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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押沙龙 电子工程师 来源:http://weekly.caixin.com/《财新周刊》 2015年第20期 出版日期 2015年05月25日
人为什么会爱上幻影?人又为什么会爱上尘土?你们都把他看作人渣,我依旧视之为珍宝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小城里出了件轰动一时的事。一个管着上千人的厂长,为情人和妻子闹离婚。当时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妻子不同意,组织上也严厉批评。结果某天晚上,他和情人坐上火车,一起私奔到了新疆,工作、档案、户口都不要了。在当时,这等于把前途一笔勾销,从厂长变成了盲流,连生存都成问题。他这么做,对妻子当然不公平,但不能不承认这决绝背后的勇气。回想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说的爱情故事。可当时大家并不这么认为。《世说新语》里记载过荀粲的故事。荀粲的妻子发了高烧,他把衣服脱掉,大冬天跑到院子里,把自己冻得冰凉,回去抱着妻子给她降温。刘义庆不知该怎么定性这个故事,勉强把它归为“惑溺”,意思是荀粲沉溺美色,所以脑子不太正常。上世纪80年代的人们就和刘义庆一样,对这位厂长也觉得无以名之,只能简单称之为“流氓”。
时隔多年,我模糊听到这位厂长的境况,似乎很潦倒,据说情人对他的态度也很坏。当时大家都觉得他办糊涂事遭了报应。但他的真实想法如何,没人清楚。若按金庸模式去写,他也许还是会决然地说“不悔”。若张爱玲写,这对情侣则多半会在灰色的生活里慢慢朽坏,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憎恨。两相比较,金庸的写法自然更一厢情愿,但也不见得一定就假。说到底谁能真正明了另一个人的痛苦和孤独、骄傲与幸福呢。
以前的人际圈子紧密,爱情如果太过强烈,对整个共同体是个威胁,所以爱情就成了含糊暧昧的存在。直到大家化为独立的个体、原子化的个人,茫然面对大千世界,对爱情的信仰才会随着孤独感油然而生。我以前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总觉得里面透着一种下意识的自得自恋,很不喜欢。前些天重读,那个女人却让我有了种奇怪的感触。她爱上了一个幻影,为这个幻影做漫长的等待,为他抚养孩子,为他搭上一生。这种付出的背后是一种对孤独的恐惧,她用孤独把爱情这头野兽一点点喂养大。说到底,这是一次对自我的越狱。这样的故事写在小说中,显得很动人。一旦流溢到现实中来,沾染上了尘土污垢,就显出了种种笨拙丑陋。就像杨丽娟和刘德华的故事,由于当事人的愚行,舞台上的正剧沦为现实中的笑柄。可说到故事背后的惨烈,终究是一样的。
美国南方小说里容易出现这样的意象:一个住在阴暗宅子里的老小姐,隔断与外界的一切交往,祈祷书里夹着一朵干枯的玫瑰,永远缅怀着几十年前的一次短促爱情。我在现实中也遇到过这样的故事:有位亲戚家的孩子,为了一段外人无从捉摸的爱情变故,蛰居家中十几年,拒绝与外界接触。没有人能说服她,事实上大家也无法措辞。也许这时具体的爱情已经褪色了,但她捍卫着自己的离群孤单。也许她正是用这种大孤独,来反证自己的有所持,自己的不孤独。
麦卡勒斯写了本《心是孤独的猎手》,里面所有的人物都在倾诉,渴望摆脱难以言说的孤独。可到头来所有讨论都变成独语,所有沟通都变成误解。每个人都在说,只有哑巴辛格在听。大家都以为辛格理解自己,其实他只是太过善良了。辛格也有自己的孤独,他是个同性恋,爱人也是哑巴。爱人自私,贪吃,愚鲁,麻木不仁。他生病住院了,辛格常去医院探望,每次见他都激烈地打着哑语,把积累的话语倾泻出来。而肥胖的爱人眼里只有辛格带来的食物,他对辛格从无爱意。等辛格再次去探望时,得知爱人死了。从这里开始,小说的叙事忽然变得凝滞起来,麦卡勒斯仔细描写辛格的一举一动,如同观察一只被钉在别针上的蝴蝶的扭动。辛格走回酒店,一路小心翼翼,惟恐压坏了带去的水果。他晃悠到酒店大堂的老虎机旁,塞了一个五分币,想拉动摇杆时却发现机器堵塞了。他和侍者大吵大闹,疯狂地挥舞双手,分币被退回以后,他还是坚持退房。辛格在街上转悠了很久,在弹子房里和人聊天,等上了火车他把带去的草莓一颗颗吃掉。火车到站后他回到了自己租的房子,“休息过后,他喝了一杯冰咖啡,抽了支烟。洗完烟灰缸和杯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向胸膛开了一枪。”
读到这里,像少年时代那样,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人为什么会爱上幻影?人又为什么会爱上尘土?你们都把他看作人渣,我依旧视之为珍宝。就像歌德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里所写的:我之爱你,与你何干?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啊,又是多么大的孤独。
押沙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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