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改的病句

余少平

全国2011年4月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现代汉语》试题第44题是“改正下列病句”，所谓“病句”是：“难道能否认《红楼梦》不是一部很好的古典文学作品吗？”
出题人的意思，无非是说“能否认”跟“不”要去掉其中一个。因为人们都说《红楼梦》是一部很好的古典文学作品，“难道”、“否认”跟“不”三者迭用的结果，却是说《红楼梦》不是很好的古典文学作品。如果是哪个学生在文学欣赏课程的试卷里说“难道能否认《红楼梦》不是一部很好的古典文学作品吗？”那么我会给这个学生打零分，因为他完全不懂得《红楼梦》，这门课程算他白读了。可是在《现代汉语》这门课程里，这个句子实在不能算病句。因为这话并没有语病。
出题人心里一定有个前提，那就是：“《红楼梦》是一部很好的古典文学作品”是不容否认的真理。但是，这话并不是客观真理，而是人们的主观认识。虽然我也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很好的古典文学作品”，甚至认为它是古典小说的顶峰，可我毕竟不能用自己的主观认识代替客观真理。比如，“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当年这话就是不容置疑的“革命真理”，也是包括我在内的七亿革命人民的共同认识，可是自从林副统帅折戟沉沙以后，尤其是三中全会以后，觉醒了的人民就可以大胆质问：“难道能否认毛泽东思想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吗？”
同样，虽然鲁迅俞平伯毛泽东都认为《红楼梦》伟大，还有很多人也认为它伟大，可也有不少古人今人认为《红楼梦》很糟糕。像已经作古了的陈云，他就觉得只有苏州评弹才是最优秀的作品，他恨恨不已地责备毛泽东号召人们读《红楼梦》是“教坏了一代人”。假如《陈云文选》中有一句“难道能否认《红楼梦》不是一部很好的古典文学作品吗？”那可万万不是病句——虽然我认为他的眼光出了点毛病。

《红楼梦》里，还真有些句子说不太通。可是有时候那说不通的里面真还有讲究，倒像香菱论诗的那番话：“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这样的例子，《俞平伯论红楼梦》里就有好几个。
随园主人袁枚（有人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是随园）的《续子不语》里有一则《沙弥思老虎》（人们有时用它跟《十日谈》里的故事比较）：
“五台山某禅师收一沙弥，年甫三岁。五台山最高，师徒在山顶修行，从不一下山。后十余年，神师同弟子下山，沙弥见牛马鸡犬，皆不识也，师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马也，可以骑；此鸡、犬也，可以报晓，可以守门。’沙弥唯唯。少顷，一少年女子走过，沙弥惊问：‘此又是何物？’师虑其动心，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无存。’沙弥唯唯。晚间上山，师问：‘汝今日在山下所见之物，可有心上思想他的否？’曰：‘一切物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师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马也，可以骑；此鸡、犬也，可以报晓，可以守门。’”这话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大概只需说成“师一一指而告之”，因为纪晓岚的文笔简洁，袁枚的写法生动；几句话，表现出了老和尚的慈祥，小和尚的单纯。但是“此鸡、犬也，可以报晓，可以守门”，这里有点问题：鸡能报晓却不能守门，犬可以守门却不会报晓。要说得合理，只该是“此鸡也，可以报晓，此犬也，可以守门。”可是，如果写成“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马也，可以骑；此鸡也，可以报晓，此犬也，可以守门。”用脂砚斋的话说，这就太“板”了。所以必须有所变化，于是乎把“鸡犬”合在一起，说成“此鸡、犬也，可以报晓，可以守门。”语法倒没问题，情理上可就有点毛病，仿佛“鸡犬”又会报晓又会看门似地。可是读者不是五台山上的小沙弥，这点生活常识是有的，决不至于误会“鸡犬”一身充二役。所以，这个句子看似有毛病，其实改不得。
还有篇明清小说，忘了是什么书里的，是说一位才子想寻找一个理想的佳人，在绍兴受到嘲弄后，又到了在扬州并迷恋上一位名妓。他的一位富有的朋友，为了让他集中精力参加高考，出资替名妓赎了身，打算暂时保管在自己家。花轿抬新人时，书童“两条腿正跑得高兴”，被才子一把拉住了。后来的故事自然是大团圆，不必说它。只说这“书童两条腿跑得正高兴”，也有点古怪。书童又不是猪马牛羊，自然是“两条腿”，这三个字岂不多余？再说“两条腿”又没有脑筋，怎么跑也不会“高兴”啊！把“两条腿跑得正高兴”改为“两条腿跑得正欢”，听起来就顺耳了。可是，“欢”不正是“高兴”的意思吗？看来“跑得正欢”是因我们用滥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正如帕默尔《语言学概论》所说，一些来自比喻的词语被人用得烂熟之后，人们就意识不到其中的比喻了。“书童两条腿正跑得高兴”这句话想想是不合理，可是我没有办法改。改不了。
三毛《塑料儿童》：“‘荷西，窗外一大群麻雀飞过。’我这话一说出口，手中锅铲一软，便知自己无意间触动了那个人的话匣子，要关已经来不及了。”
“手中锅铲一软”显然不对。锅铲怎么会软？要改的话，要么是“握着锅铲的手一软”，要么是“手一软，锅铲几乎掉下”，这样才能既合乎语法和情理又兼顾“锅铲”、“手”、“软”这三个要素。可是“握着锅铲的手”像是欧化的句子，太累赘，太别扭；“手一软，锅铲几乎掉下”，太老套。想来想去，好像还是“手中锅铲一软”简捷有味。
阿城有篇作品，里面有一句是：“是胆固醇的年纪了”。这话也不合理。胆固醇是一种化学物质，怎么能说“是胆固醇的年纪了”呢？能说“是胆固醇的年纪了”，岂不是也能说“是氨基酸的年纪了”、“是维生素的年纪了”？无论如何该说“是注意胆固醇的年纪了”，这才对啊。——可是，真要这么说，尤其是再把“是”改成“到了”，那可就成了中学生的作文腔了。阿城怎么肯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