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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 莽 来源:
大立:
关于方言土语,我给竹溪文联副主席阮家国的回信中谈了不少,后来整理出一篇长文,他们要去发表给老家的作者们参考。你也可以看看,我的观点是实在没有能力赢得读者,只得放弃,否则难人难己,何其苦也。
野莽狗年初三于听风楼
与竹溪阮老弟谈方言土语
1
乙酉年的年底,那天我在外面,会见一位从河北来的朋友,竹溪的阮老弟发短信来要我电子邮箱,我给了他,晚上回家,电脑里就收到他发来的两篇小说,第一篇写木匠在女主人家做活儿,第二篇写女子到小伙儿家相亲。小说写得不错,是用竹溪土语,我一边看,一边用红字做着批注,做罢还有很多的未尽之意,关于方言土语如何进入文学的问题。我就给他写了一封回信,连同做了批注的小说原作一同发给他,清算了一下字数,这封信竟达万言,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信,再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零点四十分了。我打个呵欠,洗脚睡觉,翌日起床,忽然觉得,假如给这封回信取个名字,是可以冒充一篇文章的,那么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我就取了个《与竹溪阮老弟谈方言土语》。
我们要说竹溪的语言,必须先说竹溪,没有竹溪就没有竹溪的语言。竹溪是一个多方外籍流民远足拓荒的领域,成千上万的外籍流民在竹溪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插草为标,安营扎寨,带来了他们的农耕文化,也带来了他们的家乡语言。这是发生在明成化十二年,即公元1476年的一场以流民为主要对象的迁徙运动,流民们原本流动在湖北的荆州襄阳一带,明宪宗朱深害怕他们聚众造反,先是动用军队绳捆索绑,把他们押解到边塞不毛之地,但是前脚押去,后脚又跑回来,盖因为没有土地,不能活命。后来明宪宗就改迁他们到有土地而无人烟的去处,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于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就极不情愿,却又迫不得已地去往了一个未来叫做竹溪的地方,这些穿得乱七八糟,说话南腔北调的流浪人口,就是目前竹溪人民的一代祖先。
郧阳府即成立于那次迁徙,同时就有了竹溪县,朝廷派一个名叫原杰原子英的右都御史牵头,负责湖广一线的建县改制。这个原御史原大人是个山西老头儿,肥水不流外人田,推荐他的山西小老乡,一个名叫曾熙的竹山教谕做了第一任的竹溪知县。老少二人首次在新成立的郧阳府里用山西土话秉烛夜谈的时候,衙门外那些背井离乡的移民却用各自的家乡语言小声骂娘,听口音他们的原籍大致是在湖南、陕西、河南、江西等人口稠密的地域。文化大革命前,竹溪县城还可以找到江西馆,湖南馆,以及其它馆祠的遗址,那是踏入竹溪的第一代移民以他们原籍省份为名隆重修建的纪念堂,为了纪念这次将要改变他们命运,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次大迁徙。
来自荆襄移民的竹溪先人,当初到底操着几种什么样的语言,那时没有录音和录像,以及用地域文化语言所写的小说,我们现在已经无从知晓。那些最原始的竹溪语言已经或者正在杂交,改造,消失,走向车同轨书同文的大一统的国语,这是一种进步,损失的只是地域文化的一点小小的特色。但是我们现在还能从现存的竹溪语言中,淘洗和提炼出一些独特而能被人理解的部分,通过文学作品的方式进行储存和传递,留给未来的语言学家,地域学家乃至人类学家,作为他们研究古庸国、古竹溪文化的可用资料。
2
《郧阳府志》和《竹山县志》共同记载:“民多秦音,俗尚楚歌。”说的是竹山,其实包括竹溪,因为明成化十二年前的竹溪就是竹山县的尹店社,大移民后才有了更多地域的乡音。从目前全县居民的口音进行分析,活跃在蒋堰一带的多数是湖南人,活跃在南山一带的多数是四川人,活跃在丰坝一带的多数是竹山人,他们可能是原本竹山尹店的土著,而城关一带则以河南人为主。城关人瞧不起高桥以上,跃进桥以下的人说话,嫌人家说话是“乡的腔儿”,特别看好自己的口音,自称京腔京韵,其实你侧耳倾听,城关人的发音基本上跟河南人一样,只要把“咱”改成“我”,把“中”改成“是的”,就是典型的河南人了。北京人认为河南人说话是全中国最土气,最难听的,因此跟人逗乐往往模仿河南人说话,他们讲述董存瑞的一个河南战友,让董存瑞用手托着炸药包,自己去找根棍子来支着,然后直到碉堡炸了也不见人来,这个段子就是用河南话讲的。但是语言大师侯宝林却喜欢河南语言,不喜欢上海语言,他说上海人不该把“理发”说“打头”,“洗脸”说“打面”,我给你钱你干嘛还打我呀?还数河南人说话简捷明了,两人夜里睡觉,一个起来小便,另一个惊醒了,双方的对话是:“谁?”“咱!”“咋?”“尿!”类似评论家夸奖海明威的小说语言,一字不多,像打电报。
有些地域把大小便称作解溲,典籍上也曾予以承认。但竹溪人要么是夹舌,要么是另有所想,他们不称解溲,而称解手,这两个字的韵母一样,区别在于声母。据考证后者是源自古时戴枷的囚犯,内急之时,既不能让它们排泄在自己的裤裆里,也不能让差衙和狱卒代劳,所以必须把手解开。古时的枷锁是把双手和脖子铐在一块结实的木板上,男女囚徒一概如是,京剧《苏三起解》里的名妓苏三也不例外,后来大约有人反映解手会导致逃跑的事件发生,于是又把枷锁改为手铐,戴手铐者大小便聊可自理,无非是相对困难一些,如不放心下面还有一副脚镣,属于双保险。竹溪人把从清早一直到入睡前的排泄工作称作解手,夜晚入睡之后中途起来,则简称起夜,这一句式的凝炼就接近河南人和海明威了。
如果竹溪人在起夜的时候遭到盘问,他的回答比上海人要简明一些,但比起真正的河南人,却还会多出一个字,不说“尿”,而说“尿尿”,第二个字是名词,指尿的本体,第一个字作动词讲,是一种很高级的修辞艺术,甚至是一种语言革命,譬如现在流行的一些形作动用的歌词:“你快乐着我的快乐,幸福着我的幸福。”说明竹溪人在语言上曾经走在时代的前列,并且还想领导潮流,只是用在此处有点儿可惜,尤其是半夜三更的,一个慌里慌张,一个懵里懵懂,彼此都没有工夫欣赏和讨论。此语在竹溪还能找到其它的版本,举例说“屙尿”,“倒尿”,“倒肚子”等,第一种外域人能从字面上理解为排泄之意,第二种就容易使人发生误会了,以为是把尿壶一类溶器里的液体清理出来,其实这个溶器不是尿壶,而是自己的膀胱,是从自己膀胱里往外排出,觉得“撒”的速度太慢,不如“倒”字来得酣畅淋漓。第三种明显地带有贬义,话里透出嫌弃和埋怨的意思,认为对方排泄的次数太勤,时间太长,影响了正当的生产和工作。甚至是为了逃避劳动有意识地偷懒,因此又衍生出一句有失人性化的说法,叫做“懒牛懒马屎尿多”。
3
在530年前的那次荆襄大移民中,原始荒蛮的竹溪一下子有了七个社区,后又增加了两个,总共九个社区,相当于目前的九个乡,这些移民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言土语,在生产和生活中相互交流,形成了以后杂交化的语言格局。同样一个竹溪,县城内外,乡社之间,对一件事物的说法就有多种版本。譬如国语“什么”一词,竹溪的同义词为“么事”,“么子”,“啥子”,“啥经”,“啥得(读竹溪话第一声,疑是“歹”的变音,意为“啥坏事”),“啥东西”,“啥家伙”,还有不好听的叫“啥球卵”。一个男人整天在外打麻将,家里的女人(竹溪叫屋里人)通知他回去吃饭,正碰上他这一局赢的希望很渺茫,于是就发了火说:“扯起嗓子喊,喊个啥鸡巴卵!”竹溪与陕西交壤处,楚长城一带的乡下人念“啥”为“哈”,过去我曾以为是此地居民的祖宗念了错别字,因为二字形似,两笔之差,小学生和老花眼往往也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但是后来听东北人说“干啥”为“干哈”,我就怀疑这是外地语言文化的入侵。
京剧《大闹天宫》中孙悟空吆喝花果山的小猴子为“孩儿们”,等同于国语“孩子们”,但竹溪对孩子的称呼也有多种,城关清坪一带叫“这个娃子”,是河南话。陕西也这么叫,秦腔《双雄会》中李自成号令他的农民起义军:“娃子们,给饿(我)上!”把下级当做自己的后代,这是自古以来有中国特色的称呼,我们不说他对与不对,只说他跟竹溪同与不同。桃源向坝一带叫“这个娃儿”,是四川话。中峰蒋堰一带叫“各家伢子”,“各家奶子”,是湖南话。这种称呼最是耐人寻味,细细想来,既可以听出那家孩子的大体年龄,也透出称呼者某种潜在的轻蔑态度:“你不过是哪家还在吃奶的伢子!”中峰人说起自己的籍贯口齿不清,人问他家住哪里,中峰人的嘴里发出两个奇怪的音节说:“真哼。”他们的嘴唇是张开的,露出两排被旱烟熏得有些发黄的当门牙,问题自然出在声母和韵母上,古代为训诂学,现在叫汉语拼音。“知”和“翁”相切为“中”,“拂”和“翁”相切为“峰”,他们却把第一个字的韵母“翁”念成了“恩”,第二个字的声母“拂”念成了“喝”,这么一来“中峰“就变成“真哼”了,跟毛泽东的口音如出一辙:“真(中)华赢(人)民更(共)和乖(国)真(中)央赢(人)民政虎(府)成立了!”蒋堰的老一代乡民不说“吃饭”,说“呷换”,也令人想起这位湖南籍的主席。文革时长沙著名的美食府火宫殿遭到红卫兵的冲击,狡猾的主人贴出一条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干好呷!”此殿后来就没有遭受被抄之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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