作品,我必须向上级陈情。我辩称这些作品与北京外文出版社那些偏重政宣、疏于人味的英语作品迥然不同。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言。但是我个人真正的兴趣,当然在于让那群正要改变索然无味台北文坛的惊人的年轻作家,在台湾之外引起注意。个人与官方的兴趣再度朝同一方向奔驰。

  高 请谈谈张爱玲一九六一年访台。她是接受您邀请访台?你们在台湾相遇?她与您谈过此行的观感?

  麦 对,我协助安排邀请。可是我已不记得详情了。与我们合作出书的台大年轻作家推动此事,因为他们敬她如神。也许白先勇或陈若曦还记得一些细节。我听说有人发现她有点矜持,但是我猜这是她极端害羞所致。她真的不懂“待人之道”。我不记得她谈及此行。

  高 谢谢您接受访问。

  麦 (用清楚的中文说)不要客气。

  后记

  麦卡锡先生告诉我,事隔多年,他已不记得台北美新处同事或是台湾年轻作家、经由会谈或信件,谁说张爱玲在台湾待人矜持了。我们知道张爱玲在台湾见到殷张兰熙、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王祯和、戴天,以及麦卡锡夫妇。陈若曦〈花莲才子王祯和〉忆述张爱玲访台,并无类似记载。不仅如此,丘彦明〈张爱玲在台湾〉访问王祯和,曾向王祯和说:“从你前面的描述,感觉上她是很自然亲和的人。”白先勇〈花莲风土人物志〉提及会见张爱玲,曾言:“那天张爱玲说不多,但跟我们说话时很亲切。”亲和或亲切,都与矜持有别。

  我曾于〈张爱玲与王祯和〉指出,张爱玲对台湾一般性的示意可分为三个阶段(憧憬、冷峻、亲切),并以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八日在美国《记者》(The Reporter)杂志发表的访台游记〈重访前方〉(A Return to the Frontier)为冷峻时期的代表。然而该游记完全不谈在台湾遇见年轻作家的事,无从印证她对待这些作家的态度。

  我告诉麦卡锡先生,有关文献难以证实张爱玲在台湾待人欠周。他平静温和回答:“也许有人印象不同。”

  值得顺便一提其他两个细节。其一,王祯和记错了张爱玲访台游记的英文题目,目前收录〈张爱玲在台湾〉的几本文集仍旧将错就错,不予注释。其二,前引白先勇与王祯和文章,都忘了张爱玲台北午宴,在座还有戴天。一九九七年戴天于香港《信报》专栏〈一周记事〉特予提及。郑树森教授赐示戴天文章,我就教于白先勇教授,证实了该项疏漏。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5:17 | 显示全部楼层
试论张爱玲、苏青的精神特征

作 者:李奇志
【作者简介】武汉工学院,湖北 武汉 430022
李奇志(1963— ),女,湖南南山人,武汉工学院副教授。

【内容提要】张爱玲、苏青同是海派作家,两人的精神内质极为相似,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人生观 、紧贴人生本相的凡人意识、俗人意识也相当一致。但换一个角度看,其人其文却相去 甚远。张以浓重的“传奇”色彩轰动文坛而令人惊异,苏则是以平实俗白的风格而广受 读者喜爱。她们二人的人生经历、个性特色、创作技巧乃至读者接受方面又有太多的不 同,各自具有独特的精神特征。
【关 键 词】张爱玲/苏青/精神特征/相似/不同
【 正 文】
  [中图分类号]I24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4733(2002)01-0013-06
  20世纪40年代中期,上海。图景1:《新中国报社》。被邀出席女作家聚谈会的近十名 女作家们,沐浴在春阳里,品茗、论文。其间,张爱玲、苏青尤领风骚,两人互为青睐 ,很是相谐。苏青道:“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1]张爱 玲则说,女作家中“踏实地把握住生活的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人”[1]。图景2:张爱玲 寓所。《杂志》记者特邀苏青与张爱玲“以当前中国的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为题 材进行对谈,两人相互唱和,观点颇为一致,“对谈的结果非常好”。图景3:张爱玲 发表《我看苏青》,长达万余言,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视角对苏青对自己进行了坦 诚描画,并声明“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 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与她俩的惺惺相惜、互为知音相映对,评论界一般认为虽然她们同是海派作家,但其 人其文都相去甚远。张爱玲以浓重的“传奇”色彩轰动文坛,令时人惊叹之余更添感佩 ;苏青则以平实热闹直切俗白的风格广被社会接纳,读者在她的文学世界中找到了强烈 的亲和感。的确,在人生经历、个性特色、创作技巧乃至读者接受等方面她们有着太多 的不同。但如果更深入地进行考察,潜入其人其作的深处,我们便会发现她们的精神内 质何其相似。本文试图从两位女作家及其作品所表现出的相当一致的人性观、紧紧贴近 人生本相的凡人意识,甚至可以说是俗人意识,来揭示这两位女作家独有的现代精神特 征。
   一
  两位女作家的精神特征是建立在她们对于人的观念的特殊把握和认定上的。张爱玲认 为“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强调人生飞 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活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 着永恒的意味,……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2]在这里,张爱玲用人生 飞扬和人生安稳的二元对立来托出了她的人性理念。在她看来,人生飞扬只有时代性, 如若承认它能表现人生本质,那也只是一种并非永恒的本质。她所谓的人生安稳,意在 揭示人生中那永恒不变的一个部分,其含义与人性的含义相表里,当人性以一种恒定的 人生现象与愿望不断地出现于人类的历史过程之中时,它就形成了人生的安稳。谈到音 乐,张爱玲说:“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不是浪漫派的贝多芬或肖邦,却是较早的巴赫 。巴赫的曲子并没有宫样的纤巧,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 却又得心应手;小木屋里,墙上的挂钟滴答摇摆;从木碗里喝牛奶;女人牵着裙子请安 ;绿草原上的有思想着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白云彩;沉甸甸的喜悦大声敲动像金色的结 婚的钟。”[2]张爱玲的解读未必十分正确,但这种评价却无疑充分体现了她的审美观 念。张爱玲将“庙堂气”和“英雄气”放在一起加以反对,她实际喜欢的则是一个风俗 的日常世界,她感到亲切、和谐、充实,有着浓厚的人间凡俗味。她还明确反对“清坚 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2]的,她认为复杂才是人生,创作惟有 沉入现实、沉入民间,在那里洗尽英雄主义的铅华与浪漫主义的幻梦,才能把握人生的 “生趣”,建立文学之真实、可信的广大基础。苏青对人生人性的把握与张爱玲很相似 。她自道:“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也乐于平凡。”[3]在《<大地>发刊词》中,她从 人性凡俗这基本的层面提倡大众文学,写实文学,她“以为在大地之间做一个人,人事 或有所不同,人情总该是差不多的。大总统喜欢好看的女人,挑粪夫也喜欢好看的女人 ”。在这里,“人情”大致等同于人性。正基于此,与张爱玲一样,苏青也认同文学表 现“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在她看来,文学特适合女性,因为“文章乃是笔 谈,而女子顶爱道东家长西家短的,正可在此大谈特谈”[3]。
  这种凡俗人性观念、凡俗创作观念在她们的文学世界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出现于张 爱玲、苏青笔下的是一个日常生活的世俗世界,这个世界与大时代、大历史、民族意识 “不相干”,是由男人与女人的婚姻和恋爱等故事所构成,由衣、食、住、行、性所构 成,因此这些故事与人物,决非英雄主义的,甚至不无琐碎、平庸、趣味主义的倾向。 张爱玲将其作品集用“传奇”来命名,但她却用故事的反讽性来消解这种“传奇”。在 她看来,人生到处是“传奇”,这就表明“传奇”其实正是生活的原生形态,而原生形 态正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这种“传奇”也就不是“传奇”而是生活本身了。《桂花蒸阿 小悲秋》、《相见欢》《等》都是表现普通人日常生活中“几乎无事的悲剧”。正是从 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的开掘中,张爱玲描摹着生命的图案 ,揭示了都市里小人物的烦恼人生。
  在凡俗道路上,苏青比张爱玲走得更远。如果说她俩都大谈人的俗骨:衣、食、住与 财色,但张爱玲毕竟不是“天生的俗”,即便是“存心迎合”,也“难求得整个的沉湎 ”。她写俗的底蕴是基于对人生苍凉的把握,因而她能把形而下的俗事作为形而上的问 题而进行理性思考。苏青相对而言就缺乏这种透彻、反省和距离感,她对于人生有着太 基本的爱好,关心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具体问题,因而她的思维往往是实用的、经济的, 她的思想与其说是理性的,不如说是常识的;然而也正是如此,她的创作才更鲜明地显 示出现代新市民独有的精神风貌和生气。苏青的作品可以看作那些“以生为本”的俗人 的“生活史”,是生活本身的事实和常识。她总在《谈女人》、《谈婚姻及其它》,谈 《谏夫》、《教子》的《妇人之道》,《谈宁波人的吃》,谈《消夏录》中的《吃与睡 》等等。这些作品犹如现身说法的教科书,在红尘生活的细微处展露市民文化的凡俗品 格,点点滴滴的魅力恰好适应着置身于商品经济旋涡中的市民心态。
  这种对凡俗人性的认同还表现在对世俗道德观念的渲染上,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甚至 成了“俗人哲学”的理论概括者和代言人。苏青在《道德论——俗人哲学之一》、《牺 牲论——俗人哲学之二》中开篇就言“我终究脱不了市侩气味”,并以此为出发点大谈 “俗人哲学”:她把王弼对“道德”的注疏“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 由之乃得”中的“物”改为“人”,得出道德的本意是让人得利,得好处。她甚至不无 粗鲁地说:“人有利可得始去由之,没有好处又哪个高兴去由他妈的呢?”她认为现存 道德以忠君、爱国、救世、利群为美名,诱骗他人“一齐由我之得”,一切历史上的美 谈都是这样一手造成的。基于此,她主张“为生存而生存”的哲学,认为“幸福乃吾人 之唯一要求”,并由此出发,把人类的日常生存从伦理道德和国家政治的统一化要求中 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私人领域。张爱玲对此颇为认同,她决不赋予任何人以伦 理道德的优越感:在《烬余录》中,张爱玲把人放在最能显示其道德感责任感的战争状 态中加以审视,看到的是人们都以“打瞌睡”的姿态对待战争,没事可做的学生“成天 就只买菜,烧菜,调情”,医院里的看护,为病人的死亡减轻了她们的负担而感到“欢 欣鼓舞”。“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 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 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在这里,两位女作家把个体的幸福当成道德目的, 这是她们紧紧贴近人生本相的又一表现形式。马克思主义者既重视“个人”,又重视“ 集体”的幸福快乐,但比较而言,“群体”幸福比“个体”幸福要重要得多,倘若为了 群体的欢乐,即使牺牲掉“个体”也在所不辞。两位女作家则不这样看,她们十分重视 “个体”,相对忽视“群体”,认为假若牺牲掉“个体”而追求“群体”的欢乐,那是 不健康的,也是靠不住。而如果片面强调集体与群体,鼓励个人去牺牲,那么,“个体 ”极容易成为“集体”或“群体”这面旗帜下的一个走卒,一个宣传符号。当然,她们 强调的“个体”的快乐与幸福并不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正是在这点上,张爱玲、 苏青的观念表现了很强的现代性精神特征,反映了市民阶层接受现代启蒙的特点:普通 人不再把希望和理想寄托在“救世主”身上,而是不惜破坏道德规范,不吝身份面子也 要抓住自己的利益和机会的行为特征,表现了现代市民不再是任何统治阶级的子民、臣 民,而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的精神。
   二
  作为女性,张爱玲、苏青最突出的精神特征在于对女性神话的消解和对凡俗而真切的 女人天性特别是女性情爱世界的洞察上。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设专章论述了 女性神话与女性生存现实的关系:女性神话把女性放在一个概念化的、超自然的观念的 世界里,掩盖了分散在具体时空里的一个个具体的女人的真实面貌。而事实上“神话的 路对一个个具体的女人是堵死了的,每个女人归根到底还是得独自面对自己的存在”。 所以波伏娃说,“在现实中的关系越具体,就越少会被神化”,“丢弃神话”,“只是 要将行为感情激情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五四”以来的女性文学正是以女性话语主 体的真实言说,一步步走出了女性神话的幻影,从飘渺的太空落到了坚实的世俗生活的 土地。但作为女性文学开端的“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还不免带有觉醒初期的青春浪漫 气息,还难免徘徊在“神圣”“纯洁”等幻影中难以自拔。张爱玲、苏青较之她们的前 辈们最大的变化就是消解女性神话还原女性的原生性和世俗性,在她们的文学世界中, 母亲不再总是神圣的,女儿也不再那么缠绵悱恻,她们拒绝了超现实的家庭神话和虚幻 的女性本质,以平静的写实作底子在现实的家庭婚姻生活中和都市生活场景中超越了女 性神话,以冷峻的真实揭穿了神话的虚妄。
  女性爱情神话往往是历来文学作品的经典主题,张爱玲、苏青却从自身本体和文本创 作这两个层面来对女性爱情神话的虚拟性进行了解构。张爱玲出身显赫,有李鸿章、张 佩纶这样的先人,特别是张佩纶与李鸿章千金的姻缘,一直被人们传为佳话。然而,张 爱玲却对祖父、祖母的才子佳人式浪漫情爱表示怀疑。推论出此事的真相并无关本文宏 旨,关键是张爱玲的“透彻”让我们认识到张爱玲其人:“飞扬”的爱情故事让她“解 构”了,她不要爱情传奇,不要爱情佳话。那么,具体到个人,张爱玲又怎样呢?的确 ,她有过“欲仙欲死”的恋爱婚姻,但这段情却正像她的小品《爱》一样空灵飘忽,转 瞬即逝。张爱玲曾描述高更的画作《永远不再》中那个“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 的女人,拿她和现世里的女人作比照:“在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 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 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气和的,那木木的棕黄 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2]对张爱玲而言,她未必能做到“心平气和”,但她 “明知挣扎无益,便不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1],便“只是萎谢”了 。惟其对“飞扬”的爱情觑得明白,心里雪亮,却偏为情所迷,为爱所动,才有现身说 法的凄惨,才有回归认同凡俗生活的悲哀无奈的“舍弃”和“萎谢”,才更令人生出宿 命般的苍凉感。苏青没有经历过张爱玲的“欲仙欲死”,她的情爱态度更接近凡俗人生 ,她的理想生活是:“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点 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得 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差一点的,免得麻 烦。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 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女朋友(因为到底还是不放心)。”[3]正如张爱 玲所评论的,这“绝对不是过分的要求”,然而,即便是如此平凡的理想,也还是不能 实现,于是苏青只能叹息:“没有爱”。而张爱玲看苏青就如同看到了自己,于是有如 是说:“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 。”[2]
  作为女性,张爱玲、苏青以自身的故事解构了爱情神话;作为作家,她们以一种“因 为懂得所以慈悲”的情怀叙写现世婚恋故事,以贴近的方式还原了女性在情爱中的真实 处境。我以为张爱玲最好的婚恋故事当推《倾城之恋》,因为此作是包含她人生观人性 观最全面的作品,同时也是最贴近真正人生人性图景的小说。就人物而言,范柳原、白 流苏是标准的“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 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2]惟其如此, 使平凡读者油然而生认同感。就情爱而言,保存着没有经过去芜存精的现实生活本身的 原汁风味。范、苏都是精刮刮的男女,范是只愿苏做自己的情妇而不愿负责任不愿结婚 ,而苏则只能以谋得范的爱来谋生;在这里精微复杂的情爱游戏实则表明了现实人生中 最朴素的爱情关系式:男人作为主体是以不牺牲自己的根本利益而去爱女人,女人作为 主体是如何最机智地“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才能得到男人的爱。对这种现世“安稳 ”的爱情范式张爱玲轻轻慨叹了,难道读者没有感怀吗?就哲学意味而言,张爱玲把对 人类特别是对女性的悲剧性把握体现得恰倒好处:白流苏的成功并不是爱情的胜利,而 是香港的陷落意外的成全了她以爱谋生的计划,和范柳原在战争的废墟上结成了一对平 凡的夫妻。在这里,张爱玲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座城市的毁灭来满足一个女人的微小 的平凡而又平凡的日常生活欲求,这种艺术极限律的运用表明了张爱玲对人生悲剧性的 哲学认识。因此,《倾城之恋》题目虽惊心,但它并没有借助传统悲剧的激烈冲突的形 式构架来运作,就已具有一切悲剧所必然的实质:在最终的结局面前,人类的一切努力 既显得不可一世,有挑战的意味,又显得毫无意义,终归于沉寂。但又因为人类的努力 介于这二者之间,它又显出了温暖的本性,显示出了人类哪怕只有一种十分卑微的努力 ,也具有意义,并将其提升为生存的一种合理正确的追求。就这样,张爱玲在日常生活 与悲凉境地之间建立了独特的张力,既赋予日常生活形态以亲切感与合理性,又揭示它 的陌生感与荒诞性,从而构成一个来自日常生活却又指向人类终极思考的独特的文学能 指系统。张爱玲其余的婚恋故事基本上是对《倾城之恋》复合主题的分解阐述:《金锁 记》说金钱与情欲之间血淋淋的劈杀;《沉香屑:第一炉香》写不可理喻的现实把一个 纯情女孩所有的自信、所有的爱情幻想剔除得干干净净的过程;《茉莉香片》、《心经 》讲变态的情爱者“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封锁 》述封锁中人性、真情的开放,常态中人性、真情的封锁;《留情》表明,人世只有“ 千疮百孔的感情”,即便如此,人们仍要留住这点情……
  如果说张爱玲的婚恋故事还企图在日常生活中挖掘出一些形而上的观念形态的东西的 话,那么苏青的婚恋故事就更倾向于用事实说话,让女性神话在凡俗琐碎中自动解构。 苏青几部重头作品,人物的命运都是与婚恋紧密关联着的,正续《结婚十年》写女子不 幸的婚姻和离婚的不幸,《歧途佳人》着重表现离婚女子误入歧途,《朦胧月》仍是述 女子不幸的婚恋故事。这些作品的落脚点都是平凡女性的常态婚姻,具体说叙写妇女在 婚姻中的所历、所感和所哀。《结婚十年》写“我”(苏怀青)十年婚姻的经历:父母包 办的婚姻,夫妻间陌生又无奈的认同,姑嫂间的矛盾,婆媳间的生疏,生女受族人的轻 视,夫妻自立门户的艰辛,油盐柴米的烦琐,丈夫的拈花惹草,自己的敢怒而不敢言的 寂寞、怨恨……这就是苏青小说的婚姻图景,其余作品所呈现的模式也大同小异。苏青 把这种中国女性习以为常的婚姻状态以自叙性框架结构推出,使作品具有了一条来自昨 天、通向明天的生活本质潜流。中国妇女的婚姻生活就是这样古旧,这样琐碎,今天不 过是昨天的延续,昨天又是前天的重复。正是在这循环往复中,中国女性在社会中,在 家庭中,在情爱中被放逐的图景触目惊心地凸现出来了。
  张爱玲、苏青的消解女性神话是无所不在的。在《忘不了的画》这篇散文中,张爱玲 对林风眠一幅画妓女的画有如是议论:“普通女人对于娼妓的观感则比较复杂,除了恨 和看不起,还又羡慕着,尤其是上等妇女,有着太多的空闲与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 想妓女的生活为浪漫的。”这段近乎赤裸裸的陈述恐怕会触及某些自命为贵妇和淑女的 痛处。它不再把女人截然划分为娼妓和贞女,而揭示出女性心理和感性世界的复杂而矛 盾的内蕴。而这正是更接近于女人的天性中的某些本性的。又比如,针对母亲形象的神 圣化这一文化现象,张、苏都有过相反的论调,在张看来:“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 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 引以自傲。”[2]苏认同张的看法:“母爱诚然伟大,但一半也是因为女子的世界太狭 窄了,只有自己孩子才不是妒忌对象,因此大半生光阴就非用来爱孩子不可。我相信要 是一个男人肯天天陪着太太上馆子,看电影,或干些别的玩意儿,那时女人定会嫌憎孩 子累赘,母爱起码得打个七折。”[3]针对五四时代为青年女性的离家出走所涂上的“ 娜拉情结”、神圣色彩,张爱玲用自己离家出走的实例说明,她完全出于精细的盘算, 而非神圣的目标,并认为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苏青则议论道:“娜拉可是易 卜生的理想,不是易卜生太太的理想。……身为女子,怎可轻信人家谰言,不待预备好 一个合理的社会环境,便瞎嚷嚷跑出家庭,跑出家庭呢?”[2]
  可以说,张、苏不仅消解传统女性文化的神话,也消解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树立起来的 新神话。她们以日常生活的内容和逻辑,对爱情、母爱、家庭以及自由恋爱、新女性等 等理性化神圣化了的文化现象和概念都给予了质疑和嘲讽,为一切理想的价值神话蒙上 了“一种污秽”。而这一切恰恰是女性自我意识苏醒后而又无路可走的现代女性悲剧精 神的体现。
   三
  物质性更为张爱玲、苏青所强调,她们甚至已经强调到了决定一切的地步,也正是在 这点上更鲜明地显示出她们从日常生活出发看问题的立场和现代市民独特的精神和价值 观。20世纪中国文学描写罪恶渊薮的都市,主要就是渲染物质文明对人性的摧残,可能 只有海派作家表现了对物质文明的多方面的感受,张爱玲、苏青就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作 家。“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 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 悦,也是应当的,而对于我,苏青就象征了物质生活。”[2]张爱玲论苏青的这段话意 味深长,道出了她俩对物质的现实而复杂的心态。的确,就个体存在而言,张爱玲、苏 青都是卖文为生的“文”匠,与都市市民出卖劳动力为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张爱 玲说:“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甚至自嘲“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 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2]。苏青还没有张爱玲那么从容,她是在夫妻不幸反目,孩子 们嗷嗷待哺的情形下,卖文为生的。由此张爱玲、苏青的生活及创作都露出属于自己的 声音:不取“不食周粟”式的立场,而对“物质”持适度的宽容与爱悦态度。
  两位女作家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动荡乱世的惶惶氛围之中,在无法选择的时代里,生 计问题被迫切地摆在眼前,以至各种形式的爱及其它种种的精神生活,对她们的主人公 而言都是一件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于是,在男女情爱的漩流中,本应纯情的 少女,变成了早熟精明的都市女郎。婚姻不过是生活的保障,恋爱不过是得到保障的手 段,所有的真心交付不过是一场无聊做作的人性游戏。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都表现出对 于金钱物质的迷恋和不可自拔:梁太太、葛薇龙、白流苏、敦凤、霓喜……尤其不能忘 记的是七巧,我们不得而知《金锁记》中的七巧在进入姜家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激斗 ,然而她终于嫁给了姜家的痨病二少爷。这宗买卖婚姻虽然保障了七巧的生存,却注定 她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七巧情欲受阻后,转而拥抱物欲,而后,以近乎残酷的报复 从中获得压抑的宣泄及感官的快慰。七巧的行为确实让人鄙夷和愤怒,但是道德评价毕 竟不能取代历史评价,历史常常就是如此残酷地践踏着“崇高”、“道义”等庄严的字 眼而径自向前走去的。张爱玲看到了社会发展过程中人性无可奈何的却又是必然的变异 沦落。无论是死还是爱,它们终将让位于生生不已的生活。这个命题,貌似平凡,却折 射着曾经拥有的珍贵。
  张爱玲叙写了各式各样为生计为金钱进入婚姻城堡的女性。沿着张爱玲的方向,苏青 小说关注的另一个焦点是:离婚以后,女性如何谋生。最有代表性的是《歧途佳人》中 的符小眉,她年轻貌美,婚后丈夫胡作非为,只得离异。离婚后的小眉带着一双小女儿 ,为生计谋只得进豪门巨族窦公馆做家庭教师,在这期间她辗转于两三个男性之间。她 可以愤然离开窦家,借以保持独立的人格,但离开时又不得不接受时刻觊觎她的窦先生 的大笔馈赠。旋又与上海滩上的浪子史亚伦纠缠不清,既用自己的色相帮史巧设赌局谋 人财钱,又良心自责,企图摆脱史。最终为稻粮谋,仍“只好再从事交际”。符小眉自 始至终努力在保持自身的独立完整,甚至还有某种傲骨,但读者不难想象到那个横亘在 她面前的出路,以及她的应对策略和方式。上海滩多出产此类女性,鲁迅曾批评性地描 写过:“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 的敌人”[4]。鲁迅自然不会与现代都会彻骨认同,他不过从侧面投入一瞥,便将上海 街市上这部分习见的女郎作风,卖弄色相兼保护自己的习性,统统摄入纸面,概括性地 刻画到极致。苏青没有这样苛刻的眼光,她的小说人物正如张爱玲所说的:“谋生之外 也谋爱,可是很失望……于是她说:‘没有爱’,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情。” 《续结婚十年》里的苏怀青在离婚后再向男子伸出“爱”的触须时,是能很老练地衡量 一场情爱角力游戏中的全部利益的,尽管她本人不缺少真诚和善良。
  上述人物都反映出作者所要着力表现的是日常生活如何地消解着传统价值规范,践踏 着人的尊严,逼迫着人们走上他们不得不走的路这生活本身的逻辑和力量。弗·杰姆逊 在谈到德莱塞《嘉莉妹妹》时也曾涉及到类似的问题。他说德莱塞“最使人震惊的地方 ”就是他对于来自社会底层的嘉莉妹妹通过情人的不断更换而“步步高升”的行为道德 评价问题的忽略。杰姆逊说,德莱塞对嘉莉妹妹的这种行为不做道德评价“比其他任何 态度都要富于革命意味,他似乎在宣布:这一切对我们来说是那样自然,那样不可否认 ”:德莱塞使“他的人物面临很多其他的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是钱的问题,他们唯一 可以不考虑的恰恰是道德问题,因此对道德范式的取消比其它任何形式都要更为现实主 义,更为激烈”。对于张爱玲、苏青笔下的那些“为生存而生存”的人物恐怕也可以作 如是观,她们强烈地揭示出“财富决定了市民阶级并给予了地位”、“使城市产生的基 本动力是属于经济性质”[5]的都市法则和都市市民的哲学。
  曾有学者说:“历史已经证明;现代化之路就是世俗化之路。”[6]的确,世俗化是人 类历史发展不可逆转的潮流。世俗化的潮流本身又会因为种种政治、社会、文化、心理 因素的作用而分化出不同的人生与艺术境界:有认真的世俗化,也有玩世不恭的世俗化 ;有冷漠麻木的世俗化,也有疯狂纵欲的世俗化。应该说,张爱玲、苏青的凡俗人性文 学是认真的世俗境界:尽管认清了人世的苍凉,却仍牢牢把握“微末”的人生悦乐;尽 管了悟了人生的悲剧,却也没有着意夸大人生的苦难,而是坚韧地承受个体生命宿命。 恰是这认真的世俗境界使现世读者在她们的文学世界中找到了“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 切感,她们的作品也因此而显示出了超越时空的现代精神。
  收稿日期:2001-05-08

【参考文献】
  [1]张爱玲与苏青[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3、7、173.
  [2]张爱玲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112、224、48、165、268、114 、107、260、96、267.
  [3]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41、130、469、76.
  [4]鲁迅.南腔北调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21.
  [5][美]汤普逊.中世纪经济社会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420.
  [6]樊星.论八十年代以来文学世俗化思潮的演化[J].文学评论,2001,(2).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5:50 | 显示全部楼层
沦陷区文学评价中的三大分歧——对《关于沦陷区作家的评价问题——张爱玲个案分析》的回应

【 作 者】陈辽
【作者简介】陈辽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南京 210013

【内容提要】沦陷区文学评价中存在“三大分歧”。本文认为,对沦陷区文学要作具体分析;张爱玲不是“远离时代与政治”的人,她的作品也不是“时代的艺术”;对张的评价既要谈文,还要论人,讲究民族大义和民族气节。

【关 键 词】沦陷区文学/张爱玲/评价

【 正 文】
  2000年初,《文艺报》发表了我对《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总序》的批评文章《关于沦陷区文学评价中的几个问题》(以下简称《问题》)(注:《文艺报》2000年1月11日,作者陈辽。)。不久,《文艺报》又发表了对我进行批评的《史实是评说沦陷区文学的唯一前提》(以下简称《前提》)(注:《文艺报》2000年3月28日,作者张泉。),该文为钱理群写的《总序》作者辩护。其后《文艺报》又发表了《谈沦陷区文学研究中的认识误区》(以下简称《误区》)(注:《文艺报》2000年4月18日,作者裴显生。)一文对《前提》提出批评。过了一年,《前提》的作者又在《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上发表了《关于沦陷区作家的评价问题——张爱玲个案分析》(以下简称《个案》),又对《问题》和《误区》提出批评。经过这几次“过招”,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以《问题》、《误区》的作者为一方与《总序》、《前提》、《个案》的作者为另一方的分歧,集中在以下三大问题上:
  分歧之一:对沦陷区文学是作具体分析,还是笼统地一概肯定沦陷区文学经历了“真正复苏、兴盛”(《总序》),“沦陷区文学的主体”是“中国抗战文学和世界反法西斯文学”(《前提》)?
  沦陷区文学客观存在着。但沦陷区文学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存在着四类作家、四类作品。第一类是在沦陷区开展地下工作和坚持爱国立场的作家;第二类是在文化领域内为敌伪服务的作家,即汉奸作家;第三类是以不同方式附敌附伪的作家;第四类是不明敌伪文学底细和真相,只是出于爱好文学而写作的文学青年。四类作家,四类作品,《问题》的分类。《误区》一文的作者则认为,沦陷区文学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在沦陷区里艰苦地开展地下工作的作家和坚持爱国进步立场的作家所创作的坚持民族大义的爱国进步的文学。第二类是由日寇派出的“笔部队”以及为日寇作伥的汉奸文人炮制的沦陷区里的“皇民文学”。第三类是在沦陷区文艺报刊上大量出现的、在整体上适应了敌伪需要的风月文学、情爱文学、色情文学、鬼狐文学、秘闻文学、灰色文学、颓废文学等等。它们表面上不谈政治,脱离政治,实际上则粉饰沦陷区的黑暗现实,消磨沦陷区民众的斗志,因此为敌伪扶持和提倡。这一类文学多半由附逆作家和沦陷区里某些耐不住寂寞的、喜欢耍笔杆子的无聊文人们所写作。这一类文学面广量大,其对民众的无形毒害,超过了第二类明火执仗反共反人民的实际上的“皇民文学”。至于业余作者写的作品,或属于第一类,或客观上适应了敌伪的需要,数量也不多。《误区》作者对沦陷区文学的具体分析与《问题》作者大致相同。
  在沦陷区文学中,《误区》作者所说的第二类、第三类文学,无疑在数量上占了压倒优势,从而构成了沦陷区文学的主体。关于沦陷区文学中的第一类文学,由于敌伪统治的特殊环境,只可能是少量的、少数的,构不成沦陷区文学的主体。但是《总序》作者却无视沦陷区文学第二、第三类文学的大量存在,竟说沦陷区文学经历了“短短几年时间”的“真正复苏、兴盛”,似乎在沦陷区竟出现了什么文学盛世。《前提》作者,更说什么“沦陷区文学的主体”是“中国抗战文学和世界反法西斯文学”!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确,在对沦陷区文学的总体评价问题上,《问题》、《误区》的作者和《总序》、《前提》的作者是存在根本性分歧的。
  分歧之二:在对张爱玲作品的评价问题上,是如傅雷所批评的,除《金锁记》写得成功外,其余作品并没有多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还是断定她的作品尽管“远离时代与政治”,但仍然是“时代的艺术”,“它们所达到及所能达到的历史水平”,“给后来的文学发展提供了有益的经验与启示”(《总序》),“为中国现代文学带来”“新质”(《前提》),她是“中国现代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个案》)?
  由于《总序》、《前提》、《个案》都对张爱玲的作品作了高度的评价,为了摆事实,讲道理,我只好在这里以较多篇幅对张爱玲的主要作品做一番简略的考查。
  张爱玲(1921-1995)在她十五六岁时,就写出了《牛》、《霸王别姬》两篇颇有时代亮色的小说。张爱玲少年时代喜爱阅读鲁迅、茅盾、老舍、巴金、丁玲等人的作品,受到进步文艺的影响。因此这两篇小说,倾向很好。农民禄兴的牛,“活活给人牵去了”,春耕时节到来,“家家牵了牛上田”,但禄兴家却没有牛,只好卖鸡出租钱向蒋天贵家借牛耕田。谁知借来的牛却是一条蛮牛,耕田时不听禄兴指挥,反而用巨角把禄兴戳死。“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张爱玲的同情在禄兴及其妻子这一边。她在《牛》中对当时世道的不公作了控诉。《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十多年来,以项羽的壮志、胜利、痛苦为自己的壮志、胜利和痛苦,深爱项羽。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她想到,项羽一旦成功,她老了,项羽会厌倦她,在她结束生命的时候,即使送给她一个“贵妃”的谥号,“她的生命的冠冕”也不过如此。因此,在项羽垓下突围前,当项羽对她说:“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虞姬听后便自尽而死。临终前,项羽听见她在说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虞姬看出项羽当上最高统治者后一定会蜕变,所以,无论项羽能否突围成功,她都决定一死。张爱玲确有创作才能,16岁的她能对“霸王别姬”这一历史事件有如此新认识、新表现,不能不说是奇迹。然而,这奇迹恰好来自她那时与进步的政治相联系。张爱玲从创作一开始,就不是一个“远离时代与政治”的人。
  但是,年轻人的思想变化是很快的。1939年,她考取了伦敦大学,但因战争影响,未能去成英国,改入香港大学就读。她从上海去了香港。入学不久,好消息传来,张爱玲的《我的天才梦》在上海《西风》杂志的征文赛中,获得第13名名誉奖。从此,成名成家成了她的奋斗目标。1941年,太平洋战争发生,日寇占领了香港。这时,摆在张爱玲面前有五条路:一是留在香港;二是去国民党统治的大后方;三是去海外;四是去共产党领导的东江游击区;五是回已成了沦陷区的老家上海。由于多种主客观原因,前四条路,她都没有走,而是走了第五条路。回上海和想成名成家,都不是坏事。果然,她于1943年发表《沉香屑 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等作品后,一下子出了名。
  《第一炉香》写一个女中学生葛薇龙受了姑母梁太太(实为姨太太)和花花公子乔琪乔的引诱,为了进入香港的社交圈,竟自甘堕落,事实上成了梁太太的工具,乔琪乔的玩物。这篇小说,尽管题材陈旧,但因为张爱玲对葛薇龙的处境比较易于体会,因此写来还能动人。但由于格调不高,对葛薇龙的同情多于批判,并非上乘之作。至于《第二炉香》写洋教授罗杰的心态,就显得很隔膜。那位罗杰教授竟然懂得中国人的“发乎情,止乎礼”的孔孟之道,就显然不真实。果真如此,他在新婚之夜就该对愫细进行性开导而不会强行非礼而发生那场婚姻悲剧了。不过这两炉香在当时上海文坛上,毕竟是两篇文笔细致、富有才气的作品,这才引起柯灵等人的注意。《金锁记》确是张爱玲的杰作,傅雷(化名“迅雨”)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对《金锁记》的评价是正确、精到的,至今令人折服。《倾城之恋》与《金锁记》相比,已经低了一大截。傅雷说得好,《倾城之恋》“勾勒得不够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生活得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过于倾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么,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未免是个大漏洞。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使她离家以前和以后的思想行动显得不可解。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总之,《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至于张爱玲的其它小说,即以被收入《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的《花凋》、《封锁》、《桂花蒸 阿小悲秋》、《留情》而言,没有一篇是上乘之作。《花凋》里的川嫦原本“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但是郑先生“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他“忙着替川嫦定亲”,于是川嫦既上不了大学,也没有“合式的人”。她眼见姐姐们都嫁给了好丈夫,因而郁郁寡欢,得了肺病。而在她心里“最合理想的人”章某原先却已“另有了人”,她“又惊又气”,病情加重,终于死去。像这样一个想做一个“花瓶”而不得的没落家庭里的小姐,本来就不是一朵美丽的、有生气的花,她的凋落是必然的。虽然张爱玲对川嫦充满了同情(据说川嫦的原型人物是她的表姐黄家漪),但读者对川嫦却并无好感。《封锁》写银行里的会计师吕宗桢竟在被“封锁”的电车上与大学英文助教翠远“吊膀子”,而翠远也居然报之以芍药,“他们恋爱了”。及至“封锁”解除,电车开动:“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他俩只是相互吃了对方的“豆腐”而已。《封锁》思想庸俗,艺术上也极其沉闷。《桂花蒸 阿小悲秋》写一个为洋人做女佣人的丁阿小的琐屑的日常生活和卑微想头,但张爱玲对丁阿小却只有揶揄之心并无“哀其不幸”之意。《留情》写一对无爱的夫妻之间的相互算计,“然而敦风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当然是装模作样地“相爱着”。所以,就张爱玲的这一时期的作品总体而言,正如著名评论家李子云说的:“好像是在未经清扫的战争废墟之上长出来的一株罂粟花,妖艳炫目却又象征着死亡。”从上可见,所谓张爱玲的作品已达到了“所达到及所能达到的历史水平”,不过是一句过头话,当不得真的。
  糟糕的是张爱玲和文化大汉奸胡兰成结识后,竟对他倾心爱恋。她赠给胡兰成一张照片,背面写着两行小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那时,中国军民抗战已有六七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从防御转为进攻,日寇败局已定,张爱玲竟爱上了文化大汉奸并和他正式结婚,在民族大义面前,不能不使她蒙垢含羞。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后,胡兰成“只身来到武汉。因受日本人指使,在武汉接编《大楚报》,并创办了一个政治军事学校,其目的是想在武汉炮制出一个日伪政权——‘大楚国’”。(注:《世界著名女作家传·张爱玲》(欧美卷),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114页。)令人难以原谅的是,张爱玲在沦陷区上海的创作,竟和敌伪政治相联系。她在作品中歌颂日本;嘲讽正与德国法西斯浴血奋战的社会主义苏联;对还在抗日的蒋介石造谣诽谤。那些一味哄抬张爱玲的人,只字不提这些作品,嚷嚷什么张爱玲“远离时代与政治”,这就不能不使我们在这里对张爱玲的这些作品“曝光”。在《忘不了的画》里,张爱玲在这么一篇谈绘画艺术的文章里也忘不了对日本人称赞一番:“日本对于训练的重视,而艺妓,因为训练得格外彻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准。”而在当时,“对于训练的重视”的日本人正在灭绝人性地大肆杀戳中国人。在《双声》一文中,她说:“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这样公开的媚日言论即使在敌伪报刊上也不多见。当时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地区里与日寇作殊死战的军民都知道“日本的文明”究竟是什么。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哪怕是开电梯的丢了一只旧的牛奶瓶换了一只小一号的牛奶瓶这么一件小事,张爱玲都没有忘记刺一下社会主义苏联:“这一类的举动是颇有点社会主义之风的”。而当时苏联是反法西斯的主力,在卫国战争中,伤亡2000万人以上。在小说《等》里,她竟借作品中人物之口胡说蒋介石“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便下令政府工作人员讨“二夫人”。说了一遍不算,又说第二遍:“……里边蒋先生(即蒋介石)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①,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国民党政府在大后方诚然腐败,但它毕竟还在抗战,而且蒋介石从来也不曾下令政府工作人员讨“二夫人”。造谣造到蒋介石头上,可见依附敌伪的张爱玲的胆子多么大!这都是白纸黑字,赖不了的,能说张爱玲“远离时代与政治”吗?能说这些作品是“时代的艺术”吗?
  日寇投降,国民党政府又重新统治了上海。这时胡兰成“感到大祸即将临头,但又不甘束手待毙,积极策划,与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一起匆匆宣布武汉独立,并拥兵数万,妄想成立武汉军政府”。“‘独立’了13天,便分崩离析了。(注:《世界著名女作家传·张爱玲》(欧美卷),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115-116页。)胡兰成逃到上海,曾到张爱玲处住了一宿,后又逃到温州,化名张嘉仪。此时,张爱玲一方面包庇汉奸丈夫,以稿费支持潜伏浙江乡下的胡兰成,还路途迢迢地看望背着张爱玲已和范秀美结亲的胡兰成,苦苦哀求胡兰成在她和小周(胡兰成在武汉活动时的情人)之间作出选择,在已被通缉的文化大汉奸胡兰成面前,仍然“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另一方面,她却在《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中对抗舆论界对她的揭发、批评,大言不惭地申明:“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其实,当时舆论界指责张爱玲是“文化汉奸”,是有根据的。她不但作为知名女作家和大汉奸胡兰成结婚,而且和上海很有权势的日本人池田纪笃友善,出入汪伪第三把手周佛海的家门;日本军人宇垣大将到上海,也想与张爱玲结识。上面我引述的张爱玲的多处文字,更揭露了张爱玲所谓“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是骗人的假话。至于拿什么“津贴”,根本没这个必要。她的稿费多得很也高得很。《传奇》出版的第四天就再版,她还要“津贴”做什么?不过,当张爱玲得知国民党捉拿胡兰成不过是一阵风,胡兰成的生命已保无虞以后(由此可见,国民党政府在抗战胜利后的“惩奸”,完全是装模作样给百姓看的,当不得真),她就立刻在文学作品里企图向国民党的政府靠拢。她在1947年发表的《华丽缘》里有意插进这么一段:“我注意到那绣着‘东怡剧团’横额的三幅大红缦子,正中的一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了,露出祠堂里原有的陈设,里面黑洞洞的,却供着孙中山遗像,两边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那两句话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分外眼明。我从来没知道是这样伟大的话。隔着台前的黄龙似的扭着的两个人,我望着那副对联,虽然我是连感慨的资格都没有的,还是一阵心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段文字,对于《华丽缘》的主题和“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都是不搭界的,只能理解为张爱玲急于向国民党的政治靠拢。张爱玲在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上海的年代里,又何尝“远离时代与政治”呢?如此作品又作能成为“时代的艺术”呢?
  新中国成立,中国进入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时代,党和国家对国民党统治区没有逃跑台湾仍然留在大陆的作家艺术家,抱欢迎态度,采取团结他们一起建设新文艺的政策。对张爱玲也不例外。上海举行第一次文代会时,正式邀请张爱玲作为代表参加。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成立,上海文艺界领导人夏衍打算请张爱玲来担任编剧,后因为有人持不同意见,只好稍待一时。上海的《亦报》连载了张爱玲的中篇《小艾》和长篇《十八春》(后出版了单行本)。镇压反革命期间,对张爱玲毫无触动。共产党对张爱玲是争取、团结的。但是,我们后来从张爱玲的《浮花浪蕊》(收入《惘然记》,1983年)中得知,她以主人公洛贞从罗湖桥出境后的心理描写写出了她自己1952年从罗湖桥出境后的心理体验:“自从罗湖,她觉得是个阴阳界,走阴间回到阳间”。她把新中国视为“阴间”,这倒恰好用得着这么一句话:对新中国怀有刻骨仇恨!然而,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张爱玲在新中国生活期间的作品,却又发现她在字面上对共产党的政治比国统区留下来的任何一个作家跟得都紧,简直到了热衷为政治服务的程度。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张爱玲写在纸面上的全是假话。为了让读者了解张爱玲在新中国生活期间的阳一套、阴一套,我们不妨对《小艾》、《十八春》中的某些文字略作引述:
  小艾作为女佣被主人席景藩强奸后,对主人景藩、主母忆妃,“她是恨透了他们,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比起《白毛女》里的喜儿来,小艾的阶级觉悟高多了。其后,小艾听说丫头连喜出逃被人骗卖成妓女的故事,“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认识”。金槐大骂国民党,“说到后来上海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又十分愤慨”。小艾“听他说说”,“长了不少见识”。小艾和金槐后来结了婚,苦尽甘来,“那是蒋匪帮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小艾在旧社会里带来的病还没有好,解放后的小艾对金槐说:“我真恨死了席家他们,我这病都是他们害我的,这些年了,我这条命还送在他们手里。”金槐道:“不会的,他们已经完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不会再让你死的。不会的。”小艾住进了医院,起初只是觉得那程医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两个看护也特别好,后来才发现那原来是个普遍的现象。“她出院以后,天天去打营养针,不由得感到医院里的空气真是和从前不同了,现在是真的为人民服务了”。小艾到印刷所里做折纸工,“通过学习,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许多事情”。小艾怀了孕,“有时候想着,现在什么事情都变得这样快,将来他长大的时候,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幸福世界,要是听见他母亲从前悲惨的遭遇,简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比起《小艾》来,张爱玲在《十八春》里对共产党政治的服务更到了触目皆是的程度:
  “我觉得我姐姐(曼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指解放前的旧社会)逼得她这样的。”“我也不是个共产党,我还没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怎么样努力,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指往苏区)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
  “我告诉你一桩事情。别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说了,告诉你不要紧——我预备到解放区去。”(按:叔惠去的地方是苏维埃地区,简称苏区,那时还没有“解放区”的说法)“像我是对政治最不感兴趣的,可政治不清明,简直就没法子安心工作。”“其余都是些有名的乡绅,其实也就是地头蛇一流的人物,靠剥削人民起家的”。
  “她(指曼祯)是在国民党的统治下长大的,那一重重的压迫与剥削,她都很习惯了”,“在她看来,善良的人永远是受苦的,那忧苦的重担似乎是与人生俱来的,因此只有忍耐。她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她胸中充满了悲愤。”“到底是解放区那边什么人才都有。”“从前我们医院的院长(指张慕瑾)给国民党捉去了,冤枉他是汉奸,跑到医院里来搜,简直像强盗似的,逼着那院长太太叫她拿出钱来,把她吊起来打,拿火烧她的脚后跟。……”“你可以加入家庭妇联(按:新中国成立后并无“家庭妇联”那样的妇联组织,是张爱玲自己编出来的组织),她们那儿有许多有意义的工作可做,有机会还可以参加学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老实说,我对新中国的前途是绝对有信心的,可是对我自己实在缺少信心。”“你(指世钧)要到东北去(工作)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所以还是那句话:‘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结果是弄得家破人亡!”
  ……
  我之所以摘来这么多张爱玲在《小艾》、《十八春》中如此紧跟共产党政治的话语,只是为了指明:一、张爱玲及其作品不是“从来没有涉及政治”,而是从敌伪统治时期起她的创作一贯与政治密切联系,而她生活在新中国的日子里,她在文学上紧跟共产党的政治比任何一个原在国统区的作家都更要表面化;二、张爱玲在心底里把新中国看作“阴间”,但她在作品里却把“阴间”写成光明的“阳间”,把国民党政府、国民党军队、解放前的旧社会写成黑暗的“阴间”,如此阳一套阴一套,也是国统区留下的作家们中间所仅有的;三、张爱玲把对新中国的仇恨隐藏得这么深,而对新中国的歌颂又歌颂得如此表露,这倒真有点难为了她;四、凡是对社会主义新中国有点感情的人,如果得知张爱玲一方面把新中国看作“阴间”,另一方面又在《小艾》、《十八春》里对共产党这样歌功颂德,对国民党这样大骂特骂,仍然还要做“张迷”,是不是有点儿“冤大头”?!
  1952年,张爱玲去了香港。很快供职于美国新闻署在香港的新闻处。麦加锡是她的顶头上司。张爱玲在香港期间写出了《秧歌》、《赤地之恋》两部思想上反共、艺术上拙劣的作品。麦加锡后来很得意地告诉著名女作家陈若曦:“是他们提供资料,张爱玲便坐在书房里写出来的。”张爱玲自己也在后来坦言,故事大纲预先已经定好,她是在“授权”的情形下写成的。《秧歌》写农民在土地改革后被勒索“捐献”,终于“暴动”。女主人公月香纵火焚烧粮仓,却丧身火海。不久,村民们奉命备齐年礼,扭着秧歌到军属家去拜年。《赤地之恋》写了“土改”、“三反”、“抗美援朝”,在张爱玲的笔下,解放农村生产力的“土改”,反对腐败的“三反”,抗击美国侵略者的“抗美援朝”,全被写得面目全非,黑白颠倒。这时,张爱玲已明目张胆地、肆无忌惮与美帝国主义的政治密切联系,为美帝国主义的政治服务了。当年曾经发表过张爱玲的较好作品《金锁记》的老作家柯灵直率地说,《秧歌》、《赤地之恋》是“坏作品”,“致命伤在于虚假,描写的人、事、情、境,全部都是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了作者原有的光彩”。
  从上可见,有奶便是娘,就是张爱玲的“创作趋向”。不同的只是,张爱玲对敌伪、国民党政府、美帝国主义,是心里“叫娘”;而对共产党是心里“骂娘”。
  所谓张爱玲及其作品“远离时代与政治”,完全与张爱玲的创作实际不符。“远离时代与政治”之作反而成了“时代的艺术”,也与张爱玲创作实际相悖。至于说张爱玲的作品达到“历史水平”,“给后来的文学发展提供了有益的经验与启示”;张爱玲的“创作趋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带来“新质”,是“中国现代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也都和张爱玲的创作实际相去远甚。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张爱玲之所以在沦陷时期走红上海,很大一个原因即在于,抗战爆发后,绝大多数的优秀作家或到革命根据地或撤退到了大后方。被迫留在沦陷区的作家,有的忙于做地下工作,写文章只是余事,而且他们不可能有言说自由;有的隐居;有的暂时搁笔;加之,敌伪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柯灵语),所以,被《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费力收罗来的作品,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优秀的上佳之作。这也并不奇怪,正如迅雨(即傅雷)说的:“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什么幻象,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
  分歧之三:对沦陷区文学和沦陷区作家作出评价时,是既要谈文,还要论人,讲究民族大义和民族气节,还是谁讲究民族大义,谁便是“仍停留在大陆地区九十年代以前和台湾《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的思维框架和定论之内”(《前提》),“在学术上是谬误的,在政治上是很不负责任的”(《个案》)?
  中国的文学批评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即既谈文,又论人,把“文”和“人”相统一。特别是在涉及民族大义和民族气节时,一点也不含糊,态度鲜明,立场坚定。所以,尽管明末阮大铖在文学上颇有成就,但因他投降清王朝却不齿于士人;吴梅村失足仕清,他在临终前的绝命诗中谴责自己:“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抗战时的附逆作家周越然也还有羞耻之心,曾在《从林庚白想到南社》一文中说:“我自己也做过南社社员。当时南社‘以研究文学,提倡气节为宗旨。’……文学气节,我真惭愧!”世界上有过多少文明古国,巴比伦王国、亚述帝国,早已不存在了。古埃及也已为信奉伊斯兰教的埃及所取代。印度在外国人统治时尚能保持国家的统一,一旦外国人离去,立即分裂。惟我中国,自有国家以来,从秦汉起始终保持中国的统一,即使有少数民族短时期入主中国,也很快融入统一的中国的民族大家庭中,因而一直独立于世界的东方。中国之所以能够这样,重要原因之一,即中国人讲究民族气节,讲究民族大义,当异民族入侵中国时,中国民众必奋起反抗,绝不投降屈服。凡是汉奸、民族败类,在中国只能身败名裂。出于民族大义,国民党人刘心皇先生“于1980年出版了一部《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因为他不了解中国共产党派遣地下工作者打入敌伪文化部门的情况,把一部分坚持爱国、进步立场的作家、评论家也列入‘落水作家’,即文化汉奸之内,这是他的失误。但除此之外,这部‘沦陷区文学史’坚持‘以存史迹,而分忠奸’的民族立场是正确的,可贵的。他说出的‘落水作家’共分七类的标准,也是有道理的。”(注:《文艺报》2000年4月18日,作者裴显生。)这是讲历史。
  再讲现实。1998年,在“统”“独”之争的背景下,台湾出现了“皇民文学”复辟事件。张良泽以《台湾皇民文学作品拾遗》为名,从1998年2-6月先后在台湾三家报刊上刊出17篇“台湾皇民文学”作品,并发表三篇文章表述了他对“台湾皇民文学”的观点。台湾的爱国人士——著名作家陈映真、著名评论家曾健民、刘孝春等先生迅即对这一事件进行了严正、严肃、严厉的批判。也许是偶然、巧合,在1998年12月出版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中,如《误区》作者所指出的,收入汉奸周作人文艺理论文章两篇、散文五篇,汉奸胡兰成散文四篇,汉奸柳雨生散文三篇、小说一篇,汉奸张资平小说一篇,附逆作家张爱玲小说六篇、散文五篇,附逆作家苏青小说四篇、散文八篇,附逆作家路易士诗歌十八首,共五十七篇(首)。其中除了《金锁记》外,并没有什么足称的好作品,从事过抗战文学和反法西斯文学创作的作家,绝不会承认它们是“抗战文学”、“世界反法西斯文学”。“尤其令人惊异的,《大系》竟把周作人的鼓吹‘复兴中国,保卫东亚’的‘皇民文学’之作也选收在内。周作人在《中国文艺复兴之途径》一文中,赤裸裸地鼓吹:‘……用最通行的话来说,即复兴中国,保卫东亚。’”“这样的文章,编者应该是能警觉的,但仍以‘存目’的形式把它收入《大系》中。”(注:《文艺报》2000年4月18日,作者裴显生。)在此以后,《总序》的作者又为一本名为《审视中学语文教育》(注:《审视中学语文教育》,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的书籍作序,他说:“中国人真是一个既极为可怜又极为可怕的群体。”“由于缺少一种信念,一种追求,一种彼岸关怀,缺乏一种精神砥柱”,“都成了一个个软体动物。”(注:《审视中学语文教育》,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在对中国人作了如此不符实际的反爱国主义的估价后,“序”作者和《审视中学语文教育》的某些作者对中学语文教材宣扬民族正气和爱国精神的作品竟一概予以否定。文天祥的《正气歌》,“充斥太多失败主义”,“让人提不起精神去欣赏”,不该收入教材。鲁迅的《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吗》,“全已‘过时’”。鲁迅的《“友邦惊诧”论》,不但“过时”,而且“让学生学会‘仇恨’”,“语文课有必要选这种文章吗?”“《人民英雄纪念碑》是压在心上的坟”,等等。尤其使人愤慨的,他们竟大肆攻击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不仅否定该文的爱国主义思想和艺术性,而且公然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美国说成和平的守护神,把中国说成和平的破坏者,说《谁是最可爱的人》是“鼓吹民族间仇恨”(注:《审视中学语文教育》,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由此可见,一些人不讲民族大义,不讲民族气节,不讲大是大非,已经滑进了为美帝国主义张目、污蔑祖国的深渊。《文艺报》于2000年3月11日发表长篇文章《拯救还是戕害》,对《审视中学语文教育》的作序者和某些作者进行严肃批评,是完全必要的。
【责任编辑】责任编辑注:张泉著《关于沦陷区作家的评论问题——张爱玲个案分析》一文请见本专题200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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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8: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女性生存及其物质指归
  ——对张爱玲几部中篇的一种解读

作者: 谢倩霓


  摘要 张爱玲的几部中篇,在展示人们惯常认为的一些洋场怪状及人性负面外,主要是描述了生活于乱世而又一无所长的普通女性的生存及她们为了生存而作出的各种努力和挣扎。这种女性的生存最终都指向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这一认识渗透了张爱玲自身的身世之感。
  关键词 张爱玲小说 女性形象 生存手段 物质指归

  作者简介 谢倩霓,女,1968年生,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毕业。少年儿童出版社编辑。曾发表《人的重铸——新时期乡土小说一隅》、《周作人滑稽文学观》等论文。今后以周作人中、后期散文为主要研究对象。
   *          *           *
      一
  张爱玲,这个似流星般突然划过40年代混沌的天际,发出短暂而耀眼的光芒,又突然消失在天尽头的偃蹇才女,以其凄艳的笔调、奇诡的意象、苍茫无边的时空体验,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为世人捧出了一大堆装在古典叙述套子里的“男女间的小事情”〔1 〕。 其文随着其人1952年的出国而在大陆断迹,直至新时期的到来。张爱玲热至今持续不衰。人们在瞩目其小说对洋场社会生活的认识意义、独特强烈的意象世界的建构、古今混同无始无终的时空感受,以及杂揉了西方现代派技巧和中国古典小说套路而成就的充满嘈杂的音响、浓郁的色泽、强烈的感官性的小说新式样的同时,他们将更多的兴趣和注意力倾注在了张氏笔下出现的各色“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这时代广大的负荷者”〔2〕身上。这些人物形象的深层实质最多地被用“错位”、 “变态”、“疯丑狂孽”、“时代弃女”等隐含悲悯及厌憎的贬义性语汇来规定。特别是其中的女性,在她们被奇迹般现身于文坛的青年女作家奇迹般创造出来的当时及40年代后的今天,人们投注在她们身上的情感基调虽不乏悲悯,更多的却是强烈的厌憎,极端的嘲讽,甚至隐现着恐惧。《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被称为情场上的赌徒和高级调情者,以神圣婚姻作谋生之道的实利者和庸俗者;《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早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带着黄金枷的性变态的定格典型;霓喜《连环套》则在出世的当时便成为“弥漫着恶俗的漫画气息”中的不真实存在〔3〕。
  她们的身份——一为破落世家的大户小姐,一为麻油店里的小家碧玉,一是粗俗荒蛮的广东乡下的下等养女——形成了明显的等级,命运、性情也毫无关系及雷同之处。但当我们撇开这些表面的区别,深入到更深一层时,我们却能在她们永远没有交点的各自命运的平行线中,嗅到某些类似的充满悲剧意味的气息——那就是,同是身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4 〕的女性——不管她是小姐亦或是丫环——同是生活在“已经在大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5〕的仓促的、充满恐慌的时代, 她们作为传统意义上毫无生存能力的个体,为了维持自身基本的生存,而不得不作出各种费尽心机、饱含苦痛的艰难努力。他们或借助机巧、或倚仗金钱、或凭靠肉体,方式不同,却都在为着同一个人类最原始的愿望——生存而苦苦挣扎。张爱玲在描述种种女性生存方式的时候,最终指归都是一种最基本最实在的物质生活。不管是婚姻也罢、金钱也罢、肉欲也罢,其实都只是她们获取必要的物质倚靠以保障生存的一种方式和手段。生计问题是如此迫切地摆在眼前,以至各种形式的爱及其它种种的精神生活对张氏笔下的女性而言都是一件遥远的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张爱玲的这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意识有她自身真切的身世之感,更是她对生活于乱世的“时代弃女”及其生存的一种独特体认和把握。
      二
  法国存在主义女作家西蒙·波伏娃在其被誉为西方妇女解放运动《圣经》的《第二性》一书中,通过对漫长的男女两性关系发展历史的考察,得出“女人不是天生的,她是被变为女人的”这一著名论断,她认为女人的历史性压制了女人的自然性,使她仅仅成为了依附于男人的“第二性”或曰“次性”。中国妇女在几千年高压的男权社会中走过的正是这样一条幽暗漫长的辛酸路。直到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声浪高涨,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以她离家出走的果决方式影响了当时整个一代人的行为风貌,成为他们讴歌并模仿的标本。只有鲁迅,这一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觉察到了乐观底下虚妄的基地,他的“娜拉走后怎样”的预言不幸成为五四退潮后确凿的事实。20年后的张爱玲,年幻轻轻却有过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身世之感,太多的对同性的体认(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逃出父门的标准的“娜拉”),她早已没有了娜拉初入中国籍时的狂热,只是以她一贯的作风和表达方式将娜拉的出走仅仅比喻成一个“潇洒苍凉的手势”,而出走的结果却是:“走!走到楼上去!——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她们就会下来的。”〔6〕——所以张爱玲笔下的人物,照她自己的说法,“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7〕, 只会“走到楼上去”,不会有更大的疯狂。但换一个角度来看,他们,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女性,却又有着非常彻底的面目——她们坚持着走上楼去,毫不犹豫,并费尽一切心机换取开饭时候的那一声呼唤。
  流苏是出身式微旧家庭的小姐,却也并非完全是旧式的,她离过婚——虽是哭哭啼啼,没有娜拉的洒脱漂亮,并懂得用法律来捍卫自己,但她仍然面临着“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鲁迅毫不温情主义地给出走的娜拉们指出过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流苏不愿回到夫家去守寡,更不甘心就此堕落,张爱玲只得女性精神十足地仍让她去攀附一个有经济保障的男子,走婚姻的老路,只不过内中没有了“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流苏只是单枪匹马,凭的是自己残存的28岁的青春及一点女性的机巧和赌徒的胆量。
  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中,对《倾城之恋》的总体评价是“华彩胜过了骨干”。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反驳道: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机智与装饰,即傅雷所谓的“华彩”,只是人生的表层,底下掩盖着的,才是人生素朴的底子——现在我们透过流苏的机巧、和婉及各种场面上的周旋,看到的首先是离了婚流落娘家的流苏被穷酸兄嫂及自己的一无所能逼得无一寸立足之地。后来她结识了经济富裕生活独立的单身男子范柳原,并觉察到了他对自己的兴趣,于是她决定“用自己的前途来下注”,来赌一场并无胜算把握的婚姻战。流苏因此被历代评论家定格为婚姻为职业的恶俗者,并构成洋场怪状之一——果真如此的话,那她也是将婚姻当成了一项迫不得已的职业:维持自身生存的职业。其实,以婚姻维持生存,这是现代文学,特别是20年代乡土小说中绝大多数女性共同的生存方式,只不过这些女性多是被动地沦为此中的牺牲者,她们或为哥哥换亲,或为婆家挣钱,或被丈夫典当,都无一例外地为了自己或他人的生存沦为了畸形婚姻中孤苦无告的悲剧典型。满怀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作家评论家对这种以人为非人的丑恶现象痛心疾首,他们一方面指责社会制度这一外在根源,一方面对女性自身的愚昧麻木焦灼万分,他们一边揭露,一边呼吁,进行着启蒙民众的艰苦卓绝的工作。可对苦苦地挣扎于实际的生存困境中的女人们,他们真正能做的,除了一洒同情泪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只有流苏,一变畸形婚姻中的被动者为主动者,虽免不了恶俗(将婚姻与生存联姻在什么时候都似乎是俗气的),却毕竟是为了维持绝境中自身的生存。而且,这项生存的职业又是怎样难寻呢——流苏的那种拿前途作赌本的悲壮,她的小心警惕、患得患失,受到侵犯想表示清高却仍是无条件屈服的难堪和愤懑——然而这一切都无效,流苏还是没能逃出鲁迅所指出的那两条路,她的赌博失败了,娘家更是无法再回归,于是剩下的只有“堕落”一条路:无可奈何地成为了范柳原的情妇。如果不是香港之战成全了她,流苏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作为范柳原长期而稳定的情妇,一个人孤伶伶住在香港一幢大而空的房子里,房里“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空虚……”
  人们在给予那些被动地以婚姻为职业的女性过多的同情和悲悯的同时,却鄙夷地冷酷地谴责流苏以婚姻为职业,除了过分注意了她使用手段的明确的目的性、技巧性及其成功的结局外,也许流苏的主动性才是人们鄙视她的最主要原因。这种因态度的被动或主动(尽管同是出于无奈)而对之或同情或鄙视的做法是否意味着这种批评仍是在一套男性话语中进行?这是一套高高在上的男性话语,他们对女性的生存进行着种种的道德评判和社会评判。只有同为女性的张爱玲,对女性生存本身进行了客观的观照和描述。在流苏寻求婚姻的过程中,虽难得地在范柳原嘴中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流苏却疑惑这是场梦,一场抓不住的无凭无据的梦。她更迫切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保障,是婚姻的保障。婚姻有了保障,也就是生存有了保障。所以做了范太太后的流苏虽再也听不到范柳原原先说给她听的那些甜蜜的话语,他们却仍然能够在一起和谐地“过了十年八年”。
  鲁迅在解释为何出走的娜拉们只有堕落或者回来两条路时说:“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需要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流苏就是因为没有钱,才象绝大多数女人一样选择了婚姻作为谋生之路,可七巧是有钱的,在分家之后。她后来何至于走上那么一条可怕的人生之路,变成那么一个可怕的疯狂的人?
  小说名为《金锁记》,显然指示着在这里黄金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七巧对黄金的强烈嗜好和疯狂的占有欲使她很快泯灭了人性中一些正常健康的情感因素而滑到了人性扭曲的最底层。但七巧对黄金的这份突如其来的兴趣和欲望究竟源于保处?我们注意到,小说的前半部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七巧有着她作为麻油店小户人家女儿的那份庸俗和不识趣,也有着她作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人得不到生理、心理满足的满腹劳骚、委屈和由此而发的对小叔子的一份渴望,但却并没有她对黄金、对钱财强烈嗜好的浓厚影子。相反地,这时的七巧出手还是很大方的,每次塞给来探望她的兄嫂的体己都颇为丰厚。七巧的黄金欲主要体现在分家独立以后,而且愈演愈烈。这一份黄金欲是如何深入到七巧的灵魂深处,成为主宰她性情行为的根本的呢?我们先来看分家时七巧借以撒泼的那一段话:“我们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望着这两个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虽是撒泼,却正一语道破了内中实情——自此以后,一无所能的七巧得带着她一双“纸糊般的小儿女”独自承受着一份日子了。日子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而钱就这么一些,正是这种独立生存、无所倚仗的恐惧使七巧一下子就抓住了黄金。这是她生存的根本,是她在世上的唯一倚靠。
  在七巧身为病鬼的正头奶奶及身为寡妇的漫长的日子里,她也曾渴望过一丝爱的亮光。在分家以前,七巧还用不着为生存操心,所以她还有那份活力和心思去努力“撩拨”小叔子季泽,“她或许是豁出去,闹穿了也满不在乎。”10年后,当季泽凭白无故找上门来表白的时候,“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但寡妇的机警使她立刻想到了自己赖以活命的钱。虽是“这一转念使她暴怒起来”,她却并没立即发作,只用了女性的小聪明拐弯抹角来试探。一经证实,令七巧痛心疾首的并不全是季泽谋她的钱,而更是他谋钱的方式:“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此后,“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有些换魂落魄的。”再往后,她便沿着自虐和他虐的恶性轨迹无可阻挡地往下滑,一直滑到人性扭曲的最底层。爱是不可靠的,只是沉默的黄金才最忠实。人们习惯于认为七巧是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最终锁住了她自己。其实恰恰相反,是她虚假的爱使她更紧地攫住了黄金,是她心爱的男子披着爱的外衣来谋取她的黄金使她更紧地攫住了黄金,同时也永远地封闭了自己。在她的生命中,只有生存,只有生存需依仗的金钱。至于爱,不管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都是那样的遥远,它被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远远地阻隔在外,永远也无法触摸。
  霓喜(《连环套》)与七巧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至少两人都有着原动的活泼泼的生命力,而她的出身较七巧还低,不仅不可能象流苏一样凭着机巧和淑女身份寻到一个好男人,甚至也不可能象七巧一样有机会被卖到簪缨望族去做一个病鬼的正头奶奶,张爱玲给她安排的求生之路是姘居。她先后与三个男人姘居,每一次都费尽心机想巩固自己的地位,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第一次年轻气盛,一心想做印度商的合法妻子。在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后,时间过去了10年,她还是被逼着离了家门。张家玲将他们同居生活的失败归结为“霓喜本身性格上的缺陷”〔8〕,对比原文,这是很不公正的说法。霓喜固然好逞强, 又何尝不是雅赫雅逼的?西蒙·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女人》中说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独立而和丈夫斗争,同时为了保守她倚赖的‘处境’而和世界上其他一切人作战。这个双重的游戏可不好演,许多妇女之所以在焦燥不安和神经质的状态中过着日子,部分是由于这个缘故”。正式妻子尚且如此,何况霓喜还只是一个120 元钱买来姘居的广东下等养女?她第二次跟的男人是个在乡下有家室的老头子,无法给他作正室了,却仍想着“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并与老头子“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耍尽性子,使尽手腕,到头来仍是一场空。幸亏那份粗厉美有人哲学,她得以继续在另一个男人手里讨生活,现在她只剩下装死来要挟他给个住处了。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说:“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无限的惨伤。”这一份惨伤也应属于霓喜的吧?自然,《连环套》作为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在本文我将它作中篇看待),其情节和人物心理都因过份仓促而显得粗陋,失去了张爱玲小说的某些特殊韵味,但霓喜的那份求生的挣扎我们还是鲜明地感觉到了的。如果说流苏的求生存的过程有着许多“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充满着一些生活的外在的“华彩”,七巧的生存伴着她的整个性情、精神面貌的巨大改变,有着一些生存之外的别的意义上的故事的话,那么霓喜的故事则是纯纯粹粹的过日子的故事。她既没有婚姻作保障,又没有金钱作倚仗,生存问题每时每刻摆在她面前,需随时下死劲去解决。所以霓喜的不长的故事就是一段不断地用肉体及一些小小的狡猾甚至撒泼来换取“开饭时的那一声呼唤”的过程。正如张爱玲的自白:“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动的是霓喜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种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死劲去抓住。她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每致以两空。”〔9〕从单纯的求生存这一角度而言,身份、 地位最低的霓喜求生的道路也最艰辛而漫长。
      三
  张爱玲自己是个以卖文为生的半职业女性,这之前她靠父亲,后来又投奔母亲;到香港上大学时也曾努力靠自己,卖命般读书,靠奖金学来维持生存和信心。张爱玲虽然年纪轻轻,却已过多过早地品尝了生存的难堪和不易。也亏得张爱玲有那份才气,沦陷了的、一片空白的上海滩也正给她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华的场地,她才得以依靠自己而生存。与张爱玲同时红于上海滩的女作家苏青经历亦与张爱玲相似,走出夫家大门后靠自身卖文为生。但张爱玲却评价:“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象《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样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10〕苏青尚且如此,更何况一无所能的白流苏、曹七巧、霓喜们呢?她们更渴望有所依附,首先是物质的、生存的,然后也怯怯地盼望着一丝爱的亮光。可惜乱世里毕竟不存在盛世,就连苏青这样有才气有智识的女子,在谋生之外企图谋爱却也仍是失望,她在说“没有爱”的时候,“微笑的眼睛里有种藐视的风情”〔11〕。流苏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谋取生存,所以她们在发现没有爱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藐视,她们必须紧紧地抓住周围可见的一切东西,“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12〕。
  张爱玲作为倾刻间红极一时的才女,给她故事中的女性开出的路子却只是“走!走到楼上去!”未免令人沮丧。但你却无法怀疑,因为这是“结实的真实”〔13〕。流苏们俗也罢、丑也罢、疯也罢、怪也罢,这些其实都只是些表面的枝节,人们为什么不更多地注意到掩映其间的那份所谓时代弃女求生的艰辛呢?*
  [*] 收稿日期:1995—03—13
  注释:
  〔1〕〔2〕〔7〕〔8〕〔9〕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75、174、 174、177、178
  〔3〕傅雷.张爱玲的小说艺术.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405
  〔4〕张爱玲.有女同车.见:金宏达、于青编 .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7
  〔5〕张爱玲.《传奇》再版序.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35
  〔6〕张爱玲.走!走到楼上去!.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3
  〔10〕〔11〕〔12〕〔13〕张爱玲.我看苏青.见:于青等编. 苏青文集(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67、468、472、471




張愛玲與文學史

楊佳嫻



【小說家與我……】張愛玲與文學史(一)

一、重讀˙召喚˙顯影

在倉促的時代中透視「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以為「蒼涼」才是文明的真貌,而這「惘惘的威脅」又不斷地通過荒毀情境和細瑣美學而顯現--張愛玲於大時代預告世紀末,和五四以來的啟蒙之光大唱黑暗的反調,真在世紀末掀起熱潮,成為時代的註腳。事實上,張愛玲在香港與台灣流行已久,大陸在八十年代後也開始討論張,隨著開放改革,出版,閱讀和評論並進,「重新發現張愛玲」自然滲透到了創作,影響所及,中生代一批作家早被點名為張派,或有排拒,或表榮幸,而論評者指證歷歷,彷彿張愛玲的魂魄處處留下蹤跡,小說家們不論學步還是抵抗,都還是在「重寫張愛玲」,儘管招式各異﹔張派系譜遍及兩岸三地,在政治上仍曖昧難判的此刻,文學史的想像版圖竟早一步成形。

  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去世,隔年和二○○○年分別在台北和香港兩地舉辦了國際學術研討,台北方面由媒體籌辦,香港則是大學籌辦,正顯示了張愛玲在文化與教育上的影響力。而兩方研討會所著重的面向有同有異,相較之下,香港的會議更突出「張愛玲與香港性」,張愛玲所經歷的香港和香港所認識的張愛玲,在不同的歷史情境下,成為彼此創發與回顧的契機。彼時回歸已有數年,香港像是終於「回返」成為巨大中國的一部份,但殖民歷史所帶來的歧異,又使其格格不入,在歸途上顛躓前行,如一句時代的齲齬。而這種處境,不正和周蕾談張愛玲時所說,「……我們所遇到的整個世界,其實也只是一件細節,是從一個假設的『整體』脫落下來的一部份」(周蕾219),遙相呼應?

  在香港會議的論文集《再讀張愛玲》序言中,編者劉紹銘表示七八十年代之交,台灣文學獎的作品「非張即土」,張腔和鄉土寫實成為兩大潮流,時至今日,鄉土熱延燒不輟,還帶著些許懷舊氣味,而張愛玲則成為頹廢美學的表徵,兩者曾在七十年代鄉土文學論戰「交手」(註1)(楊澤編470),「鄉土」的意義迭經變化,張愛玲也從最早以反共文學作家之名被介紹進來,到現下變成蒼涼、參差、末世紀美學的祖師奶奶。而在香港,張愛玲則似乎發揮了另外的作用,她曾見證了香港的孤島時期,她的小說是香港-上海的「雙城記」,今日我們在香港乘坐電車感覺那古老氛圍,「懷舊之物」,記憶的活生生的廢墟,難道不會想起張愛玲〈封鎖〉中那切斷了的時空?目前香港充溢著懷舊風,「舊香港」和「老上海」是否更接近,更使人思念張愛玲的傾城傳奇?張愛玲不只是文學史上某種風格的標誌,同時也是懷舊的象徵﹔港台同披張派遺澤,但歷史各有淵源,所懷之舊大殊其趣。作為時代的隱喻,「張愛玲」這一文化符碼如何被應用在這兩處「孤島」而成就了不同的景觀,可見一斑。

更富意味的,是香港電影界改編拍攝《傾城之戀》、《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此次會議中,尤以許鞍華導演的前兩者為討論焦點。許鞍華本為香港八十年代「新浪潮」電影主將,論者稱其「藉著對香港處境的探討建立起香港電影的本土意識」(劉紹銘編95)。論者或詳細比較張愛玲自己對作品的改寫,以及電影對文學的改寫,或以香港的社會變遷與「回歸」日程為參照。從五十年代的《十八春》到六十年代的《半生緣》,「光明的尾巴」被剪掉了,熱血奔赴社會主義理想的場景轉為出國留學逃避現實,小說的歷史感遂消褪不少﹔從文學的《半生緣》到電影的《半生緣》,則是「歷史的再消褪」,強化了張原本就和歷史大敘事脫節的傾向。而《傾城之戀》以香港為主要背景,戰爭中的「封鎖」成就一段情緣,許鞍華改編此篇小說,被列為「懷舊電影」,因為「可能將會失去,因而特別珍視香港的『香港回憶』」(焦雄屏編33),看電影內竭力重現香港四十年代風貌,可為佐證。張愛玲與歷史的詮釋相扣,更有如浮動政治的一則借喻,昔日「寫給上海人看的香港傳奇」,經過電影挪用,竟成為今日香港人追索記憶的中介,論者謂此為從「她者凝視」轉向「自我探尋」的過程﹔香港回歸五年,「認祖歸宗」仍有些力不從心(或心不從力?),張愛玲筆下的殖民都會與文化奇觀,畢竟提供了喘息、緬懷和賦義的根據。召喚張愛玲,顯影香港今昔,改編電影中歷史感的後退,或許正應驗了「香港,本是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歷史,不屬於我們」(註2)的知識份子憂懷?

會議安排「張愛玲與我……」的「表白時間」,算是落實了學界塵囂甚上的「張派」說。後來的書寫者通過召喚張愛玲,「重複,迴旋與衍生」(王德威語),使自己所處的時代顯影,更可能是在歷史上找到一個刻骨銘心的鏡像,將作為「女作家」的張愛玲戲劇化,乃於論述中有「她刻意排除她生命中的男人,除了她自己,母親、祖母、姑姑、炎櫻都是她的愛戀所繫,她在這生命的回溯中,顯示生命猶如天體循環,是圓形的、滋長的、回歸自己,也回歸自己的血緣」(周芬伶148)的激情出演。早有論者分析「張愛玲傳奇」與「魯迅神話」的不同處,正是在張的讀者更多是出於個人的「迷戀」(obsession)意緒,進而形成一種難以化脫的情結(陳麗芬157),愛深而責切者如唐文標、王拓,斥其勢利沉墮者如黃碧雲,「為張愛玲叫屈」者如蔣芸甚至痛斥胡蘭成,或如朱天文談及見文學獎上自己名字與其並列而哽咽失語。後輩的兩極反應,正顯示張愛玲魂魄纏人,如孽如戀。


(註1)請參見楊照:〈透過張愛玲看人間:七十、八十年代之交台灣小說的浪漫轉向〉,收入楊澤編:《閱讀張愛玲》,台北:麥田,1999,頁467-484。楊照認為,由於唐文標的關係,將張愛玲這樣一個與台灣無甚淵源的作家捲入七十年代「文學與社會的關係」論爭,扮演一個「對照組」。亦可見《再讀張愛玲》中鄭樹森文。
(註2)請參見陳國球:〈感傷的教育--香港,現代文學,和我〉,《聯合文學》第13卷第9期,頁43-46。這一期雜誌中製作了「回歸?回憶?--香港的昨日與明天」專輯,另外還刊有王宏志〈歷史˙國籍˙回歸〉和陳清僑〈過渡情荒〉二文。


【參考書目】
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香港:牛津,2002。
周蕾。《婦女與中國現代性》。台北:麥田,1995。
楊澤編。《閱讀張愛玲》。台北:麥田,1999。
焦雄屏編。《新亞洲電影面面觀》。台北:遠流,1991。
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台北:元尊文化,1999。
陳麗芬。《現代文學與文化想像》。台北:書林,2000。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19: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張愛玲與反張愛玲 

作者: 楊佳嫻

  研究所課堂上談「張愛玲熱」,每個人都有許多意見。一位頗有文學夙慧的學姊說,她是國中時代看的﹔另一位好談台灣國族問題的學長表示,有誰是像他這樣,三十幾歲才開始讀張愛玲呢?還有人從根本質疑,說這「張愛玲熱」,到底是哪些人染了熱病?會不會是學院內的迴聲,把它誇大了呢?對我來說,張愛玲,或者紅樓夢,因為讀得熟了,現在都是吃便當時候拿來佐餐用的,讀幾乎要成為反射的熟悉之物,才不影響消化。記得我跟楊牧提過這樣的「用餐習慣」,他說,這豈不是跟白先勇一樣了?白對於紅樓夢第幾回有什麼可是清清楚楚,隨問隨答,我從前雖然跟戀人玩過紅樓回目接龍的無聊遊戲,也還沒有這個自信。

  據說,喜愛都市、習慣都市生活的人,會比較喜歡張愛玲小說。張愛玲從七十年代到現在,熱了三十年,彼時的上海、香港,和此刻的台北,或許真因為都會的氛圍而更接近。京派在台灣不曾生根風行,而海派顯得比較吃香,好比王安憶吧,即使她個人否定了「張派」「海派」之類的稱號,但她筆下的上海(她也寫香港),在台灣讀者(台北讀者?)這裡似乎還頗吃得開﹔新的文學出版社各起爐灶之際,王安憶這家也有,那家也出,除了使人揣度她和台灣出版人交好的廣度外,沒有市場,很難這樣「傾銷」。作為「上海書寫」的淵源之一,不知道張愛玲會不會也面臨著,如朱天心寫「古都」台北,而有人反應「我從小生長的台北和她的怎麼像是兩個城市」--畢竟,每個台北人有自己的台北,每個上海人,或許也有自己的上海﹔全球化的浪潮之下,城市的獨立性格,其實仍未被抹滅﹔奇妙的是,透過文學,不同城市的人也可能有類似的感通。

  張愛玲的名號在學院內塵囂甚上,各種傳記,論述和改寫,在她死後七年仍然不斷出版,一時之間,彷彿人人都讀張愛玲﹔「張派」說一出,活躍的中生代女作家除了李昂、平路,幾乎被網羅殆盡,又似乎文壇處處張愛玲了。然而,魯迅當年有「離騷與反離騷」之辨,騷體成了一種書寫傳統,包括體裁和精神,憂患的文人們盡可以發牢騷,西漢就已經有揚雄跑出來說人應當聽天由命,發太多牢騷是會擾亂社會的--焦點雖在離騷,實際上卻是為了自己的不得志講話,或者為政治鞏固起見背書﹔當前也有「張愛玲與反張愛玲」,張愛玲早成了「祖師奶奶」,有作家為她激情站台,也有避張如避火者,甚至有為之寫了厚厚書冊卻要特意表明「我不是張派作家」等等。這名行蹤神秘的女作家所帶來的焦慮,不只出現在作家身上,也出現在評論家身上﹔張愛玲與台灣文學史的書寫是一種緊張的關係,如何解釋台灣「張愛玲熱」也成為燙手的議題,甚有主張這是因為她可以滿足「想像中國」之慾望,也就是一種「失落了中國」之後,對中國的「意淫」--這其中或明或隱地牽涉到國族認同,且張委實也太忙碌了點,同時要滿足對香港 / 上海 / 中國的想像。比較起來,張愛玲在香港的文學文化表現 / 論述中沒有太大阻礙地,就成為闡釋 / 隱喻現實的媒介,在台灣,從七十年代將這樣一個與台灣無甚淵源的作家捲入「文學與社會的關係」論爭,扮演一個「對照組」,到上個月某個(激情的)學術場合中,仍有人質問陳芳明將以何種方式把她寫入台灣文學史--兩岸三地,張愛玲原是和台灣最沒有關聯的,反變成摩擦最多的組合﹔爭論的焦點是張愛玲,實際上,卻是發言者在為自己的文化政治位置作表述,「張愛玲」到「反張愛玲」,恰恰是一個把張愛玲架空的過程。

  對於一個(非台灣的)作家的迎與拒之間,牽扯著對「台灣」的想像,以及對「台灣文學」邊界的拓寬或修剪的問題,甚至是文學史觀和建國論述之間的拉鋸。五四以來,大抵也只有這樣一個女作家有如此大的能耐﹔就這點來看,就連魯迅都得讓位。

  被王德威歸為「張派」的男作家林俊穎曾說,張派台灣系譜值得注目的不是陰盛陽衰現象,而是,作者年齡層最晚到一九六○年代中期便中止了,「一九七○年代以後出生的作者,還有張派傳人嗎」,他認為,台灣年輕一輩的作者和村上春樹的關係搞不好更接近。村上和張的命運相近(或許還包括卡爾維諾),都被符號化了,廣告文案,或者最通俗的閱讀與寫作中,都可以見到他們的蹤影﹔但是,村上或卡爾維諾都未曾如張那樣,引起強烈的學術摩擦,以及充分持久地滿足讀者對於某一處地域、某一段時光的想像,甚至開創「教派」。有人稱張為「超經典」(hypercanon),實非過譽,她已然是一種文學文化的奇觀--即使這奇觀的一大部分,籠罩在意識型態和文化資源的角力場中。

  我身邊的人多半「張愛玲」,「反張愛玲」者寥寥。閱讀品味相近,大概也反映部分情性相投。據說當年楊牧與李渝時常爭辯的話題之一就是張愛玲,楊牧不喜張,而李渝甚喜,陳世驤先生與聞,或為之仲裁。在此我願意再抄錄一段劉大任《紐約眼》中所述,因緣際會,他得與張同在陳世驤先生之下共事:


我那時雖非張迷,也讀了她幾本書,而且,來往知交中,不乏張迷。水晶應該排名第一,……唐文標則比較複雜,他的最愛張愛玲和希區考克,皆非我所喜,尤其唐到保釣後赴台前那段時期,思想見地不免受時代風潮所染,對張愛玲的態度只能以愛恨交加形容。楊牧那時改名不久,我們仍習慣叫他葉珊,意見稍有距離,談論時每以「那婆娘」代稱。最激烈的莫過於郭松棻,他的名句是「姨太太文學」。


  有趣的是,過了十餘年後,郭松棻在海外發表了小說〈雪盲〉,當中除了對魯迅再三致意,竟也引用了張愛玲〈中國的日夜〉,將那下沉的中國與曲肱爬行的孔乙己並列。當然,〈中國的日夜〉和人們愛讀的「姨太太文學」很不同,雖出自同一作者。這大概還能說明,「張愛玲」與「反張愛玲」,也不是什麼太絕對的事情。


2002/6/4 作
2002/12/1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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