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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诗人海子专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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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 09:45: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西川
来源: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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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子的死



  怀念

  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
  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
  其中包含着疲倦、忧伤和天才
  -海子(土地王)(1987)


  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黄昏,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个伟大的灵感,失去一个梦,失去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个回声,对于我们,海子是一个天才,而对于他自己,则他永远是一个孤独的"王",一个"物质的短暂情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海子只生活了25年,他的文学创作大概只持续了7年,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象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突然爆炸。
  在海子自杀的次日晚,我得到了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怎么可能这样暴力?他应该活着!因为就在两个星期前,海子、骆一禾、老木和我,还曾在我的家中谈到歌德不应该让浮士德把"泰初有道"译为"泰初有为",而应该译为"泰初有生",还曾谈到大地丰收后的荒凉和亚历山大英雄双行体。海子卧轨自杀的地点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自杀时他身边带有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他在遗书中写到:"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一禾告诉我,两个星期前他们到我家来看我是出于海子的提议。
  关于海子的死因,已经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但其中大部分将证明是荒唐的。海子身后留有近200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他一生仅记的3篇日记。早在1986年11月18日他就在日记中写道:"我差一点自杀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这个曾以荷尔德林的热情书写歌德的诗篇的青年诗人,他圣洁的愚蠢,愚蠢得辉煌!诚如梵高所说:"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
  海子死后,一禾称他为"赤子"--一禾说得对,因为在海子那些带有自传性质的诗篇中,我们的确能够发现这样一个海子:单纯、敏锐,富有创造性;同时急躁,易于受到伤害,迷恋于荒凉的泥土,他所关心和坚信的是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必将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辉的事物。这种关心和坚信,促成了海子一生的事业,尽管这事业他未及最终完成。他选择我们去接替他。
  当我最后一次进入他在昌平的住所为他整理遗物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我所熟悉的主人不在了,但那两间房子里到处保留着主人的性格。门厅里迎面贴着一幅梵高油画《阿尔疗养院的庭院》的印制品。左边房间里一张地铺摆在窗下,靠南墙的桌子上放着他从西藏背回来的两快喇嘛教石头浮雕和一本十六,十七世纪之交的西班牙画家格列柯的画册,右边房间里沿西墙一排三个大书架--另一个书架靠在东墙--书架上放满了书。屋内有两张桌子,门边的那张桌子上摆着主人生前珍爱的七册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很显然,在主人离去前这两间屋子被打扫过:干干净净,象一座坟墓。
  这就是海子从1983年秋天到1989年春天的住所,在距北京城60多里地的小城昌平(海子起初住在西环里,后迁至城东头政法大学新校址)。昌平小城西傍太行山余脉,北倚燕山山脉的军都山。这些山岭不会知道,一个诗人每天面对着它们,写下了《土地》、《大扎撒》、《太阳》、《弑》、《天堂弥赛亚》等一系列作品。在这里,海子梦想着麦地、草原、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遥远的事物。海子生活在遥远的事物之中,现在尤其如此。
  你可以嘲笑一个皇帝的富有,但你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与梦想着天国,而却在大地上找到一席之地的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不同,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这或许是由于他的偏颇。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在离开北京大学以后的这些年里,他只看过一次电影--那是1986年夏天,我去昌平看他,我拉他去看了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改编的苏联电影《白痴》,除了两次西藏之行和给学生们上课,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晚上7点以后继续开始工作。然而海子却不是一个生性内向的人,他会兴高采烈地讲他小时候如何在雨天里光着屁股偷吃地里的茭白,他会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口号,比如"从好到好",他会告诉你老子是个瞎子,雷峰是个大好人。
  这个渴望飞翔的人注定要死于大地,但是谁能肯定海子的死不是另一种飞翔,从而摆脱漫长的黑夜、根深蒂固的灵魂之苦,呼应黎明中弥赛亚洪亮的召唤?海子曾自称我浪漫主义诗人,在他的脑海里挤满了幻象。不过又和十九世纪欧洲的浪漫主义不同。我们可以以《圣经》的两卷书作比喻:海子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思想而《旧约》是行动,《新约》是脑袋而《旧约》是无头英雄,《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同于"一个人打你的右脸,你要把左脸也给他",于是海子早期诗作中的人间少女后来变成了天堂中歌唱的持国和荷马。我不清楚是什么使他在1987年写作长诗《土地》时产生这种转变,但他的这种转变一下子带给了我们崭新的天空和大地。海子期望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
  至少对于我个人来讲,要深入谈论海子其人其诗,以及他作为一个象征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与社会所产生的意义与影响,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海子一定看到和听到了许多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而正是这些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是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之一。在一首有关兰波的诗中海子称这位法兰西通灵者为"诗歌烈士",现在,孤独、痛苦、革命和流血的他也加入了这诗歌烈士的行列。出自他生命的预言成了他对自我的召唤,我们将受益于他生命和艺术的明朗和坚决,面对新世纪的曙光。
  我和海子相识于1983年的春天,还记得那是在北大校团委的一间兼作宿舍的办公室里。海子来了,小个子,圆脸,大眼睛,完全是个孩子(留胡子是后来的事了)。当时他只有19岁即将毕业。那次谈话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还记得他提到过黑格尔,使我产生了一种盲目的敬佩之情,海子大概是在大学三年级开始诗歌创作的。
  说起海子的天赋,不能不令人由衷地赞叹。海子15岁从安徽安庆农村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工作,初在校刊,后转至哲学教研室,先后给学生们开过控制论、系统论和美学的课程。海子的美学课很受欢迎,在谈及"想像"这个问题时,他举例说明想像的随意性:"你们可以想象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学生们知道他是一位诗人,要求他每次下课前用10分钟的时间朗诵自己的诗作。哦,那些聆听过他朗诵的人有福了!
  海子一生爱过4个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他初恋的女孩子,更与他的全部生命有关。然而孩子却为她们写下了许许多多动人的诗篇。"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四姐妹》)这与莎士比亚《麦克白斯》中三女巫的开场白异趣同工:"雷电轰轰雨蒙蒙,何日姐妹再相逢?"海子曾怀着巨大的悲伤爱恋着她们,而"这糊涂的四姐妹啊/比命运女神还多出一个。"哦,这四位女性有福了!
  海子在乡村一共生活了15年,于是他曾自认为,关于乡村,他至少可以写作15年。但是他未及写满15年便过早地离去了。每一个接近他的人,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质,化作他出类拔萃、简约、流畅又铿锵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哦,中国广大贫瘠的乡村有福了!
  海子最后极富命运感的诗篇是他全部成就中重要的一部分。他独特地体验到了"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的内部上升。"现在,当我接触到这些诗句时,我深为这些抵达元素的诗句所震撼,深知这就是真正的诗歌,那么现在,他已经不必再讲他的诗歌"不变铅字变羊皮了"的话,因为他的诗歌将流动在我们的血液里。哦,中国簇新的诗歌有福了!
  1990年2月17日

  西川
  怀念
  这远方的太阳:深渊的火
  精神寒爽,独自灿烂
  不使我们被庸人和时代所赦免
  --骆一禾《世界的血。第二章第二歌》

  对于诗人骆一禾来讲,本世纪中国最后的10年,将不同于欧洲十九世纪最后的10年,我们将面对新世纪的曙光。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成就高迈的诗歌、宽广的诗歌,必要求诗人以其人格的力量做后盾;屈原、鲁迅,所有属于开辟文学未来的人们,必要求其文学观和世界观的同一:这是由于,就纯文学领域而言,我们目下的种种努力无异于空谷足音,60年来我们可资汲取的新文学财富不多--比较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前者不是太过丰盛,而是较为苍白。一禾从他开始文学思考以来一直坚持这种观点。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1982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所谈论的关于彼得三次不认耶稣的事。这个同时兼有道德和哲学寓意的宗教故事见载于《新约》的四福音中。"立时鸡叫了第二遍,彼得想起耶稣对他说的话,鸡叫两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思想起来,就哭了。"(《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七十二节》)一禾以这个故事来说明人格的问题涉及信仰。由于他对诗人天生的弱点、矛盾和高尚的了解,他首先升华了自己,同时带给了我们强大的光照。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禾是我的良师,80年以来我受益于他,以至在他病逝之后我竟觉得恐怕在我将来的岁月里,再也不会遇到一个象他这样近乎接近完美的人,以至我竟觉得真实的他此刻依然上升,而我们这些留在大地上的人不过是一些幽暗的身影,出没于街头巷尾,纸张书籍之中。
  海子自杀后,一禾曾对我说,现在,他只有十个朋友了。我有幸属于这十人之列。然而这样一位高尚的诗人,直到他去世,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知之甚少。他身前更多地是去帮助别人,了解别人,谈论别人;我们在一起时他则更多的谈论海子。只有一次,一禾几乎谈到了他自己。那是在1989年5月初的一个晚上,在我家里,我给他看一本法国人奥斯卡。德韦尔所著的有关占星术的书。一禾的星座是宝瓶星座,主宰行星是天王星。我给他读了书中与他有关的章节:"宝瓶座的人是新思想的开拓者,如果给他以完全的行动自由,让他随心所欲地去思考和决定,那么他会表现出卓越的工作才能。他是一个创新者,层出不穷的念头和突如其来的直觉,使他能预感到未来。""(他的)才能几乎全部集中在智力或精神生活方面。视野开阔,思想活跃,有敏锐的直觉,并富有幽默感。……他对于一切开拓性的事业、发明创造、前沿科学、改革创新和神秘学都有浓厚的兴趣。"……一禾始终微笑着听我读书,待我读完,他说,书上说的基本正确。那天晚上他临走时借走了这本书。去世前他写有一首题为《壮烈风景》的短诗,诗中写道:"星座闪闪发光/棋局和长空在苍天底下放慢/只见心脏,只见青花/稻麦,这是使我们消失的事物。"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道:"让他的目光脱离自己周围卑微的事物吧。""我们不再攀登高位而攀登永恒。"如果说思想是人类的使命,人类最高的义务,那么诗人骆一禾恰好具备真正宜于思想的头脑,并且在他平和的面貌和随便的衣着之下,有着他对于诗歌艺术的严谨态度,对于苦难人生的关注,以及对于宇宙大真理和万物之美的迫切向往。现在,由于一禾的死,我们有了谈论和倾听他的机会--
  骆一禾,1961年2月6日生于北京,祖籍浙江临安,少时曾从父母在河南省农村劳动。1979年秋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3年毕业后被分配至北京出版社《十月》杂志编辑部工作。1989年5月14日凌晨因长期用脑过度和先天性脑血管畸形而出现大面积脑出血。在北京天坛医院昏迷18天之后,于五月31日13点31分去世,时年28岁。
  一禾之死看似偶然,而其实却与他所从事的事业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一个以诗歌为装饰或游戏的人,不可能象他那样切实体味到"诗歌的深渊"。在那巨大的深渊里,这个勇敢的人搏击,翱翔,尽管有时恐惧,有时感到孤独,但最终不畏天忌,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有关形而上的上帝的秘密,表现出人的正直,并为此付出代价。就象乔丹。布鲁诺1585年左右在《追荐宴》一书中预言自己死亡的情形一样("倘使他一旦要在天主教罗马的土地上死去,即使在大白天,也不难找到火把簇拥在他周围")诗人骆一禾把自己提升到必然之中,提升到命运的高度:"这一年春天的雷霆/不会把我们轻放过。"(《灿烂平息》)
  海子身前在同我谈到一禾的诗歌时,曾说一禾的诗是从一株青草生长起来的大树,因此带有本质的单一性,与其同旋的思维方式形成对照,在我看来,一禾的诗歌以爱为根,结成幻想的果实;只是这幻想与我们通常所说的以形象为出发点的幻想不同,一禾的幻想与其哲学性的宽广的沉思有关。究竟其宽广的沉思以什么作疆界,我无法说清,但沉思对于一禾是至关重要的。他在沉思中听到了血涌,并起立歌唱。相信凡是读过一禾早期诗歌的人,都会同意,一禾早期的诗歌大多是温暖的,注重细节和场景的,且以亮色为主,在语言上表现为平易,在内容上表现为青春。在一禾行将自北大毕业时,他曾抄录了一册他自己的诗歌送我,我对那些诗歌的印象大致如次。85,86两年,是一禾深入思考诗歌的两年,其间几乎搁笔,后来他开始了雄心勃勃的诗歌创作,写下了分别长达3000行和5000行的长诗《世界的血》和《大海》。
  《大海》我不曾读过,《世界的血》我也只是大略通读过一遍,不能说有深刻的理解。《世界的血》分6章:第一章飞行(合唱),第二章以手扶额(祭歌),第三章世界之一:绿色生命(孤独动力),第四章曙光女神(颂歌),第五章世界之二:本生生命(恐惧动力),第六章屋宇-给人的儿子和女儿,我们仅凭长诗各章的标题便可想而知,这部长诗是谨严构思的产物,排除了一时一地的思想火花,放弃了仅仅依靠灵感的写作方式。这部长诗以血为核心,以人的孤独与恐惧为两翼,展开生命的主题。面对苦难,死亡和黑暗;"黑暗是永恒的,而光明/必须运行。"从中国传统哲学的角度看,《世界的血》属于荀子那一路创作。主题是肯定的,人在天地宇宙间有其积极的作用。心灵的眼睛既看到了万物严酷的一面,又看到了万物壮丽的一面,心灵把真正的死亡称作"牺牲"。从这部长诗中,我们已经找不到具体的场景和细节,有的只是紧张的幻象,仿佛诗人自身已经高高升起,无所不在,与此相适应的诗歌语言陡峭而绚丽。
  与其说一禾在其晚期诗作中所着意描述的是天堂,不如说是充满了噩梦的地狱。但在这地狱中没有堕落,只有搏斗。
  海子曾称一禾的诗歌以大海为背景。他说这话的根据大概是一禾的另一部长诗《大海》,对此我没有发言权,但是请相信海子的话,他的看法不会有误。
  一禾曾有一个宏大的构想,那就是海子、我和他自己,一起写一部伪经,包括天堂、炼狱和地狱,这部伪经现在是无法完成了。
  一禾还曾跟我谈到过他的另一部长诗的构思。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写出一座城市,在大海之下--其规模大约与十六世纪意大利多米尼克派僧侣奥凡。康帕内拉所描述的"太阳城"有某些相似之处--只有穿过大海的人才能抵达这座城市。但这部长诗他同样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我宁愿把这座城市看作已经完成的一禾本人。或许有人会认为一禾的创作应该属于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其文学观念虽然高级,但是经过本世纪初欧洲现代派文学及我们时代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冲击,这类观念已经显得陈旧。然而,对于文学的潮流,一禾有他自己的看法,简而言之,即登上顶峰的文学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文学。诗歌自精神始自精神终,其灵光不因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变化而减弱,亦不因种族、地域的差异而变质。这正是里尔克在本世纪初所表达的观点相同:艺术作品应当具有"共时性",它们都是人类各种"向往"和"恐惧"的"物化",古典艺术、中世纪艺术和现代艺术之间存在着不间断的延续性。对于后现代主义文学,一禾基本上持否定态度,以为这类聪明作品的产生,说穿了是作家心力的底下。他曾经兴冲冲地给我读《世界文学》1987年第4期是刊登的美国批评家本。德莫特所写的《六十年代是否损害了小说》一文:"这些作家这一些最能引起兴趣的人,有时候活象暗中勾结在一起,在通力合讲一篇故事,而且只有一篇故事,主题一成不变,就是人间的无情。"他们要向我们指出--简直无休无止,不遗余力--人们在相互观察,期待着病态的反应。"在一禾看来,这种情况已经渗入中国文学。
  所以我把一禾的死看作中国健康文学的一大损失。有他存在,就有一种尺度存在。我在这里回忆的,不过是一禾全部思想的万分之一,而且不能说是他最重要的思想,它们有些已随一禾而去。一禾去世以后,曾有一位朋友来信,说海子选择了死,所以他干干净净地去了,而一禾未曾选择死,所以他至今依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生活在我们中间。这当然是一种美丽的说法,不过对我来讲,一禾的确已经不在了,虽然有时我还在夜晚梦见他,但1989年6月10日在北京八宝山,是我和别人一起拉着他的灵床来到火化室门口,事实总是这么残酷,哀莫大焉。
  1990年2月20日


  Z:F
  心愿之乡
  --纪念一禾
  我活着,并非虚妄地活着,然而我一生永远不会相信的,就是一禾死了,真的死了。
  "对于死亡我更加痛恨了。"
  "然后,我反对死亡。"
  他早早地发出这样的宣言:"我认为永恒是不值得达到的。"
  假如还有永恒,那么这样的时刻是永恒的--有两次他经历了最好的朋友的死亡,两次他都以泪抱住我说:"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声音一直如雷灌耳--
  然而我的确是不能以肉眼看见他了。
  然后,我将和他同样地活下去。

  他说过:"生命是一个大于'我'的存在。"
  他说:"怎么说呢?--即使在我停顿的时候,我仍然感到我的继续,这就是朋友对我最重要的意义,这得以使我不是只有一个灵魂。"
  灵魂和灵魂,世界上,不是太阳无处不在,不是大地无处不在,而是灵魂无处不在,这就是我们的大气,我们生命的呼吸。
  当我亲手把一禾仅仅的骨灰安置在死者们中间、走出老山的时候,它那一点点的高度已使我眺望了整个城市,和它的上空,我突然感动地哭了:"这是一个人的城市!一个人的城市!"
  一禾是无处不在的,这里的上空就是他的肺,他的心脏。我已是不能和他对话了。他的灵魂已经开放,而我还被封闭在坚硬得只会脆弱的肉体里。但我仍可以长久地、长久地凝视他。
  他的生命终于挣脱了他的精神而去,一个人最可以依赖的东西他也不再需要了,他已无需拯救。这才是我们终生要考虑的事。他得到了那可怕的自由,这多么令人晕眩,我有时不得不承认这是幸福的,美的。因为我也在向往他去的地方,一个朋友说,我们脚下的土地再也留不住他了。
  他说:"想起一个一个的好朋友,真是留恋人间,明知天空升高,日夜远去,不知怎样看着人呢,也还在天底下做无尽的充实……神的孤独真是这样,……人在空虚,诗歌在强劲起来,只觉得我时时从诗歌里飞走,渐渐挪入自己写下的东西里,越写得好越不能自己,好象我在失踪,对于朋友就更为思念,因为这是扎实的活实体--"
  他就是这样的走了,永远地居住在他亲手建筑的屋宇之中去了,也许还会时时在灵魂的飞行中注视我们的余生或者人类的余生他也是可以瞧见的。
  我不能相信他真的死了,我的灵魂是他。
  朋友们,或者象你们常愿意说的,我的诗人兄弟们,一禾的灵魂在你们中间漫游,呼吸。这是一个天路历程。
  我们这样看着他:一禾如此地生活过,如此高尚,如此热爱,如此清醒,如此愤怒。他是一个有多个灵魂的人,而他的灵魂都是不死的。
  这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一定可以肯定。
  我相信,并且在我死后也相信,世界上会有更多的人热爱他和他的诗歌,凡热爱者皆拥有他的灵魂。一禾一定会同意我这样的说法,否则他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一禾仍在,活于心愿之乡。听,他这样亲切地叨念着:
  "我们这些大地上的人们都曾经衷心地感觉到这样的痛苦,眼望着家乡。"
  Z:F1990。清明前

  Z:F
  大生命

  --论《屋宇》和《飞行》

  一禾写长诗的起点是《屋宇》和《飞行》。它们完成于1987年2月、3月,写长诗的人和写短诗的人,整个的精神状态是完全不一样,因为从这时开始,一禾的创作有了里程碑式的转折。这两首加在一起构成了一禾抒情史诗的完整的契机,产生了使他以后从事长诗创作的诗歌哲学和诗歌冲动。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大气象,人与自然共在的整个宇宙,人唯有在此生命的幻象之中,才获得了结构之深切存在,抛却了他沧海一芥的命运。这里的人是以诗歌为其主体的。
  《飞行》是合唱,一个尤如安魂曲、大弥撒的大诗篇。它始终处于两极之间赤道的炎热之中,万物之灵、万有之灵高叫着它们彼此的灵魂。
  它的开头是这样一个壮观的场景:一泻千里的河流,无垠的田野,只有一个太阳燃烧着,"世界是一场大火球"。与此相同的时刻,世界的彼岸,鸟儿醒来,巨大的飞行开始。
  它越过大海和平原的黄昏,经过漫长的希望而达到最后一线光明--人类之灯盏。
  这个笼罩世界的飞行,是大块大块的,显示了诗歌世界的本质。气魄是极其宏伟的,它使飞行有一个最深最高的高度。
  飞行代表了人类的超越,同时也是它最本质的生存,它具体表现为飞行体与地球之间的双向旋转,这是我们的俯瞰整个大地(空间)的同时又不断进入日和夜(时间),而任何一刻垂直于地面的飞行都在超越整个的历史。因而在叙述上,飞行构成了人类的世界--它的全部时空间,在这样一个共时的空间,创造飞行将过去与未来联系起来并置于现在人类的视野之中,这是一个心灵的界域,我们可以把飞行称作神行。
  这首诗描述了两种飞行:鸟、太阳。同时在演进过程中不断变幻出两种人的指称:你和我。这也许是指诗中的角色,太阳和鸟,或者是指上帝和诗人本身,或者是作为读者目睹飞行的你。这种戏剧性的变幻使我们忽于飞行之中,忽于大地之上翘望,忽于整个世界之内忽而又身处其外,你是个创造者你又是命运和历史的承受者,这种神秘的变幻,令读诗的人痴迷感动,诗由于扩大了它的空间,并形成了不同声音的多声部。
  鸟飞行于名字和高峰。命名是人性的涵盖与它的外延,世界上有许多令人钟情的名字,伟大的地名,这是人一项虚无的创造,仅有象征意味的。而高峰是人性的建设与积淀,不蒂是孤独的巨人的丰碑,世界是因为这样崇高的召唤而激动前进的,这是一种实有的创造。名字是飞行在人类本身之内的空间,而高峰则是飞行所经历的时间的晕眩。--已形成的高峰在过去、在后无来者的孤独中发出呼叫,而未来幻想的超越飞行又以前无古人的绝望吸摄你的灵魂,这就是人的晕眩,处于现在的令人亢奋的激动的飞行。
  这种晕眩会突然消失,高度也会突然消失。你又重新飞在美丽的大陆之上了,圣地成了你永志不忘的名字。
  "你要衷心地纪念他们,
  因为你来到这里是靠飞行,
  而他们来到这里是步履。"
  世界,究竟在你的掌上,还是你手上的纹路呢?我们注视着鸟的飞行,拥有此等力量的人拥有诗歌拥有世界。然而这飞行的速度是太快了,鸟儿终于飞进了太阳,与烈火溶为一体。
  其天空清澈,精灵们在唱,天空和大地在和着他们而展开,开头的场景又出现。
  太阳继续飞行,这光明的飞行就是美的运行,它是属于青春和新生的。诗人对这种美的惊叹是以13个问式表现出来的(16小节),这是一个天问、天的自然运行对于人而言正是一个残酷的轮回。当太阳在上空飞行时,大地是黑暗和雨水,然而这正是太阳的力量,它给予大地的震撼和变迁,当美变得有力时,"我又能情不自禁地说些什么呢?"太阳是一种颂歌的力量。诗在此出现了一个少女幽灵的形象。这同大地和雨水一样是和太阳对立、附生为太阳而钟情感动的形象。太阳并不能使她起死而复生,而以另一种生命活着。因而太阳说:"你将在地下看见它们,--有如我正穿过天空",因而诗人说:"我不知道她的生活将怎样,--而我将热爱她。"这是有力的颂歌,美驱散了死亡的处在阴影而落了生命的原生样态。
  所以飞行在结构上构成这样一个样态:
  / |
  名字大地,雨水/ -- |
  / \ / -- |
  / \ / |鸟太阳种子,人,.. | 黑暗
  \ / \ -- |
  \ / \ -- |
  高峰死亡,少女\ |
  \ |

  美是所以创造的人,创造的人在逆向中继续地跟在太阳之后飞行,它们是飞行的种子,是阳光、土地、死亡、水。母亲所有因素及条件的结果,飞行的后面是永远的黑暗,但飞行是朝前走的。
  诗的最后出现了一种黑暗,这是太阳或诗人本身燃尽后涌过来的黑暗。剩下的世界是自明的了。又一次轮回飞行开始。静寂的片刻,眼前只有大地上人类苦难的殿堂,悲壮的嘶鸣又召唤人类的生机。
  这是宇宙的人生,是巨大速度和剧烈燃烧的飞行,支持并带动这飞行本身的,正是生命本身的律动。因而这其中虽有二项对立,却没有二元对立的内涵,它真正成了生命之间互相映照。飞行既是神灵的又是人类的历史,神灵和人类的共同命运。这一切都是由诗歌创造的,因而在这样的飞行中,歌唱成了唯一的上帝,它创造并使万物有灵。它的最后燃烧之至,表现了生命在精神中的解脱。人与自然最后归于完美一体,因而飞行是强大的声音,强大生命的体验。
  果然如此,《屋宇》便体现了生命的结构。
  飞行是在屋宇之上的,如同人类对于自己高峰的一次又一次超越。屋宇与飞行是相联系的生命的不同展开方式。当飞行凤凰涅磐似地结束之时,屋宇正开始出现。它是以死亡开始的,正如但丁走出地狱。
  "你将自然的死去……
  你将记住道路终点那盏灯的名字"
  --《飞行》
  "灯光啊
  看见你的时候
  我便停止了呼吸。"
  --《屋宇》
  这是孤独的旅行,诗人穿越于过去与未来的建筑之间,已有的和幻想的一一经历。全诗是一部个人的史诗,始终直接抒写"我"以及对自己而言的你。因而它的结构是经纬的,而飞行表现为二元一组的不同参差结合与散开。
  这个个体生命从一开始就宣称:"从我诗歌的石窟看来,/屋宇便是真理。"这是一个诗歌的弯顶,这个弯顶的支柱有血肉之躯,所以诗歌在建筑物和圣徒传合为一的象征体系中构造。在进展中《飞行》是富于节奏感的,而《屋宇》则一步步开展,一直而上。
  在这条建筑的线条中,有建筑的物质,木石,金属,玻璃,人类的房子梯子和天窗,森林和遗址。
  在圣徒的线条中,有但丁、星相家、历史女儿、克尔凯郭尔、众多的诗人与众多的工匠、巴黎战士和艺术家。
  这两个线条在诗中是行进的,交替出现的,而且互为背景互为影子,这是纵向的,表现了诗歌是人类精神建筑的弯顶这一主题。
  在屋宇的铺述之中主要彰显的是它的精神位置,用的是象征的写法,然而也是直接的。而另一个方面,屋宇的建筑显示了一种人类技艺之美,朴实,自然,存在富于感情的技艺之美。圣徒也同样是两类的,追求真理的人类反叛者,大哲学家、大诗人,还有把生活视为艺术的劳动创造者,他们分别建立了人类精神的和物质的天堂,这种铸造就是今天的诗歌。所以诗人本人最后的生命也是用来建造诗歌石窟的,这是投身未来的创造:
  "我便在这里焚毁着
  抱起凛冽的海口直到将我喝干
  吮吸出鲜红干旱和赤裸的石窟"
  屋宇是一个理想的空间:明天。历史和命运在这里温故而知新,屋宇也是伟大的创造和伟大的压迫之间已铸造的烈火与青铜的艺术。因而诗人在此感叹:这些建筑者是怎样真实的人呢!我们怎样把他们活生生的躯体从建筑中分离出来呢?
  在屋宇的主体建筑中,横向交错出现多种现实。美丽瞬间的消失与漫长的历史铸造,死者巨大的空旷和个人新生的幻想,繁华的建筑和衰败的遗址,战争与和平,悲剧与喜剧。这些于回忆与幻想之中蓦然回首出现的历史,吸引着阳光下诗人黯然的双眼。这无人的殿堂令人感动,令人神密,巨大的时间之流在此冲刷着所以的灵魂。
  在主体建筑与多种现实之间,最大的价值在于生于死是生命的两种形态,都是起点,望穿时空的道路也只有一条,诗从死亡的黑暗走入朝霞四射的屋宇,最后依然是青春生命的乐章。一代代人生不断筑成屋宇--旅人的心脏,远方的家乡,自由、永恒、母性与爱情皆在其中,这平凡而伟大的感情就是:
  "于是屋宇里的人们跑出来不停地劳作。
  空屋里亮着灯
  那是我的灵魂"
  "越过屋宇",将预言弃在身后,飞行又开始了,唯有超越死亡,生命才是最后的战胜者,这是宇宙金属的声音:
  "不惧死亡者
  必为生命所战胜"

  《飞行》与《屋宇》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精神历程:
  "只有在屋宇的筑造当中
  巨大的日轮在我们的光里呈现
  这才是我们获得的:今天
  这人类所产生的都会消失
  那产生了的,儿女们仍要一一经历"
  在这里,时间作为一种道路,它对存在的造型是巨大的,几乎是上帝在造物,人是生活在其中的英雄,诗人是要用生命之斧劈开时间的,这是一条血路。
  所以在飞行和屋宇的巨大气象中,所歌唱的乃是人之博大生命。这就是一禾所崇尚的、有时也还可以称为哲学的:性灵本体论,一禾这样理解"博大生命":
  "所谓博大生命或伟大生命是指那些说出了大文化风格中主导精神的导师的总和。他们相对于我这种凡夫俗子,是生存在大文化风格时间和命运中的,这个时间是与今天共时的,因此不同于十年一代,百年一纪的物理时间,也不同于'时代'性的,以盛衰我标志的历史时间中,他们也就如克尔凯戈尔所说不仅有时代意义,而且回复了纯粹个人的伟大价值,或如波普所说,这就冲破了历史决定论的时间限制,在斯宾格勒和汤因比首创的大历史观的文化哲学体系中,他们指出,这一文化风格时间或命运时间跨越了很多世纪,从而人类是生活在第三文明中,这一大时间观的单位跨度大约在一、二千年左右。我们所说的'现代文明',是一个相当暧昧含糊的称号,在时间范畴里,它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处于第三文明末端:挽歌,诸神的黄昏,死亡的时间里,也处于第四代文明的起始:"新诗、鲜霞和生机的时间"
  ×××
  在这两首诗的建造上,都有着叙述与抒情复杂而完美的和谐,它们始终有二个声部的和声,时间独立,时间互相渗透、表现,它的复调与乱章表现于时间的延续中不断交叉出现各种衍生的双重变奏,体现了坚持前进与增加深度、广度、力度之间心理压力、和精神空间的张力。这是它完美而且大气象的基本保证。
  海子说一禾的诗总是"长风千里"的,我的感觉是它总象一幅大壁画,并且以洪水和波浪的方式与速度一泻千里,雄伟而壮观。他总是保持着一个人的动态,这样也就保证了歌唱时的高亢以及叙述的激情。
  在语言上,它连续出现的意象,并不仅是字面意义的派生组合,更是因为一个意象需要同另一个同样精美,强烈程度的意象并立。这样虽然它们并没有在意义和形象上相类似,但正为意象的似乎不是自己,而仅仅以一种无为的词语方式穿梭流动,就形成了一种逃离自己的自由,因而流动彰示了时间的跨度,全诗的多重交响,意象的忽生忽灭,就体现了这一点,这是有巨大的运行的活力的,这一点与目前当代诗中仅仅寻求相异的令人惊奇的意象组合排列,形成了完全不同的表现,前者是富有创造而后者仅仅是独创。
  一禾认为:"在很大程度上,诗的思维是'下一个'(观念、思想、印象、意象等)得以流入,它并不着力于把'一个'说透,说出讨论,而是在不断运动中呈现出活力,从而使一首诗以它的自律性有别于其它人类的创作。"
  必须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一禾的诗是"感应--歌咏"的方式,与海子"事实--陈述"的不同。为寻求下一个意象,依靠的决不是技艺,而是心力。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禾在创造语言。这已经不是一个诗歌打破语言规则的简单问题,而是语言脱离了字面而自我表现,这是借助于情景的一种极度超越。而且与语言脱离字面后仅仅变成声音、图样、按约定俗成自动寻找伙伴的杂乱的语言实验相比,是一种反向的、积极的、创造的而且却非虚有的诗歌方式与诗歌思维。
  我们看《屋宇》中"桥"这个意象,从"迁移者的大桥"到"长风鼓荡的桥梁"到"这桥也是旅人的屋宇。/这桥也就是我们的心脏",桥已完全脱离了它本身的意义和可以有的象征联想,而且本身的相貌也没有意义了,或者说在意象的连接上已经没有原来的基础可言。这个字成了一个空的,然而却以最大的内涵,以及最大的优美容纳了它的意义,内心世界的空间感,正是这种直接和超越,出现的表达中得到的扩张,这个世界已全然不能还原为原生态了。
  布莱克说:"有一种能力可以造就一个诗人,想像,神的视力,一禾的诗是纯粹的、完全的想像,它的精神创造力是神性的,大生命的,一禾看到了一个大时代,而且以他的诗歌提前铸造了它的弯顶,演示了它的速度,这无可鉴定地,他是大时代上的诗人。
  最后需要再次谈到这一点:把抒情和史诗结合的契机在于,意象于逃离自身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律性,而这个自律性本身正是生命结构的映射,这时的自由写作不是一个技艺的问题而是一个创造的、生命消散的过程,是真实的创造,一禾的诗歌、哲学还有他短暂的一生,都明白地证明了这一点,在我们目前时间之中,这是多么无畏的证明。
  所有的片断都有自身的光明,并于互相的照耀中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浑然的整体,是一个完整的生命或者精神的历程,而这个历程之所以大是因为它就是宇宙本身。
  宇宙和光明是无限大的,无数和无限的生命投入自己成为不尽的源泉。一禾说:"诗是生命律动的损耗,也是它的感情……诗已是我生命的律动的损耗,但还未能深如它的感情。"
  啊,大生命!?
  Z:F1990。清明前
  邹静之
  正午的黑暗

  5月31日下午,象往常一样,我在房间里看书,总听见门轻轻地响着,象是有人来,出去看过几次,没有,那声音太象一禾静静地走过来了,他总是这样,轻轻地推门,轻轻地坐下,轻轻地说话,做着一些简单的手势,他的目光慢慢地渗透你,带你去他的《大海》。
  整个下午,总是觉得他在走进来,盼着他走进来。
  得知他病倒是在5月15日的晚上,走进那座熟悉的院门敲过门后,出来开门的不是常见的那位保姆,是一禾的姐姐:"一禾住院了,情况很不好。"随后,她讲着一禾在13日晚上的情况。我听着,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前几天晚上他还在我家。"这是强加给我们的一个事实,听完后,我感觉到我的血似乎慢慢流尽,情绪坏极了。
  青年诗人海子去世后,一禾更经常地来我这儿,他的悲伤无法掩饰,他不断地谈着海子的往事,亲人般地为海子的丧事奔忙着,得到海子死讯的那天,我恰恰收到了《草原》杂志,那上面发表了我代约的海子最后完成的几首短抒情诗,人去诗在,更添一番悲愁,晚上到一禾那里,相对无言时,深觉他的周围已被哀愁布满。
  "我的那本诗集暂时不出了,要千方百计把海子的诗集出出来"。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相信每一个诗人,都知道这话的分量,那些日子,他无法睡着,他说:"总觉得海子没有死"。
  从山海关办完海子的丧事回来,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我家,身上头上落满尘土,他细细地讲着经过,他的倦意与悲伤是那样的重,他神圣的情意光辉,使我感动。
  在处理了海子的大部分遗稿后,我和一禾参加了几位诗人的集合,他不断地喝酒,几乎不吃饭菜,怕他醉时,已经劝不住了,夜里送他会甘家口的新家时,他说:"我要这样,海子死后我太沉重了,我要把这些吐出去。"
  海子死了,一禾用友情和艺术家的良知,完成着他的人格,海子的死及丧事,遗稿的处理,使一禾加快地走向5月31日。
  在写这些文字时,我反复放喜多郎超然的孤独音乐,听这些乐章我能看到一禾在对面看着我,他的话语在耳边萦绕。与一禾相识,最初的惊异是他可以把新旧约的原文背出来,他能够精辟地说出自己的理论,尤善谈对长诗结构的设想,他善辩但觉无霸气,一禾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写作和看书上边,每次去看他,他总是在那张桌子前,无一例外地在写。他的学问如一座很结实的台幕,我感觉到他拼着性命在台基上立着什么,他完成了4000余行的长诗《大海》,及上万行长短不一的抒情诗,他应了自己的那句话:"象诗一样活着。"
  5月16日,刘湛秋、唐晓波、麦琪和我在天坛医院的走廊,不断地寻问着一禾可能的结果,我走进病房,一禾平静地躺在床上,一种宁静从床上浮升起来,他是那样的平和,松弛,象海最静的时候,我在心里呼唤他,没有回声。
  6月1日上午,西川打来电话,当"坏消息"这三个字刚一说出,我知道,一禾走了,他走了。
  当我穿着一件黑色的衣衫把这些文字写完时,夜在衣衫的外面重重地包围了我,原本就有的孤独,此刻更深。

  韩东
  海子。行动
  (《选自第二次背叛》)

  海子自杀后,第三代诗歌内部议论纷纷。死亡及其方式使海子的面孔变得深奥。不论他的本意如何,这次死亡在具体的时空内无可避免地成了一个象征。正象有人指出的那样:中国当代先锋诗人还没有自杀的呢!海子是第一人。言下之意,海子死得其所、恰到好处、正是时候。他们为此欣喜若狂,第三代诗歌运动也似乎向前大大地推进了一步。这里,除了头脑简单的认同(西方现代主义运动)外,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第三代诗人对行动的渴望。自杀是行动最极端的形式,它理应受到行动主义者们的推崇。
  我曾讲过第三代诗歌的共性特征:实验。实验就其反证本质而言就是对传统诗歌概念的背叛。到了极至,甚至否定诗必须由语言材料构成。纸笔也纯属多此一举或者可有可无。诗至此可以是身体的艺术、行动的艺术。为了和日常生活区别开来,行动主义者一直在寻求超凡脱俗的行动。他们酗酒、打架、玩女人、四处流浪、培养怪僻,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诗人。最终他们发现自己非但不能免俗,而且境况越发糟糕。现在,只有死亡没有一试了。海子之死对于他们自我的确立的意义不言自明。但这些和海子本人毕竟无关。
  海子之死只能是诗人悲惨处境和内心冲突的一个证明。外面不能从他的死亡去追溯他的诗歌,而只能从他的诗歌中去发现使他赴死的秘密。如果说海子是为了诗歌而死的,那一定说明他的创造力已面临绝境。死是一个解脱,而非任何意义上的升华。
  写不出诗来就应该一死吗?如果有人象我们证明了这一点,诗歌的事业就是值得我们付出全部生命的。关于海子之死的猜测永远得不到证实,无论是行动意义上的还是诗歌意义上的。但就我读到他的那些极为优秀的作品而言,我坚持认为海子是一个写不出诗来就宁愿一死的人。虽然这很可能不是这次死亡的具体原因。

  陈东东
  丧失了歌唱和倾听
  --悼海子、骆一禾

  布罗茨基在论述曼杰斯塔姆的一篇文章中说:"'诗人之死'这几个字听起来总是比'诗人之生'这几个字更为具体。"因为,"生命"和"诗人"几乎是同义词(或许也同样模糊不清),"而'死亡'-即使作为一个词--则差不多像诗人自己的作品即诗那样明确。"布罗茨基的这一解释大概也适用于有关诗人之死的另一个事实--诗人之死总是要令人思考的那个具体的死亡事件背后的含义,正像一个合格的读者总是要发现一首诗的真谛一样。现在,当我面对两个诗人--海子和骆一禾的死亡,我所关心的也不仅仅是这一事件本身。
  海子死于自杀。他于1989年3月26日下午5点30分在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段慢车道上卧轨,被一辆货车拦腰轧为两截。他带在身上的一份遗书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海子把遗稿全部托付给了骆一禾,这些遗稿包括巨制《太阳》(由诗剧、长诗、大合唱和小说等构成)、三百多首优秀抒情短诗和一些其它作品。
  在海子离去后的第49天(5月14日),骆一禾因脑出血而晕倒在凌晨。他被送往医院做了开颅手术,但是不见疗效。他昏睡了18天,于1989年5月31日下午1点31分在北京天坛医院病逝。骆一禾的绝笔,是5月13日夜写成的纪念海子的文章《海子生涯》。
  我了解他们,但并不跟他们熟识。我曾经见过一禾一面。那是去年(1988年)夏末,在一个黄昏,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当我走进屋子,一禾正凭窗而坐。他在倾听--鸟啼、虫鸣、黑夜落幕的声音。他是那种南方气质的诗人,宁静、矜持、语言坚定。他谈的是海子,说话的时候,眼光闪现出对诗歌中音乐的领悟。一禾给我的来信,谈的也是海子,以及海子之死。
  由于他那凭窗的姿势,我把一禾看成了一个倾听者,一只我诗歌而存在的耳朵。而海子则是嗓子,海子的声音是北方的声音,原质的、急促的,火焰和钻石,黄金和泥土。他的歌唱不属于时间,而属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我某一个时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歌唱生命。海子的悲哀可能是,他必须在某一个时代,在时间里歌唱他的元素。把带着嗓子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为这个世界上的迅速死亡--尤其是声音的迅速消失而震惊。这个世界迫令他在短暂的几年里疯狂地歌唱,并使他不满足于只用一副嗓子歌唱,海子动用了多重嗓音,鸣响了所有的音乐,形成了他那交响的诗剧。美丽、辉煌、炽热,趋向于太阳。如此广泛和深入,如此的歌唱加速度使他很快达到了声音的最高处,到达了使声音全部返回的洪钟的沉默、永久的沉默。这样的沉默过于彻底了--海子自己扼断了自己的歌喉!
  海子属于我们这些诗人中最优秀的歌唱。与海子的歌唱相对应的,是永恒优秀的倾听之耳。一禾有同样优异的嗓子,可是他从来不谈论,也尽量不让人注意他的歌唱。他谈论的始终是他的倾听,他愿意让其他的耳朵与他共享诗之精髓和神的音乐。一禾的这种优异,集中于他对海子歌唱的倾听。当一些耳朵出自不同的原因纷纷向海子关闭的时候,一禾几乎是独自沉醉于海子的音乐里,并且因为领悟而感叹。今年春天,一禾成功地演讲了"我考虑真正的史诗"这一题目,他的演讲不仅透彻地分析了海子的诗篇,并且对那些诗篇更是有创见的丰富。
  对于诗歌来说,歌唱和倾听是同样重要的,有时候,倾听对于诗歌甚至是更加根本的。在海子和一禾之间,事情就是这样--由于一禾特别恳切的倾听、要求、鼓励、磨炼和提高海子的歌唱;由于一禾特别挑剔的倾听,海子的嗓音才变化得越来越悦耳--
  黄金在天上舞蹈
  命令我歌唱
  倾听者正是歌者的黄金。
  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如此年轻,又如此杰出,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地停留。死的时候,海子25岁,一禾28岁,他们最重要的作品都还没有完工。他们是一对密友,互相敬佩和热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一个尽情歌唱,一个就倾听和沉思。他们对大真理怀有同样的热情和信心,竟然在同一个春季相继离去。
  当一个扼断了自己的歌喉,另一个也已经不能倾听,当优异的嗓子沉默以后,聒噪和尖叫又毁坏了耳朵。由于这两个诗人的死,我们丧失了最为真诚的歌唱和倾听。
  (1989。6。15)

  肖开愚
  三种时间里的英雄

  一禾和我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是三种时间整个古老的问题。芝诺关于阿基里斯、飞矢和乌龟的行而上学理论中所提出的绝对性首先使空间的直径变得不可思议,令人畏惧,这一具有无限弹性的直径正是时间。这种不动的永恒中最光辉的事物是礼拜日的上帝和他的手。这双疲倦的大手在昨天--星期六--捏造了脆弱的人类,从而开始了无情的运动。但丁在《地狱篇》中写到了结果前的叹息:"我的性命几乎归于尘土"。我想这一时间中主要包含了人类作为动物的世代和方向。在我们自己一闪的生命中,一禾写到:
  与罪恶我有健康的竞技
  说一道修远
  三种时间就澎湃而来
  在这三种时间内,三个层次的空间--天空、世界、土地--被英雄贯穿起来。
  在一禾宏伟的诗歌建筑群的设计上,体现出的基本意图是拯救改造它!但一禾的方式是朴素而激动人心的:替罪。一禾逝世的消息给我带来的悲伤是,一个年轻的头颅带走了高尚和智慧。一禾的脑血管疾病是先天的,这意味着他的受难和替罪气质是先天的、派定的。他的六千几百行的长诗《大海》题献中写着干旱、农村和气母。最使人惊异的是《大海》是一禾的基础宫殿,也就是说宫殿里铺设的大理石是汹涌的海水。一禾是那种将激情进行慎密的砍伐和雕刻的人,他对他的广场和土地一定是经过深思,尽管这些性质的这些内容都是他从幼年带来的,一禾的改变是这样彻底,致使所有道路和血液要被洗涤。一禾的写作是一种被压力包围的火焰的焚烧,一种持续的、封闭中的锻炼,最后炼出山顶上的黄色石块,金子。一禾的火焰又是这样奇怪,它是液体的、清澈的、汹涌而连绵不断的。它是同步、一致的洗涤。因此在《世界的血》之后还要为全部建筑造一个完整、光明的窟窿,在一禾的劳动中也是最有理想主义真谛和最重要的。这是一项要用一生的灾难、经验、渴望和死才能理解的工程,它比叶芝惊叹过的那种反向的改变要艰巨得多,甚至是人的能力所不能达到的。未完成,以一种悲剧的形式创造了知识分子的痛苦,又创造了接近神和王座的英雄。
  一禾是品性高古的人,他崇敬斯林格勒和屈原,正好对应了智慧、慷慨和悲壮。正好陈述又塑造了三种时间。正好把现实中的理想形象归结到英雄。
  英雄意味着道路、古代和北方,一座宫殿对三种时间的跨越的必然方向。
  北啊北北和北
  他又写道:
  想起方向的诞生
  血就砍在了地上
  这完全是北欧神人混同时期的英雄形象,大力又歌唱,高峻、猛烈又忍耐。《伯约记》说:"金光出于北方,在神的那里有可怕的威严",向北就是向上,也是向彻越时间的光的源头。一禾要用来灌溉人民和土地的水--滋养的光明--来自北方寒冷的高处。他用一生歌唱了那到达神(衤氐)、光明和甘霖的道路,他一人"血液中充沛了万马",在这条道路上行走。这就是他的生活。费希特曾详尽地论述过如何在某种伟大事物上运用人类的力量,他说走向理性(原则)之日也就是其人在尘世上死亡之时。等于说,一禾在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到达了北方。
  在到达之前,他留下了全部围绕着修远的诗歌,史诗。一禾致力于恢复的这种伟大体裁以其辽阔的精神空间浓缩了他的生命,削减了他的尘世生涯。这和在他的友谊中进行史诗创作的海子相同。海子是元素横跨的三种时间里的歌者,一禾是血砍出的三种时间里的英雄。一禾的仇敌是道路,一禾的节奏是排箭和排萧的历险,一禾的音乐是嗨。浩嗨。长剑长风;长啸。
  太阳的光,神(衤氐)的光,灵犀的光,三匹时间的闪光,跪饮过死亡的人放弃鞍子,直接骑在你们的脊背上。

  钟鸣
  中间地带
  海子的自杀与他生活、往返的两个地区有关,一面是单调乏味的小镇,这种单调,是由于公共生活的乐趣已完全退缩为家庭私密和不同类型的交头接耳形成的,没有真正值得谈论的东西,生活重复、空虚、具体、晦涩、沉重,人只感到在无休止地下坠。
  相反,首都,这座他上过大学,有许多亲密朋友的城市却是不乏机会,精神可以得到拓展和丰富的文化中心。这座城市建设冲突、摹仿成性,胆大妄为,充照了政治幻觉、复杂的身世、客气但城府很深的名流、在风沙和温带大陆性季风型气候里逐步退化的女性的美貌、又忙又累的脸、成功的逃税者、暧昧的中产阶级、冠冕堂皇的保守主义,涉猎上流社会的拙劣动机和举止、频繁的社交、宴会、典礼、光荣和梦想、轻浮与焦躁、滞重。
  海子要以不同的身分和态度来应付这两种生活,他一边得到了休恩的鼻子嗅这座什么都接受,又什么都排斥的城市,它是巴黎、纽约、伦敦片刻之间的局部错位,又是耶路撒冷、婆罗浮屠和日本神社一种奇妙的杂交。这座含混的城市把古代燕京的门坊和现代西尔斯式的大厦不可能地熔为一体。激进而保守,骄傲而又不十分自信,分布指示却两耳闭塞,声张平等、正义却官道森严。同时,海子又用这只膨胀的鼻子,转过来,惶惑地嗅着小镇可怜而又无可奈何的孤立状态。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都有许多这样的卫星小镇。他们是地理意义上的仆人。对北京来说,小镇是一种合理的牺牲,而北京对这些星罗棋布的附属物来说,却是一种不合理的轻佻和高大。
  海子在两个地区都不作长时间的停留。因为这两个地区都赋予了他一种居住权,一种责任和看法--它们彼此是出发地,又互为终点。因此,当海子作为这两个地区的代言人,在判断的法庭上互相审查、挑剔、对质,寻找机会,抓住对方的每一个弱点和纰漏时是可以想像的。在两地他都是陌生人,一个乡村邮差,不断用身历其境的地貌,风土人情和人们以不同方式打发日子,听凭堕落、涣散的细节使双方受到刺激。他用两种方言进行周期性的拜访和嘲讽。他这样做,很容易使双方都陷入尴尬和难言之苦而随时存心抛弃他,出卖他,以保地区和平。他的陌生对于面对面的虚伪手段和人们引以为豪的本地特色有一种威摄。除非他有充分的理由使这两个表面对峙、而私下却串通的地区,相信他是可以被利用的,而且,在传递各种怀消息的时候最好有一种含蓄的、大家都能够心领神会的形式,否则,他会被双方拒之门外。这种形式自然指的是写作,当然是一般人眼里的那种写作,它与城市里带纹饰的柱子,拱门和长廊没有什么不同。但当写作真正到了海子手中,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场道义上的冲突,一种肉体的、同时又是文字的耗散性的双向运动和历险,写作帮助他挣脱了物质的外壳而考究精美的内核,成全了他超凡脱俗,靠敏锐嗅觉行事的怪僻行为。在急速的写作中,他象一只带着青铜坠饰的大鸟凭虚凌空,俯瞰着大地所有互施强暴、敌对两半的市镇。他越公允,便越孤立。他的判断和担心就象他实际看到的那样丝毫不能取得妥协。情绪对立的两半,一半哭泣,一半耻笑;一半填怪,一半恭敬,一半扶摇直上,另一半却沉入地狱。
  他很想摆脱这种身首异处的状况,想升得再高一点,尽量把两个地区的全景和细部统一起来。这种占据某个制高点的愿望,促成了他精神上的中间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从来没有展示过的景观:他生活的两个地区,或者说两种生活方式和可能吧,犹如暮色中的原野,在血腥中慢慢合拢。这种现象令人震惊,他突然感到再也没有获得双重信任的必要了。万事万物都在卑鄙地同流合污,而他需要的只是一只精神和谐,把人们引向愉悦的市政设施,需要的是灵魂经过一番微不足道地处理后的高度和中立,一种新的视点和肉体可悲的遗弃、落实。当然,这种肉体的栖息之地,并不是没有选择的,它必须是一个中间地带,与他生活过的两个地区放在同一水平线上,但保持着丝毫不差的距离。是一片消除了全部差别的真空,一个具有臆想之美的风景区,为月亮、大海、柠檬、树木、古风、缅怀生离死别的男女、多情的中世纪混合气氛所笼罩。
  他卸去肉体重荷的所在地是一个听得见海水的地方,一段铁路--仔细想来非常可笑,简洁、冷漠的铁路穿过这里,棉亘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两个地区之间。这段铁路过去把他送往冲突的领域,而现在成了他摆脱这种冲突,摧毁自己的工具,是他身体获得平衡的、必不可少的地点,也是他最后徒步达到的天国车站。在这块地上,火车开进的速度很慢,海子选择了火车的中间部位,两副轮子的绝对中间,这种等距离留下了片刻的时间,既宽容,又不允许太多的恐惧和痛苦。在他卧轨自杀后,人们只忙着验明身分、收尸、报讯、哀悼、为出版他的身后著作(The Works Postumous)募捐。但没有人去注意海子一分为二的躯体所达到的精确程度以及它的含义,更没有留心他最后带在身边的那个橘子,是不是也按照等距离规则玩了一场死亡游戏,干净的两半,没有流血和狼藉。
  1989。6。15
  燎原
  孪生的麦地之子
  --骆一禾、海子及其麦地诗歌的启示

  当中国诗坛突然大面积种植麦子的生活,我想少数在"麦子"这个词前黯然止笔的人心中定然是疼痛的。他们知道一个词的分量。知道深居在《说文解字》9535个字中的某一个,终而有一天同诗人们互相发现、互相击穿时的那种神秘机缘的意味。他们的疼痛,是目睹了两位"少年诗人"发现了金黄的麦子,并以诗向它夺取了自己的生命的疼痛。在诗歌创作中,诗与个体生命的相互选择是一种缘分。个体生命以只有自己具备的心灵能力发现并映照这个词,使它复活、发热,获得无限延伸的光芒,进而照亮别人。
  我便是怀着这种疼痛说起死在肇始于他们诗歌麦地中的海子和骆一禾。当其它被照亮的人相继坐在他们死后的麦地中歌唱,比如整个世界排在梵高身后歌唱向日葵,我们是否该为这麦地上空觉醒的合唱之声感到、并意识到当代中国诗坛一个值得注意的时期已经开始了?
  "向日葵是平民之花……自十七世纪以来,西欧世界和美术界就一直对向日葵寄托了一种神圣的情思。'向日葵'的含义中有对'崇高者的爱'"(张承志《金牧场》)。中国艺术界的向日葵情思几乎是从张承志对梵高的追认开始的。而它直接作为众多中国诗人的抒情对象、被热爱的"崇高者",则表明了他们对痛苦燃烧的人生和炽热艺术理想的理解及其心理趋向。但这种从梵高眼中看到的欧洲的向日葵,对于他们的诗歌来说则是一种假借或依傍。这意味着他们不能比梵高说出更丰富的语言。因而也意味着这些作品可有可无的存在地位。"错把他乡认故乡"的误会,若干年来一直妨碍着我们自己经典的产生。当少数优秀诗人意识到这一问题,并重新进入中国文化的源头时,过重的纸味却减弱了这些诗歌抵达生命心灵的汩汩活性。
  中国的向日葵--麦子,是被众多醒悟了的青年诗人寻找而由海子骆一禾最先找到并且说出的。由这个词延伸开去的村庄、人民、镰刀、马匹、瓷碗、树木、河流、汗水……的意象系列,现在时态中为这一些朴素之烛照亮的对良心、美德和崇高的追认和进入,几乎囊括了中华民族本质的历史流程和现时的心理情感,从而成为中国人的心理之根。"艺术能够更新我们对生活经验的感觉"。麦子是我们这个农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那些排列在我们生命经历中关于麦子的痛苦,在它进入诗歌之后便成为折射我们所有生命情感的黄金之光。成为贫穷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写实。
  但是海子与骆一禾,他们二人几乎同时倒在29多岁的韶光中。在我搜读了他们生前的大量诗作后,我有充分的根据说,他们的灵魂已触及到死亡光明的核心。他们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对生命怀有炽热理想的诗人。他们是在一系列麦子的歌颂之后成为麦地上空燃烧的火焰,延伸了作为诗人的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类同的生命结局是富有意味的,他们诗歌中某些共同的创作事实同样富有意味。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在若干年前几乎同时北方乡村的诗歌背景以及相似的诗歌意象系列。除了上面提到的之外,我们还可以提取三对句子加以对比:
  "而两个手捧大碗的男人谈雨水,也谈收成/此外就没有
  话了"
  "杨树美如黄金,百里之间/杨树是最漂亮的眼睛"
  "那一天蛇在天堂里颤抖/在震怒中冰凉无言享有智谋"
  --以上骆一禾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样没有声响"
  "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
  "当七月萦绕着我,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她将在
  痛楚和苦涩里度过一生"
  --以上海子
  我并非仅是为了通过这些对比提取麦地、大碗、杨树、蛇这些共同的意象,我还在他们更广泛的共同意象之后,发现了"感恩的麦地之子"这样一个相同的抒情主体角色,及其忧伤脆弱的女性气质。骆一禾自称"生为弱者":"我背起善良人深夜的歌曲/玉米和盐/还有一壶水";海子曾这样倾诉:"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为你写着诗歌"。在艺术中,男人的这种脆弱的女性气质,是智性情感触及到人类生命之根时心灵的彻底通透,比如在世界驳杂的物质流程的源头,对那位美丽忧伤的母亲一瞬间刻骨铭心地看见和理解。他因此而孤独,坐在那个无人可与说话的深处,独自承受着整个世界浓缩在他心里的情感。此时,被孤独抽成韧丝的语言便成了最能颤动我们灵魂的琴弦--因为女人或者母亲就在我们生命的血缘之中。这是那种潜在的语言力量。另外,当孤独的领悟被"说出"的欲望所冲决,语言又会在"高烧"的惑乱和执迷中形成燃烧的白金。两种语言指向都会达到了终极性的力量。
  海子和骆一禾这些"麦地"系列的诗歌大都写于85年--88年这个时间区段。我们当然记得此一时期中国诗坛所发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藩镇割据"以及几个有影响的群体实验阵容。而他们却一直寂寞的(海子的部分诗作除外)几乎是在一直湮没的危险中,坚持着朴素、热忱的"麦地劳作",深入麦子与民族精神间的本质意蕴。我们于这个事实中不难觉出诗歌与他们的灵魂、生命的关系。他们这种专注也是通过麦子找到自身生命与大地的对应关系后,对由此放射开去的民族大灵魂的投入。由生命抵达语言,在语言的生命化中烧结艺术的白金。其形态正如托马舍夫斯基评价普希金时所指出的:"应用诗歌所造了他生平中的某些事实"。就是说:他们写诗是为了生命大人格的逐步实现,而不是以生命经营作为文字和功利的诗。
  恍若一对孪生的麦地之子,他们二人是在灵魂的诗歌生命本质的共同进入中抓住并照亮了那些麦地意象系列的。但这些共同的意象系列在走入他们的诗歌时,所展开的境界却是各自独立的。他们那种忧伤脆弱的女性气质,其实有着各不相同的特定内涵。骆一禾的书斋气息显然是极浓重的。他采取了一种静悟的方式,以心灵的修炼而获得内在的空明、热烈,进而抵达远在的光明。海子则更多一些漂泊的意味,他从被麦子映照出的宇宙空间,捕捉类似流萤闪电的神秘信息,终而到达心灵的顿然开启。骆一禾是前瞻的,以内心的光明之核笔直地朝向远在的光明之境。在他的诗中,那些麦子的意象系列呈一条渐至升高递增的广阔光带:"我们在黄河与光明之间手扶着手,在光明/与暗地之间手扶着手/……从这支光烛走到那支光烛/我们就是一对熟人"。在这条光带中跳动的,是黄河、大太阳,是四匹在大道上奔驰的骏马、农民的女儿、钴蓝色瓦盆上怒放的心神,是亘贯在历史中革命和穷人的美德(见《为大地歌唱》《黄河》等)。这条由衷地在诗歌中投射出的光带,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去年心史。至此,我们已足以此中觉出骆一禾由一个纤弱的麦地少年到大地歌手的生命转化。他87年完成的长诗《屋宇》,无疑显示了他生命熟(左禾右念)期最本色的风度。那种囊括生命万象于从容辽远中的徐徐行歌,标志着他对生命节奏和艺术法则的深邃把握。它的恬静、壮阔、炽热、幽邃使人自然地把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埃利蒂斯的爱琴海系列和东山魁夷的蝉境综合起来与之对照。骆一禾用自己丰裕的生命温情晕染"黄昏中盛大地之流布的殿堂"……麦穗的破浪于胸中辟阖起伏。那时,他"以黑眼在活生生的屋宇前,长久地静霎"。他着看眼前那座史诗的屋宇,生命升华为一种精神物质后的沉醉和昏迷,使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峰巅境界。《屋宇》无疑对他形成了再也无法逾越的绝望。他因此紧张而乃至显现出一个人即将终了时不甘于赊欠生命的焦躁:"我们无辜的平安,没有根据/是黑豹/是泥土埋在黄豹的火中/……天空是一座苦役场/四个方向/里,我撞入雷霆"(《黑豹》)。这种绝望的暴怒,与他惯有的书斋式的空明热忱形成了刺目的反差--这正是他不可摆脱的预感之征兆。
  是的,是诗歌创造了骆一禾的生命事实。他的艺术行为和生命行为已经执迷为纯粹的宗教情感。在他心灵的走廊上,是一条神秘的光明在涌动,而他生为弱者的生理性神经,在那条光明最终涌成火焰的瀑流,而使生理肌体失去承受能力时,他的生命便有如碘钨丝炽白的一闪,随之在光明中完成。
  如果说,骆一禾是从麦地出发,并沿这条光线自燃着倒在最终的光明之中,海子则是走出麦地后,遂开始了麦地上空的精神漂泊。在这样一个空间,他仿佛一个脑袋里装满哲人智谋的诡谲的孩子,嘴中吹着芦笛,而思想却千年苍茫。他以人类文化为心灵之境,折射大宇宙投射于生命的花纹。骆一禾的麦地是一种群体生命的抒写,而海子的麦地是孤独的。他用化学式的微观分解探视储存在麦子中自然的和人类生命的合成元素,从而使麦子扩大成宏观的他的生命源头和文化背景。他于其中领受恩典,而所关注的却是"麦子宇宙"提供给艺术的奥秘--这似乎是他生命的唯一任务。在麦地的孤独中,他把麦子放大成一个客观宇宙时,也把自己放大成与之对应的对话者。他的广大的孤独使他把自己视作人类以诗歌与宇宙交流这一使命的唯一承受者和发言人,他迷醉于自己意识中的这一使命,并且为之焦灼。我想漂泊中的海子这时一定在这个宇宙深处看到了什么。出现在他诗歌中的已经是骸骨、鹰、泪水、神、王等这样一些渺远、具有疼痛感的意象。或许可以这样认为,他是在意识到人类生命能力对宇宙核心触及的有限性的悲哀中,坚持作生命的伸展的。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秋天》
  这种坚持中满贮的疼痛和泪水,尚能被他用平静的语气所掩饰,但随着那一感觉无法掩饰的尖锐,他终而失魄地惊悸到:"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这麦地和光芒的情义,是他从中获得了人的生命,而要用艺术报答归还的情义。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支付这一生命的债负,并为这一支付而给自己设置了一根警策的鞭子:"一只空杯子内的父亲呵/内心的鞭子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日光其实很强/一只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但当他终于在少年式的幻想后看到绝望时,却转而满含泪水地要求麦地对自己的生命努力作出承认: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呵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个诡谲的孩子一瞬间还真了。他要得到一种安慰性的承认,以证明自己不负生命。他是以这种清醒的自我欺骗,在生命不能抵达的半途,对着远方作一次遥远的梦喃--他看到了远方的真山真水,也看到了真山真水前自己的山穷水尽。剩下的岁月,在他看来只是没有奇迹的生命延续,这是他骄傲的心所不能忍受的--猝然的,他在认为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了自己。当代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曾对这种生命现象作过深刻而精辟的论述。他说:在生存无故实现的地方,在生存好象没有重量不断消散的地方,这种生存的结束正是对生命必须承担使命的提醒。
  新时期中国诗歌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在诗歌真正回归到其本身、并对使命的质询作出应答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样一些诗及其源头:江河《太阳和它的反光》系列之于老庄和中国神话;杨炼《礼魂》系列之于屈原、艾略特、桑戈尔;宋琳的城市诗系列于博尔赫斯和欧美新小说派;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之类与庞德和欧美新口语诗。他们分别在生命的形而上的高处或诗歌的智性空间为我们描述了新时期诗歌所能达到的深刻和智慧。但是作为一种玄思,作为现实的文化生命对一种既有哲学新的进入和对应,这些诗在获得其先锋性的同时却减弱了传输的广大性和情感的湿润性、可感性。当他们在高文化的层面上走动时,现实生命情感中苦涩与温馨--那种由农夫在大地上稼穑时对着太阳和庄稼所涌起的、并一代一代沉积在我们心灵中情感之根的东西却在一层隔板上封闭着。我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到了海子与骆一禾这两位麦地诗人对当代中国诗坛的意味的。相比之下,他们的诗似乎更少依旁,因而更本真、诗质的新品位更高。陶渊明、王维、弗洛斯特乡村场景中淡泊忘情的出世特征,正好使他们麦地中心灵的紧张炽热显出灼目的光芒。深入人生、深入广阔场景中民族的心理之根,以麦子的光芒照耀现实生命的空缺进而抵达乡村中国血汗生命的精神领空,这便是他们诗歌的主题。在他们麦地意象系列的核心--人民,作为一种品质和道德的象征,是被放入一个特定的时空中加以观照的。他贫穷中的美德、迟钝中的坚韧、苦难中的革命……在怀着沉重的现代道德精神忧虑的他们心中,成为神圣的良心和激活现实生命的精神源头。他们深刻的现实生存忧患和崇高人格的热切追取,以及灵魂直裸于生命质询时的坦诚以及自省精神,都对当代中国诗歌重新开始了对朴素的关注,对情感与心灵的关注。他们还提供了一种亲近可感的文本范式,在诗歌形而下的拘泥和形而上的隔膜诸种表达的困惑中,他们以富有血脉感的意象振动高处的蓝色空间,在空远中产生灼烫。
  时间对于某些东西是无能为力的,若干年后,中国诗坛仍将记得这样两位少年,在他们真挚得用生命去和麦子的光芒作出交换后,一说到诗,我们的心便会随时处在疼痛和不宁中。
  1989。11。26夜青海南川

  吴晓东谢凌岚
  诗人之死

  1、十九世纪末叶以降,诗人为行而上的原因自杀已成为西方思想史中一个恒常的主题。无论是特拉克尔还是杰克。伦敦,无论是叶塞宁还是马雅可夫斯基,每个诗人个体生命的毁灭都会给西方思想界带来巨大而长久的震动,迫使人们去重新审视既成的生存秩序和生存意义,重新思索个体生命的终极价值。如果说生存就基本性而言只能是个体性的,因而任何个体生命的毁灭和消亡总是给人一惊心动魄之感,那么诗人的自戕,尤其具有强大的震撼力。因为,"诗是一种精神"〖1〗,而诗人的死,则象征着某种绝对精神和终极价值的死亡。这就是诗人之死格外引人关切的原因所在。
  自从世界的历史进入十九世纪末叶之后,整个人类在精神上就始终未能从一种"世纪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尼采敲响了人类理性正史的丧钟,斯宾格勒继而又宣布西方已走向了没落,于是人类迎来了如海德格尔所描述的世界之夜。这是人类生存的虚无的暗夜,当此之际,"痛苦,死亡,爱的本质都不再是明朗的了"〖2〗,这是一种对生存的目的意义和终极价值怀疑的心态,是人类生存的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正是在这种生存虚无的黑暗底色之中,出现了世界范围内的如此集中的诗人自杀现象。这种历史现象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在这个充满着生存危机感的境况之下,诗人一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诗人何为"?海德格尔曾如此拷问过诗人所禀赋的全人类的历史使命。他认为,在这个世界陷于贫困的危机境地之际,唯有真正的诗人在思考着生存的本质,思考着生存的意义。诗人以自己超乎常人的敏锐,以自己悲天悯人的情怀,以自己对于存在的形而上感知,以自己诗的追寻蕴含着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并且在这个没落的时代把对终极目的沉思与眷顾注入到每一个个体生命之中,去洞见生存的意义和尺度。唯有真正的诗人才可能不计世俗的功利得失而把思考的意向超越现象界的纷纭表象而去思索时间,思索死亡,思索存在,思索人类的出路,而当他自身面临着生存的无法解脱的终极意义上的虚无与荒诞之时,他便以身殉道,用自己高贵的生命去证明和烛照生存的空虚。
  因此,诗人的自杀必然是惊心动魄的。在本质上它标志着诗人对生存的终极原因的眷顾程度,标志着诗人对"现存在"方式的最富于力度和震撼的逼问和否定。从某种意义上讲,诗人的自杀,象征着诗人生命价值的最大限度的实现和确证。
  于是,不难理解为什么诗人笔下会充斥着"死亡"的意象,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些诗人的诗歌中会弥漫着一种"先行到死"的忧郁情绪。死亡是诗人所无法规避的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沉思死亡即是沉思存在,即是沉思人的本性。西方的许多诗人,从里而克到荷尔德林到黑塞,都笼罩着死亡的恒久的巨大阴影。在这些诗人的观念中,"死亡是现存在的一种不可代替的,不确定的,最后的可能性","本然的实存只能这样来对待死亡,即它在死亡的这种不确定的可能性性质中来观察它","将来就存在于应被把握的可能性之中,它不断地由死亡这一最极端和最不确定的可能性提供背景"〖3〗。
  死亡无疑是个体生命与生具来的漆黑的底色和背景,只不过这种底色为常人所不自觉罢了。
  2、汉民族历来缺乏对于死亡的执著和思考。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一下子就把死的问题闲置起来,以致绵延了几千年之久的汉民族文化中绝少对死亡的沉思与歌吟。而死亡作为生存的基本参照和背景必然会给生带来空前的力度,对死缺乏真正的自觉意识,其后果必然是对生缺乏真正的自觉。
  当时间的钟摆走到了二十世纪末叶,古老的民族之中终于产生了以自杀来洞见生存危机与虚无的先觉者。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被誉为"诗坛怪杰"的新诗潮代表人之一,年仅二十五岁的诗人海子,留下将近二百万字的诗稿,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一种深刻的危机早已潜伏在我们所驻足的这个时代,而海子的死把对这种危机的体验和自觉推向极致。从此,生存的危机感更加明朗化了。
  诚如世界进入了夜半时分一样,汉民族其实早就笼罩在生存危机的阴影之中了。这不仅仅是作为民族群体生存的危机,更是"人"的意义上个体生存的危机,只不过我们民族对于"人"的危机太缺乏自觉罢了。海子死了,第一次表明作为对个体的"存在"意识已经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我们的生存观念之中。可以说自从一八四零年西方利用船坚炮利打破了中国大门之际,民族生存的危机意识就一直威胁这中国人。整个中国的近代历史便是民族救亡图存的历史。民族的"种"的存在主题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而在几近一个半世纪之后,这种"人"的危机意识才在个体先觉者的身上产生。只有我们民族的每个个体生命都面临生存价值的危机感的时候,才能在最大限度上显示出生命的内驱力,而我们这个民族的总体获救的真正曙光,正是这种直面危机所唤醒的人的自觉之中。
  海子在他达到顶峰状态的诗作《太阳》〖4〗中表明,他正是在这种生存的危机意识中开始他的人的觉醒的。他发现已经"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在这种绝境之中"一切都不存在",而生存只不过是"走进上帝的血中去腐烂"。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种腐朽而黑暗的存在,而让自己的个体生命毁灭了。
  几乎是第一次,诗人的自杀距离我们如此切近,从而把我们所面对着的死亡的惘惘的威胁明朗化了。从此死亡不再是一个暧昧不明的难以察觉的生存背景,而是转化为一种生存前景,作为一种情结,一种心绪,一种伸手可及的状态沉潜于每个人的心理深处了。注定从此我们的生存要变得凝重而忧郁。
  如果说另一个异质文化传统中的诗人自杀对我们来说尚是一种遥远的回声,那么海子之死则是逼迫我们直面生存的危机感。海子以他的自杀提醒我们:生是需要理由的。当诗人经过痛苦的追索仍旧寻找不到确凿的理由时,这一切便转化为死的理由。而一旦当我们对生的理由开始质疑并且无法判定既成生命秩序和生存状态具有自明性的时候,我们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危机便开始了。
  海子死了,这对于在瞒和骗中沉睡了几千年的中国知识界来说,无异于一个神示。允许从此每个人的生存不再自明而且自足了。每个人都必须思考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当这个世界不再为我们的生存提供充分的目的和意义的时候,一切都变成了对荒诞的生存能容忍到何种程度的问题。那么我们是选择苟且偷生还是选择绝望中的抗争?
  3、海子的自杀昭示了个体生命存在的悲凉意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生存下去,对于生命存在和死亡有着清醒的自觉意识的生命来说,是艰难的。他们要承受着常人所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和"生命之重",他们要忍受生存的焦虑和空虚感,他们要时时为生存下去寻找勇气和毅力,而偶然和必然性的死亡却永远象一柄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准备君临。似乎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个体的命运永远在劫难逃。
  然而就海子自身而言,他又未尝不是幸运的。既然死亡为生存提供了"最极端和最不确定"的黑色的背景,那么,唯有自杀才是同死亡宿命的主动的抗争。因而海子之死,也许意味着永恒的解脱,同时更意味着诗人形象的最后完成。
  沃尔夫冈曾这样评价黑尔克:
  正当那把人引向生活的高峰的东西刚刚显露出意义时,死却在那里出现了。这死者指的不是"一般的死",……而是"巨大的死",是不可重复的个体所完成和做出的一项无法规避的特殊功业。〖5〗
  中国诗坛的后来者当会记取海子这种前无古人的"特殊功业"的!--------------〖1〗E。M。福斯特《天国之乐》〖2〗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转引自刘小枫《拯救与逍遥》第75页〖3〗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第186-188页〖4〗《太阳》,刊于《十月》八九年第一、二期〖5〗沃尔夫冈《现代德国哲学主潮》

  编后

  凭着做人的良知和对艺术的真诚之心,经过半年多的收集、精选和投资印刷,这本书终于呈献在读者面前。我想,当您读完这本书后,一定会为中国诗坛曾有过海子、骆一禾这样两位诗人感到自豪和骄傲,也一定会为他们的英年早逝深表痛惜。是的,他们杰出的、天才般的才华将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留下独特的光芒,因而,你便能理解我们为何毅然放弃个人出诗集的良机、不惜代价地、及时有效地推出此书的目的所在。
  你很难想像这本书从收集到推出,我们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只到直到这本书出版后,编者仍为之所承担着万元以上的经济压力,然而,我们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只想说:"这是值得的。"同时,我们感到欣慰,为能最终推出这本书、为能向广大爱诗者提供一本艺术的真品感到莫大的欣慰。倘若海子、骆一禾九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到有幸的。他们怎会想到,有两位活着的、素不相识的青年诗人会在他们死后来冒经济风险为之出书呢?应当说是诗的魔力所致,是纯真的诗歌沟通了我们,诗是能够跨越种种界限、障碍和隔阂的,何况,海子、骆一禾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面对他们留下的大量艺术作品,面对他们奋斗和献身,我们不去为之出书,为之保存大诗,那么,请活着的诗人扪心自问一下:诗人何为?!
  当然,探索和写作是我们这一代诗人的重任,但保存和流传大诗不也理应是我们不可推委的责任吗?如果说《当代青年诗人自荐代表作选》和《最新诗歌对话》是对当代诗坛的宏观把握,那么,本书不正是对诗人个体生命的必要展示吗?
  自新诗潮以来,中国现代诗才真正走上了正统,才有了走向世界的契机和可能,一代又一代的诗人正不惜为之求索着,然而,纵观一下目前的诗界,那些三、四流的所谓诗人,正凭借着他们的非艺术手段,或借名人之名、题字作序,或仗权得利,拉赞助出个人诗集、甚至借自己得天独厚的传播媒介掀起一场个人的某某某诗热。然而,那些真正的艺术却难以得到承认和传播。不少杰出的、优秀的青年诗人至今难以出诗集、且仍遭受冷遇。想想海子、骆一禾吧,他们生前不也是受着强大的世俗力量的冷漠和敌视吗?他们的死难道不也有此各中的因素吗?在海子、骆一禾面前,那些伪诗人们难道不觉得相形失色吗?!应该清醒了,我们这代人应该走向自觉状态,去努力用自己的纯粹的艺术摒弃非艺术的东西,让真正的艺术得到公正的地位和应有的承认。
  朋友,您愿意为本书的传播做点微薄的工作吗?如果您以为这是一本艺术精品的话,我想您会尽这份努力的。您会以一个活着的、有艺术良心的人去为两位亡灵--海子、骆一禾尽一份努力的!我们期待着,并希望您关注和支持我和韩东正在编辑的《中国新诗歌大全》一书。
  海子、骆一禾死后,《诗歌报》《十月》《上海文学》《花城》《世界文学》《草原》《人民文学》《文学评论》《作家》等报刊都为介绍他们的作品做了大量的工作,《倾向》《对话》《栖》等同仁刊物也尽力为之做了介绍,更多的诗歌同仁为两位诗人出诗集、尽心尽力,各自贡献了最大的热忱,这也给我们以百倍信心。在编辑和出版过程中曾得到王燕生、唐晓波、王家新、蒋维扬、裴泽仁、张子清、刘春福、程平源、杨克、陈鸣华、洪烛、周翔、章平、戴玉龙、马宝山、陆根生、陈培元等学者、作家、诗人、画家及其死者的家属和亲朋挚友的大力支持。
  最好,我们希望有关部门和海子、骆一禾的亲属及生前的亲朋好友能竭尽全力,早日出版《海子作品全集》和《骆一禾作品全集》,为此,我们将继续为之尽心尽责、全力配合,渴望得到广大诗歌同仁的理解和支持。
  愿海子、骆一禾勇敢和圣洁的灵魂安息!
  编者
  1991。6。29夜笔于杭州工人大厦806房间
发表于 2004-1-24 20:5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海子诗歌的异文及佚诗









文 / 西渡
来源:左岸会馆


      海子流传最广的诗集要算西川编的《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和《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一版)。因为由海子的生前友人编定,一般读者对这两种本子都抱以信任,研究者也以此作为海子诗的定本。无可否认,这两个本子的出版对诗歌界全面认识海子的创作,普及海子诗歌的影响确实功莫大焉。但这两个本子却并非无暇可摘。海子的不少诗存在异文,这两个本子中却没有反映,而编者采用的版本在我看来有时并非最佳。此外,《海子诗全编》打乱时序的编排体例也有可商榷之处,明显的讹误也不少,而且这个“全编”并不全,还有一些海子的诗为编者拒收或漏收(这一点西川在编后记中有所说明,但一般读者很容易为书名中的“全编”两字骗过)。在这些未收入这本“诗全编”的作品中,固然有些属于“少年之作”,不必收,但也有一些质量上乘之作,对热爱海子诗歌的读者不免为遗珠之恨。

下面主要谈谈《海子诗全编》的几个问题:
1. 编排问题。
本书将海子的诗分为长、短诗各两编的编排应该说是比较合理的,值得商榷的是个别短诗的排序问题。编者说由于海子某些诗没有标明写作时间,短诗部分没有严格按创作时间编排,而是按作品风格与题材作了大致的归类。我认为对写作时间确无可考的作品做此权宜之计无可非议,但对有明确写作时间的作品按创作时间编排似更合理。海子的写作时间不长,但前后期风格的反差很大,这就意味着其风格演进的速度很快,这样按时间编排更能反映出这种演进的轨迹,还可为读者认识海子的心理变化提供某些线索。《在大草原上预感到海的降临》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写于同一天,在现在的版本中却隔着十多首诗,而这些诗的写作时间大多早于这两首诗数日,只是为了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与“题材相近”的《无名的野花》放在一起,这种编排就显得不尽合理。《喜马拉雅山》和《我飞遍草原的天空》两首诗有大段文字互见,可视为同样一首诗的不同版本,现在分入两卷,隔着200多页,似也不尽妥当。另外,海子诗中这种文字互见的情况还不少,若能一一注明,对研究者和读者都当大有裨益,可惜编者将此略过了。
2. 异文。
《在昌平的孤独》又题《鱼筐》,其第三节“全编”是这样的: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而我笔记本中抄录的另一版本(《麦地之瓮》?)作:

以及其他孤独
                            是柏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桑麻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这里有三处异文,每一处全编都比另一版本逊色。第二行,“柏舟”本是诗经篇名,用“柏木之舟”既累赘又掩盖了出处。第三行,因为“柏舟”已点出诗经,“围着桑麻”简洁、具体,而“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意思累赘、句式繁冗,与全诗风格不谐。
《肉体》(之一)在《启明星》发表时题为《在甜蜜谷仓中》。“全编”前三节如下:

                     在甜蜜谷仓中
                        一枚松鼠肉体般甜蜜的雨水
                        穿越了天空    蓝色
                        的羽翼
            
                    光芒四射
            
                       并且在我的肉体中
                    停顿了片刻

发表在《启明星》时这一段只有两节:

                   在甜蜜谷仓中
                      一枚松鼠肉体般甜蜜的雨水
                      穿越了一大片燕子尾部泡蓝
                      的羽毛

                      并且在我的肉体中
                      停顿了片刻

       从声音效果上说,《启明星》版比“全编”版更富于流畅的口语节奏。“一大片燕子尾部泡蓝/的羽毛”比“天空 蓝色/的羽翼”更具体;“泡蓝”比“蓝色”更能传达空气潮润的质感,“天空”与“蓝色”之间的空格,阻滞了语气的流动,使诗行破碎。“光芒四射”这一四字句更是对全诗语流的破坏,用在这里显得很突兀。
    本诗第五节第二行。“在一只飞越山梁的大鸟”,《启明星》版作,“在一只飞越山梁的白鸟身上”,联系上下文,“全编”是一个病句,而且“白鸟”比“大鸟”更具体,也更朴素。
    《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一诗在《启明星》发表时题为《我所能看见的妇女》,第一节中两处“妇女”在《启明星》版中均作“少女”,分行也略有不同,最重要的是《启明星》版的最后一节是“全编”本所没有的:“但是,不要告诉我/扶着木头,正在干草上晾衣的/妈妈。”这首诗中海子写到了自己死后“如一束芦花的骨头”,因此最后一节并非可有可无。有此一节我们才能充分感受到诗人对母亲的一番赤子之心。因此,删除这一节,此诗的感染力就受到很大的损害。
    此外,《房屋》、《抱着白虎走过海洋》等诗也存在异文。这些诗碰巧我十多年前曾抄录过一遍,印像较深,注意到了它们与“全编”本的区别。其他诗是否还存在这个问题,不得而知,但按诗歌写作的一般规律猜想,这应当是个普遍现象。我个人十分希望“全编”能够修订再版,除校正排版讹误之外,也能把各篇的异文反映出来,这对研究海子的写作显然是有意义的。
3. 佚诗。
我在大学期间一直是海子诗歌的热烈爱好者,只要见到海子的诗,大多随手抄录下来。在我的笔记本中一共抄录了海子的诗四十首,其中有八首为《海子诗全编》所未收。如果我记忆不误,除《但愿长醉不愿醒》一首抄自《启明星》外,其余七首均抄自海子与西川的诗合集《麦地之瓮》。这八首诗如下:

     宇宙猎冰人*

宇宙猎冰人的使女过于悲哀,来到河畔
    眼眶之内的寂寂的蓝色
    割破了我的二十五根琴弦

    其实猎冰人并不认识自己的宇宙。
    他让使女们像肉体一样美丽。
    猎冰人的使女们确实美丽。

                 这时就应该我来解释
    这时就应该我来解释
    什么叫姐妹
    她们是

    两头大鱼抱着水,歌曲烫着她们
    这时就应该让我来解释什么是歌
    一万个夏天我都梦见土地
    被我的两朵乳房打湿
*在海子《诗学:一份提纲》中,“宇宙猎冰人”出现在拟写的《太阳·地狱篇》的标题中。

           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
        ——给凡·高

        一个
       光着头
       的人
       把头
       插入红色的
       血样的豹子
       活豹子

       太阳
    在腹中翻滚、燃烧
    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
    金光闪闪的树
    是刀子插在你的肚子上
    不见流血
    你的肚子上
    挤满太阳的豹子
    像一条滞缓充盈的河

    太阳
    你的头
    头
    就是把头
    插入这红色的血样的豹腹
         *似为《阿尔的太阳》初稿。

青年医生梦中的处方:木桶*

    让诗人受伤,睡在四方
    睡在家乡的木桶

    让你的手臂打开树枝
    合上嘴唇就是合上叶子

    用你的文字,苍老的黑文字
    做成木桶中的哑巴儿子

    牵你的儿子走向河岸
    用你们的沉默去钓鱼

    其实你一直坐在木桶中
    在自己的身上钓鱼

    用你的手臂扯动鱼具
    用你的嘴唇来上钩

    而你是一只家乡漏水的木桶
    你在四方汇集的水流中受伤

    其实是诗人受伤,睡如木桶
    请来做梦的青年医生




街道

街道虽窄
他们出出进进
他们向左向右
没有人停住
听一听
其实也没有歌声
歌手已被小小的运粪的马车娶走
    在乡下
在众鱼之间
生儿育女

琴*
古木头
在操刀的手下
成琴

或者出自兽皮
兽皮本是蓝色雪水的一弦一脉

琴是我的病床
或者是新婚之床
但我没有新娘

风中少女,像装着水果的篮子
一年一度躺在琴上,生病
一直平常的我
如今更平常
    *又题《我病了》,曾收入笔者编的《太阳日记》一书。

岁月

直木头上
雨水已淡

营地的马
摇动尾巴

横拿月亮拨开树叶你走来
我突然想起一旧陈旧的
箩筐

如今雨水已淡
瓮中未满
千秋,我怎么记得住
已经过去的一千个秋天

诗经中的两个儿子及其它

桑中的
两个儿子
如山如河

不会在木中
不会在水中
两个儿子
心头动了
被水害了

我像一位村长
手持玉米
坐在原野中央
雪花纷飞的原野中央

长子和公主们
戴着玉米戒指的手
用来清点水罐
的十位数字。

爱过大海的女人
听见了海中
村长的声音
我们决不会
再在一个寂静的中午相逢

而更加从前的王
在山中挖出过山鸡。
抱着绿色石头
坐在洞中

而那更远的
四只狼
四只活狼
支成我的床
我女人生产的床


但愿长醉不复醒

床前的鞋子
像黑公鸡叫了一夜

酒仙的手
是鸟粪中的绿宝石

泥巴壶
泥巴壶
中间白色的水噢
我问你
谁清谁浊

把眼睛闭成两根绳索

但愿长醉不复醒
我不要女人帮助
我扁着身子
仿佛在绿色麦田中间我要
生下一位
最纯洁的闺女
仿佛一柄白玉
86.3





















[ 本帖最后由 梦的轻波 于 2007-11-20 08:49 编辑 ]
发表于 2004-4-17 21: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忍卒读的《海子传》

作者:退休的火柴
http://chinese.pku.edu.cn/bbs/thread.php?tid=106971


  如果没人写这本书,或者不是这个人写了这本书,或者这个人写了这本书但是我没有读——我都觉得是一种幸福,我可以让我的想象如同一张白纸一样干净而且安详——余徐刚的这本《海子传》不如不写,我不如不读。
  
  在书的封底上印着这个1980出生的“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杂志。近年致力于诗歌以及海子的研究”的作者的照片,下面接着有介绍本书(《海子传》)的文字,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作者以其是海子同乡的地利优势条件,在海子家乡作了大量实地调查,获取了诗人生平的丰富又宝贵的第一手新鲜资料(包括大量图片),这些甚至是以前从来不曾公开的”。该书的作者唯一的真实的资本大概也就是这个同乡的名义了,书中对于安徽省安庆怀宁县高河查湾镇查河村的地理、气候、风貌的一些粗浅的描写大概不失真实,而除此之外,对于人情、世态以及将这种人情、世态作为一个人的成长背景——来描写的时候,作者叙述的语气急功近利而且浅薄苍白。这使人不得不怀疑作者的阅读视野、思想深度以及对于文字的最起码的操作能力。
  在读完第一章之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作者那种溺爱得近乎阿谀的语气让人浑身难受,我觉得我不像是在读一个诗人的传记,而是在看一部讲述英雄的革命电影,这个英雄一出生就注定了上帝派往人间的救世主,在作者的叙述中,这个英雄甚至就是上帝本人!这或许是因为作者对海子的喜欢,但如果是真爱的话,就不要用自己粗糙的文字和肤浅的想象去为一个死者立言——这是一个传记作者最基本的道德操守——如果连这个底线都保证不了的话,立丰碑的美好愿望只能变成糊面具的滑稽。
  
  我为这个我曾经无比热爱的诗人叹息。甚至愤怒。
  
  该书的封面设计一塌糊涂,毫无一本传记的庄重、严肃和典雅可言,整体图案凌乱得毫无章法。写在封面中心位置的“海子”两个字采用了一种奇怪的字体,颜色更如象铁锈一般。作者在该书封面和封底处分别给了海子一个伟大的桂冠——“诗歌英雄”!我不得不再次惊悸于我上述的联想——余徐刚同学不是在给诗人孩子做传,而是在为英雄立碑。作者自我介绍他在从事诗歌研究和海子研究——但愿这种“研究还稍微区别于阅读,哪怕是区别于肤浅的阅读。作者的英雄何谓?是因为海子的诗歌在其时代的特立独行且固执到底?是因为海子的是生活十分拮据扔坚持创作?是因为海子有构建诗歌王国的美学理想?是因为海子的抒情短诗里有很多类似于“王”、“孤独”这样的词语?是因为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和“大诗”的概念?或者仅仅因为海子将自己的身躯放在了铁轨上?作者给海子的加冕意识和仪式在该书没有任何答案,这种充满了任意性和情绪化的“爱戴”看起来只不过是在某种崇拜心理之下的一相情愿而已。
  
  该书的序言是由出版该书的责任编辑所撰写——这并不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如果仅仅凭借这一点来想象该书的出版操作过程有某种特别因素的话,的确缺乏说服力,并且显得委琐——很可惜的是,我就这样委琐的想象了。序言的作者显然对诗歌,至少对海子的诗歌缺少研究,甚至缺少一种深层的审美体验。“海子就是这样一位介于天才与疯子之间的诗人,他的诗向我们昭示着一个温暖而美丽的世界”——这是序言作者具体说到海子的第一句话。至于其后的内容,此不一一引述,都是赤子之心一类的言辞。但是这位作序的编辑的阅读眼光显然比我等要高出许多,作为一名职业编辑,他的视野显然要更为宽广,眼光更尖锐。在该书的三页序言中,这位编辑只字未提为之序的“著作”——《海子传》,也只字未提该书的作者余徐刚同学,个中原因不得而知。对于苛刻如我的读者来说,这种未提倒是一种幸事。作者在下笔之时已经显露出了底气不足的架势——“安庆,安徽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我第一次听说了“安徽文化“这一说法,我不知道安徽文化和黄河文化、中原文化、楚文化、吴越文化之一类概念是同属,还是和酒文化、茶文化、课桌文化这一类是一条线上的概念?书中类似于”安徽文化”这一类随意的概念界定随处可见。紧接着作者便拉出一大堆的安徽的历史名人,其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只不过是想说些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类的话而已,以证明海子是钟灵毓秀罢了。这种幼稚的企图随即就得到了证明。
  
  在该书的第一章《皖江士风——〈给安庆〉》中,余徐刚同学让我第一次见识了他的文字水平。语言粗糙,思想肤浅,随意的主观判断,天马行空的任意阐释,对于历史背景的无知和抛弃,对于人际情感的模糊揣测构成了该书——至少是该书第一章的最大特点。在讲述海子出生后海子母亲的时候,作者所道如下——“因着这个信念,坚强的操采菊(海子母亲的名字)付出了一个中国乡村母亲最多的酸辛,这酸辛里充满了泪水、汗水与爱,那是一种何等壮丽博大的爱啊!这坚忍(原字就是这样)不拔的爱主要由繁衍的生生不息与淳朴纯洁的母性精神构建而成。”这种貌似高深的叙述停顿之后的倾诉,实际上只不过是作者矫情肤浅的思考而已。
  
  在这一章中,作者说海子是”上天赐给他们全家的福音”、“上天似乎也有一定的灵性”|“天才的小神童”……作者不厌其烦的给刚刚学会走路的一个孩子加上如此众多的上天因素,难怪作者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在诗歌英雄之外又给了孩子一个更灿烂的帽子——“诗歌皇帝”!我实在不想再频繁地引述那些粗糙的文字了。且看看作者叙述的杂乱程度如何。在讲到海子上了北大之后,同学们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给海子起了一个外号,叫冬子。这一件事情在余徐刚同学看来显然值得大书特书,但是麻烦在于叙述的时候用哪一个名字。用查海生?“这个名字被注册在小学、中学、大学。直至工作后的各种名目的证件上,这是他的正式姓名。”还是用冬子?“‘冬子’便成了查海生的昵称,查海生也接受了这个好听、乖巧的称呼。”于是在后来的叙述中,作者便一会儿用查海生,一会儿用冬子,甚至在一页之内也要手忙脚乱地来回换。
  
  再来看看作者以“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杂志”的文字功夫来面对读者的抒情吧!“他(十二三岁的海子)喜欢一个安静地坐在池塘埂边,听着池塘中青蛙的鼓噪声……他喜欢!他喜欢眼前的小情调!情景通融,互为一体。”再看看余徐刚同学对于北大的赞美:“梦中的燕园!北大,这个令无数高考学子望尘莫及的名字。她的‘民主与科学’,她的‘兼容并包’,她的一切治学精神,都是其他高小不能拥有的。这种精神名扬四海,播撒全球。”还有,“北大是知识的源泉,她专为那些有心人提供指挥的大门,一个人有了知识,也便拥有了智慧。”,“北大是个大池塘,她完全有能力养活大鱼。”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味同嚼蜡的感变成了意欲喷饭!!!
  
  我不清楚作者的第一手材料到底是什么“资料”,还有“甚至”“从未公开”的资料。但是在余徐刚同学的叙述中,我感觉到这个讲故事的人连讲故事的资格都没有。作者在讲到海子在北大如何用功读书,“冬子也要在这个大池塘里汲取丰富的营养”时,开始为我们胡说。作者说海子以前读苏联东欧文学,到了北大后“查海生发现自己如坐井之蛙,知之甚少”于是就开始用功读书,“不久后,也就是在一年级写学期的后半学期,查海生对西方能够哲学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然后作者便列出一大堆人名,都是诸如柏拉图等等,再接着写海子回家过了一个暑假之后,作者说“北大是‘兼容并包’的,自从爱上文学之后,查海生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哲学一转眼就是文学了?这种胸怀和气势到是作者让我佩服的地方。这一类的叙述漏洞俯拾即是。
  
  作者还利用《海子传》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其他功夫。在写海子与骆一禾交往之后,诗艺大为进步,“无论是在语言、内容、形式上较之前期都有了较大的突破。”我始终不明白,诗歌内容和形式的“突破”到底是怎么个“突破”法?突破???作者不仅对海子所写的现代新诗作出如此解释,就是在引用一些古诗词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理解了所引诗句的意思,感觉能引就引,好象能引就引。在写道海子放假回家,其母亲迎接海子的时候,作者的原文如下:“‘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一想起幼小的儿子,母亲就掉眼泪,她很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北京,去看一看、摸一摸好久不见的儿子。”
  
  我不由得又回想到了我开始就有的疑问。
  
  在该书最后的附录中收录了很多纪念和评论海子以及海子诗歌的文字,其中有西川、陈东东、韩东、邹静之等人,有很多都是海子生前的好友,如果这本《海子传》是一些尚且说得过去的文字,为什么作者不请他们来做序?他们为什么对这个朋友的传记一言不发视而不见?我不想继续猜测了,我也不想、不愿看到余徐刚同学对海子及《海子传》做出的任何发言。
  
  在我将这个帖子发上去的时候,我决定了将这本书——余徐刚同学的大作《海子传》,扔到垃圾篓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5-1 09:48:19 | 显示全部楼层

 海子简介

“文学视界”撰写、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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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mg]http://www.scrtvu.net/support/wlkj/shige/luolan/shige/haizi/haizi[1].jpg[/img]
       海子, 原名查海生, 1964年 5月出生在安徽省安庆城外的高河查湾。1979年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 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 1983年毕业后在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哲学教研室任教。先后自印诗集<<河流>>、<<传说>>、<<但是水、水>>、<<麦地之翁>>(与西川合印)、<<太阳, 断头篇>>、<<太阳,天堂选幕>>, 另有长诗<<土地>>(已由春风文艺出版设出版)、<<太阳, 天堂和唱>>, 1988年写出仪式诗剧三部曲之一<<刹>>.。

      1989年 3月26日, 他在河北省山海关卧轨自杀。他杰出的, 天才的创造力在中国的诗坛留下了独特的光芒。海子曾获北京大学第一届艺术节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部分作品已收入近20种诗歌选集, 而他留下的大约200万字的诗作、剧本、小说和论文尚待整理出版。
 楼主| 发表于 2004-5-1 09:5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杯子、海子、秋月-------纪念海子

作者: 陆新生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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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我多难的
兄弟—
 
你怎样饮干你的空杯子
象吞下你撕碎的诗行
在八月还没来时
又从记忆深处吐出
一种不幸
 
父亲额际的鞭子弯了
母亲脊背的祈祷折了
而你泪水全无的心海
飘荡的空杯子里
已涨满了什么
 
海子,我多难的
兄弟
 
未曾邂逅  你只身打马
到草原那边去了
明月还能见到你吗
琴声还陪你呜咽吗
影子推倒了生命
三月挑起绿色挽联
你秋月高悬的诗心
映照千年岁月
 
海子,我多难的
兄弟
 
弦月已弹响安魂曲
为你的勇敢你的圣洁
在你搏击如鹰的秋的草原
涌动着敬慕的眼睛
只是,该把那只空杯子
交给谁
 







 
 楼主| 发表于 2004-5-1 10:01:13 | 显示全部楼层

海子诗歌五十四首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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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答  复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 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2.  重 建 家 院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成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

  

生成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的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籍心灵"

  

3.  讯  问

  

在青麦地上跑着

雪和太阳的光芒

  

诗人, 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4.  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的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

地球在你屁股下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型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 生硬的黄土  人丁兴旺

  

5.  麦子熟了

  

那一年  兰州一带的新麦

熟了

  

在回家的路上

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还家了

  

坐着羊皮筏子

回家来了

  

有人背着粮食

夜里推门进来

  

灯前

认清是三叔

  

老哥俩

一宵无言

  

半尺厚的黄土

麦子熟了

  

6.  死亡之诗(之一)

  

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

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

的老虎

断了两根骨头

正当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

断腿的老虎顺流而下, 来到我的

窗前。

  

一块埋葬老虎的木板

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

  

7.  死亡之诗(之二)

  

我所能看见的少女

水中的少女

请在麦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头

如一束芦花的骨头

把他装在箱子里带回

  

我所能看见的

洁净的少女, 河流上的少女

请把手伸到麦地之中

  

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

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

放入一个小木柜。带回它

象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但是, 不要告诉我

扶着木头, 正在干草上晾衣的

母亲。

  

8.  死亡之诗(之三:采摘葵花)

  

雨夜偷牛的人

爬进了我的窗户

在我做梦的身子上

采摘葵花

  

我仍在沉睡

在我睡梦的身子上

开放了彩色的葵花

那双采摘的手

仍象葵花田中

美丽笨拙的鸭子

  

雨夜偷牛的人

把我从人类

身体中偷走。

我仍在沉睡。

我被带到身体之外

葵花之外。我是世界上

第一头母牛(死的皇后)

我觉的自己很美

我仍在沉睡。

  

雨夜偷牛的人

于是非常高兴

自己变成了另外的彩色母牛

在我的身体中

兴高彩烈地奔跑

  

9.  两座村庄

  

和平与情欲的村庄

诗的村庄

村庄母亲昙花一现

村庄母亲美丽绝伦

  

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  诞生的地方

  

风吹在村庄

风吹在海子的村庄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

  

北方星光照耀南国星座

村庄母亲怀抱中的普希金和我

闺女和鱼群的诗人安睡在雨滴中

是雨滴就会死亡!

  

夜里风大  听风吹在村庄

村庄静座  象黑漆漆的财宝

两座村庄隔河而睡

海子的村庄睡的更沉

  

          1987.2

  

10. 十四行: 王冠

  

我所热爱的少女

河流的少女

头发变成了树叶

两臂变成了树干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

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戴

用你美丽的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

  

秋天的屋顶、时间的重量

秋天又苦又香

使石头开花  象一顶王冠

  

秋天的屋顶又苦又香

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

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和苦香

  

          1987.8.19夜

  

11. 村  庄

  

村庄, 在五谷丰盛的村庄, 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 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1986

  

12. 月  光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

照着月光

饮水和盐的马

和声音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美丽

羊群中  生命和死亡宁静的声音

我在倾听!

  

这是一支大地和水的歌谣, 月光!

不要说  你是灯中之灯, 月光!

不要说心中有一个地方

那是我一直不敢梦见的地方

不要问  桃子对桃花的珍藏

不要问  打麦大地  处女  桂花和村镇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

  

不要说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

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着月光  月光普照

今夜美丽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1986.7--1987.5

  

13. 雨

  

打一支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被雨淋湿的麦地

又弱又小的麦子!

  

然后在神像前把火把熄灭

我们沉默地靠在一起

你是一个仙女, 住在庄园的深处

  

月亮  你寒冷的火焰穿戴的象一朵鲜花

在南方的天空上游泳

在夜里游泳  越过我的头顶

  

高地的小村庄又小又贫穷

象一颗麦子

象一把伞

伞中裸体少女沉默不语

  

贫穷孤独的少女  象女王一样  住在一把伞中

阳光和雨水只能给你尘土和泥泞

你在伞中  躲开一切

拒绝泪水和回忆

          1987.8

  

14. 敦  煌

  

墩煌石窟

象马肚子下

挂着一只只木桶

乳汁的声音滴破耳朵--

象远方草原上撕破耳朵的人

来到这最后的山谷

他撕破的耳朵上

悬挂着耳朵

墩煌是千年以前

起了大火的森林

在陌生的山谷

在最后的桑林--我交换

食盐和粮食的地方

我筑下岩洞, 在死亡之前, 画上你

最后一个美男子的形象

为了一只目松鼠

为了一只母蜜蜂

为了让她们在春天再次怀孕

  

15. 海水没顶

  

原始的妈妈

躲避一位农民

把他的柴刀丢在地里

把自己的婴儿溺死井中

田地任其荒芜

  

灯上我恍惚遇见这个灵魂

跳上大海而去

大海在粮仓上汹涌

似乎我和我的父亲

雪白的头发在燃烧

  

16. 七月的大海

  

老乡们, 谁能在大海上见到你们真是幸福!

我们全都背叛我们自己的故乡

我们会把幸福当成祖传的职业

方下手中痛苦的诗篇

  

今天的白浪真大! 老乡们, 他高过你们的粮仓

如果我中止诉说, 如果我意外的忘却了你

把我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赶上最后一次

我戴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的死亡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17. 吊半坡并给擅入都市的农民

  



径直走入

潮湿的泥土

堆起小小的农民

----对粮食的嘴

停留在西安  多少都城的外围

多少次擅入都市

象水  血和酒

----这些农夫的车辆

运送着河流、生命和欲望

  

而俘虏回乡  盲目的语言只有血和命

自由的血也有死亡的血

智慧的血也有罪恶的血

  

父亲是死在西安的血

父亲是粮食

和丑陋的酿造者

一对粮食的嘴

唱歌的嘴  食盐的嘴  填充河岸的嘴

朝着无穷的半坡

粘土守着粘土之上小小的陶器作坊

一条肤浅而粗暴的

沟外站着文明

  

瓮内的白骨飞走了那些美丽少女

半坡啊----再说---受孕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果实

实在需要死亡的配合

  

18. 风很美

  

风很美

小小的风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很美

水很美

水啊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刻很美

  

19. 七月不远

  

----给青海湖, 请熄灭我的爱情

  

七月不远

性别的诞生不远

爱情不远----马鼻子下

湖泊含盐

  

因此青海湖不远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显得凄凄迷人

青草开满鲜花。

  

青海湖上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因此, 天堂的马匹不远)

  

我就是那个情种: 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 请熄灭我的爱情!)

  

野花青梗不远, 医箱内古老姓氏不远

(其他的浪子, 治好了疾病

已回原籍, 我这就想去见你们)

  

因此爬山涉水死亡不远

骨骼挂遍我身体

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

  

啊! 青海湖, 暮色苍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 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20. 混  曲

  

妹呀

  

竹子胎中的儿子

木头胎中的儿子

就是你满头秀发的新郎

  

妹呀

  

晴天的儿子

雨天的儿子

就是滚遍你身体的新娘

  

妹呀

  

吐出香鱼的嘴唇

航海人花园一样的嘴唇

就是咬住你的嘴唇

  

在泥土里

  

谷仓中的嘤嘤之声

萨福萨福

亲我一下

  

你装饰额角的诗歌何其甘美

你凋零的棺木象一盘美丽的棋局。

  

21. 给萨福

  

美丽如同花园的女诗人们

互相热爱, 坐在谷仓中

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

  

我听见青年中时时传言道: 萨福

  

一只失群的

钥匙下的绿鹦

一样的名字。盖住

我的杯子

托斯卡尔的美丽的女儿

草药和黎明的女儿

执杯者的女儿

  

你野花

的名字。

就象蓝色冰块上

淡蓝色水清的溢出

  

萨福萨福

红色的云缠在头上

嘴唇染红了每一卡飞过的鸟儿

你散着身体香味的

鞋带被风吹断

  

22. 我请求: 雨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下雨

我请求

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

你碰见

埋我的人

  

岁月的尘埃无边

秋天

我请求:

下一场雨

清洗我的骨头

  

我的眼睛合上

我请求:



雨是一生的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23. 五月的麦地

  

全世界的兄弟们

要在麦地里拥抱

东方, 南方, 北方和西方

麦地里的四兄弟, 好兄弟

回顾往昔

背诵各自的诗歌

要在麦地里拥抱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

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

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

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

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24. 夜

  

夜黑漆漆, 有水的村庄

鸟叫不停, 浅沙下荸荠

那果实在地下长大象哑子叫门

鱼群悄悄潜行如同在一个做梦少女怀中

那时刻有位母亲昙花一现

鸟叫不定, 仿佛村子如一颗小鸟的嘴唇

鸟叫不定而小鸟没有嘴唇

你是夜晚的一部分  谁是黑夜的母亲

那夜晚在门前长大象哑子叫门

鸟叫不定象小鸟奉献给黑夜的嘴唇

  

在门外黑夜的嘴唇

写下了你的姓名

  

25. 日  光

  

梨花

在土墙上滑动

牛铎声声

  

大婶拉过两位小堂弟

站在我面前

象两截黑炭

  

日光其实很强

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

  

26. 村  庄

  

村庄中住着母亲和儿女

儿子静静地长大

母亲静静地注视

  

芦花丛中

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

我妹妹叫芦花

我妹妹很美丽

  

27. 女孩子

  

她走来

断断续续走来

洁净的脚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她有些忧郁

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

望望父亲

她用双手分开黑发

一支野桃花斜插着默默无语

另一支送给了谁

却从来没人问起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象一条蓝色的

小溪

  

28. 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

  

----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

  

村庄, 水上运来的房梁  漂泊不定

还有十天, 我就要结束漂泊的生涯

回到五谷丰盛的村庄  废弃果园的村庄

村庄  是沙漠深处你居住的地方  额济纳!

  

秋天的风早早的吹  秋天的风高高的

静静面对额济纳

白杨树下我吹不醒你的那双眼睛

额济纳  大沙漠上静静的睡

  

额济纳姑娘我黑而秀美的姑娘

你的嘴唇在诉说  在歌唱

五谷的风儿吹过骆驼和牛羊

翻过沙漠, 你是镇子上最令人难望的姑娘!

  

29. 肉  体

  

在甜蜜果食中

一枚松鼠肉体般甜蜜的雨水

穿越了天空  蓝色

的羽翼

  

光茫四射

  

并且在我的肉体中

停顿片刻

  

落到我的床脚

在我手能摸到的地方

床脚变成果园温暖的树椿

  

它们抬起我

在一支飞越山梁的大鸟

我看见了自己

一枚松鼠肉体

般甜蜜的雨水

在我肉体中停顿

了片刻

  

30. 妻子和鱼

  

我怀抱妻子

就象水儿抱鱼

我一边伸出手去

试着摸到小雨水, 并且嘴唇开花

  

而鱼是哑女人

睡在河水下面

常常在做梦中

独自一人死去

  

我看不见的水

痛苦新鲜的水

淹过手掌和鱼

流入我的嘴唇

  

水将合拢

爱我的妻子

小雨后失踪

水将合拢

  

没有人明白她水上

是妻子水下是鱼

或者水上是鱼

水下是妻子

  

离开妻子我

自己是一只

装满淡水的口袋

在陆地上行走

  

31. 坛  子

  

这就是我张开手指所要叙述的故事

那洞窟不会在今夜关闭。明天夜晚也不会关闭

额头披满钟声的

土地

一只坛子

  

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这坛子

因为我知道只有一次。

脖颈围着野兽的线条

水流拥抱的

坛子

长出朴实的肉体

这就是我所要叙述的事

我对你这黑色盛水的身体并非没有话说。

敬意由此开始。接触由次开始

这一只坛子, 我的土地之上

从野兽演变而出的

秘密的脚。在我自己尝试的锁链之中。

正好我把嘴唇埋在坛子里。河流

糊住四壁。一棵又一棵

栗树象伤疤在周围隐隐出现

  

而女人似的故乡, 双双从水底浮上询问生育之事

  

32. 思念前生

  

庄子在水中洗手

洗完了手, 手掌上一片寂静

庄子在水中洗身

身子是一匹布

那布上粘满了

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

  

庄子想混入

凝望月亮的野兽

骨头一寸一寸

在肚脐上下

象树枝一样长着

  

也许庄子就是我

摸一摸树皮

开始对自己的身子

亲切

亲切又苦恼

月亮触到我

仿佛我是光着身子

进出

  

母亲如门, 对我轻轻开着

  

33. 打  钟

  

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

一枝火焰里

皇帝在恋爱

  

恋爱, 印满了红铜兵器的

神秘山谷

又有大鸟扑钟

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

打钟的黄脸汉子

吐了一口鲜血

打钟, 打钟

一只神秘生物

头举黄金王冠

走于大野中央

  

我是你爱人

我是你敌人的女儿

我是义军的女首领

对着铜镜

反复梦见火焰

钟声就是这枝火焰

在众人的包围中

苦心的皇帝在恋爱

  

34. 房  屋

  

你在早上

碰落的第一滴露水

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

你在中午饮马

在一枝青桠下稍立片刻

也和她有关

你在暮色中

坐在屋子里不动

也是与她有关

你不要不承认

  

那泥沙相会, 那狂风奔走

如巨蚁

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义

而爱情房屋温情地坐着

遮蔽母亲也遮蔽孩子

  

遮蔽你也遮蔽我

  

35. 怅望祁连(之一)

  

那些是在过去死去的马匹

在明天死去的马匹

因为我的存在

它们在今天不死

它们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天空上的大鸟

从一棵樱桃

或马骷髅中

射下雪来。

于是马匹无比安静

这是我的马匹

它们只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36. 怅望祁连(之二)

  

星宿  刀  乳房

这就是雪水上流下来的东西

     "亡我祁连山, 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胭脂山, 令我妇女无颜色"

只有黑色牲畜的尾巴

鸟的尾巴

鱼的尾巴

儿子们脱落的尾巴

象七种蓝星下

插在屁股上的麦芒

风中拂动

雪水中拂动。

  

37. 秋 (外三首)

  

用我们横陈于地上的骸骨

在沙滩上写下: 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亲

时日漫长  方向中断

动物般的恐惧充塞我们的诗歌

  

谁的声音能抵达秋之子夜  长久喧响

掩盖我们横陈于地上的骸骨----

秋已来临

没有丝毫的宽恕和温情: 秋已来临

  

     八月之杯

  

八月逝去  山峦清晰

河水平滑起伏

此刻才见天空

天空高过往日

  

有时我想过

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

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

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

一只空杯子  装满了我斯碎的诗行

一只空杯子----可曾听见我的叫喊!

一只空杯子内的父亲啊

内心的鞭子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

  

     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秋

  

秋天深了, 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 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38. 亚洲铜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

  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39. 幸福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

  

我无限的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 "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

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

我爱你, 花楸树

  

40. 月

  

炊烟上下

月亮是掘井的白猿

月亮是惨笑的河流上的白猿

  

多少回天上的伤口淌血

白猿流过钟楼

月亮是惨笑的白猿

月亮自己心碎

月亮早已心碎

  

41. 歌: 阳光打在地上

  

阳光打在地上

并不见得

我的胸口在疼

疼又怎样

阳光打在地上

  

这地上

有人埋过羊骨

有人运过箱子、陶瓶和宝石

有人见过牧猪人。那是长久的漂泊之后

阳光打在地上。阳光依然打在地上

这地上

  

少女们多得好象

我真有这么多女儿

真的生下过这么多女儿

真的曾经这样幸福

用一根水勺子

用小豆、菠菜、油菜

把她们养大

阳光打在地上

  

42. 歌或哭

  

我把包裹埋在果树下

我是在马厩里歌唱

是在歌唱

  

木床上病中的亲属

我只为你歌唱

你坐在拖鞋上

象一只白羊墨念拖着尾巴的

另一只白羊

你说你孤独

就象很久以前

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你那样孤独

你在夜里哭着

象一只木头一样哭着

象花色的土散着香气

  

43. 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想起中午

那是我沉下海水的尸体

回忆起的一个普通的中午

  

记得那个美丽的

穿着花布的人

抱着一扇木门

夜里被雪漂走

  

梦中的双手

死死捏住火种

  

八条大水中

高喊着爱人

小林神, 小林神

你在哪里

  

44. 祖      国

   (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籍次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白雪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方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遗度

只有粮食是我的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

  赐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到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45. 日  记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46. 山楂树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一棵夏季最后

火红的山楂树

象一辆高大女神的自行车

象一女孩  畏惧群山

呆呆站在门口

她不会向我

跑来!

  

我走过黄昏

型风吹向远处的平原

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干

山楂树! 一闪而过  啊! 山楂

  

我要在你的乳房下坐到天亮。

又小又美丽的山楂的乳房

在高大女神的自行车上

在农奴的手上

在夜晚就要熄灭

  

47.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的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48. 四姐妹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 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到了二月, 你是从哪里来的

天上滚过春天的雷, 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来

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

不和鸟群一起来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 今天的雨水

明天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 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1989.2.23

  

49. 黎  明(之一)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我寂寞地等, 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 二月的雨

泉水白白流淌

花朵为谁开放

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

吐着芳香, 站在山岗上

  

荒凉大地承受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 无比明亮

有时象一个阴沉沉的今天

圣书下卷肮脏而欢乐

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

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的圣书, 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

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1989.2.22

  

50. 黎  明(之二)

  

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

捧着我, 光明的孪生兄弟

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

神圣经典的原野

  

太阳的光明象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

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

走遍印度和西藏

从那儿我长途跋涉  走遍印度和西藏

在雪山, 乱石和狮子之间寻求----

天空的女儿和诗

波斯高原也是我流放前故乡的山巅

  

采纳我光明言词的高原之地

田野全是粮食和谷仓

覆盖着深深的怀着怨恨

和祝福的黑暗母亲

地母啊, 你的夜晚全归你

你的黑暗全归你, 黎明就给我吧

让少女佩带花朵般鲜嫩的嘴唇

让少女为我佩带火焰般的嘴唇

让原始黑夜的头盖骨掀开

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

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天空

火中之火, 他有一个粗糙的名字: 太阳

和革命, 她有一个赤裸的身体

在行走和幻灭

          1987.9.26.夜, 1989.3.1.夜

  

51. 黑 夜 的 献 诗

  

    --献给黑夜的女儿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 埋的很深

  

草叉闪闪发亮, 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 太寂静, 太丰收

也太荒凉, 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1989.2.2.

  

52. 太平洋的献诗

  

太平洋  劳动后的休息

劳动以前  劳动之中  劳动以后

太平洋是所有的劳动和休息

  

茫茫太平洋  又混沌又晴朗

和劳动打成一片

和世界打成一片

世界枕太平洋  雨暴风狂

上帝在太平洋上度过的时光

是茫茫海水隐含不露的希望

母亲和女儿都是太平洋的女儿

太平洋没有父母

在太阳下茫茫流淌

像上帝老人看穿一切的

含泪的目光

  

今天的太平洋不同以往

今天的太平洋为我闪闪发亮

我的太阳高悬上空  照耀这广阔太平洋

          1989.2.2

  

53.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

  

今夜你的黑头发

是岩石上寂寞的黑夜

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

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

黑夜是神的伤口

你是我的伤口

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

  

雪山

用大雪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

雪山女神吃的是野兽穿的是鲜花

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

使我彻夜难眠

          1989.1.16--1.24

  

54. 春天, 十个海子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 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 骑上你飞奔而去, 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 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 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 沉浸于冬天, 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 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 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而于一家六口人的嘴, 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 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 从北刮到南, 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1989.3.14 凌晨3点--4点





 
 楼主| 发表于 2004-5-1 10: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海子长诗选《弥赛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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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中天堂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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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

  -献给中国大地上为史诗而努力的人们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日白光。

西方和南方的风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瞩望着我们。回忆和遗

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

回答,只生活。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磨难中句子

变得简洁而短促。那些平静淡泊的山林在绢纸上闪烁出灯火

与古道。西望长安,我们一起活过了这么长的年头, 有时

真想问一声:亲人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甚至甘愿陪着你

们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现在我不能。那些民间主题无数

次在梦中凸现。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

心。时光与日子各各不同,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

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史诗是一种明澈的客观。

在他身上,心灵娇柔夸张的翅膀已蜕去,只剩下肩胛骨上

的结疤和一双大脚。走向他,走向地层和实体,还是一项艰

难的任务,就象通常所说的那样--就从这里开始吧。

  

一、老人们

    白日落西海

                    -李白

黄昏,盆地漏出的箫声

在老人的衣诀上

寻找一块岸

向你告别

  

我们是残剩下的

是从白天挑选出的

为了证明夜晚确实存在

而聚集着

白花和松叶纷纷搭在胳膊上

再喝一口水

脚下紫色的野草就要长起

在我们的脖子间温驯地长起

群山划过我们的额头

一条陈旧的山岗

深不可测

传说有一次传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脚趾死死抠住红泥

头抵着树林

为了在秋天和冬天让人回忆

为了女儿的暗喜

为了黎明寂寞而痛楚

那么多的夜晚被纳入我们的心

  

我不需要暗绿的牙齿

我不是月亮

我不在草原上独吞狼群

老人的叫声

弥漫原野

  

活着的时候

我长着一头含蓄的头发

烟叶是干旱

月光是水

轮流渡过漫漫长夜

村庄啊,我悲欢离合的小河

现在我要睡了,睡了

把你们的墓地和膝盖给我

那些喂养我的粘土

在我的脸上开满花朵

再一次向你告别

发现那么多布满原野的小斑

秦岭上的大风和茅草

趴在老人的脊背上

我终于没能弄清

肉体是一个迷

  

向你告别

没有一只鸟划破坟村的波浪

没有一场舞蹈能完成顿悟

太阳总不肯原谅我们

日子总不肯离开我们

墙壁赶在复活之前解释一切

中国的负重的牛

就这样留下记忆

向你告别

到一个背风的地方

去和沉默者交谈

请你把手伸进我的眼睛里

摸出青铜和小麦

兵马佣说出很久以前的密语

  

悔恨的手指将逐渐停留

在老人们死去之后

在孩子们幸福之前

仅仅剩下我一只头颅,劳动

和流泪支撑着

而阳光和雨水在西斜中象许多

  晾在田野上的衣裳

被无数人穿过

只有我依旧

向你告别

我在沙里

为自己和未来的昆虫寻找文字

寻找另一种可以飞翔的食物

而黄土,黄土奋力地埋尽了我们,长河落日

把你们的手伸给我

后来张开的嘴

用你们乌黑的种子填入

谷仓立在田野上

不需要抬头

手伸出就结了叶子

甚至不需要告别

不需要埋葬

  

老人啊,你们依然活着

要继续活下去

一枝总要落下的花

向下扎

两枝就会延伸为根

  

二、民间歌谣

    行到水深出

    坐看云起时

              -王维

平原上的植物是三尺长的传说

果实滚到

大喜大悲

那秦腔,那唢呐

象谷地里乍起的风

想起了从前。。。

  人间的道理

  父母的道理

使我们无端的想哭

月亮与我们空洞的神交

太阳长久的熏黑额壁

女人和孩子伸出的手

都是歌谣,民间歌谣啊

十支难忍的神箭

在袖口下

平静的长成

没有一位牧人不在夜晚瘦成孤单的树

没有一支解脱的哥

聚集在木头上的人们

突然撤向大平原

象谷地里  乍起的风

  

(上艹下鸟)和女萝

平静的中断情爱

马兰花没有在婚礼上实现

歌手再次离开我们

孤独的成为

人间最深处

秘密的饮者,有福的饮者

穷尽了一切

聚集在笛孔上的人群

突然撤向大平原

稻米之炊

忍住我的泪水

秦腔啊,你是唯一一只哺育我的乳头

秦腔啊是我的血缘

哭从来都是直接的

支支唢呐

在雪地上久别未归

被当成紫红的果实

在牛车与亲人中

悄悄传进城里

  

我是千根火脉

我是一堆陶工

梦见黑杯、牧草、宇宙

梦见红酋和精角的公牛

  千年万年

是我为你们无休止的梦见

  黄水

  破门而入

  

编钟,闪过密林的船桅

又一次

我把众人撞沉在永恒之河中

  

我们倒向炕头

老奶奶那只悠长的歌谣

扯起来了

昊天啊,黄鸟啊,谷乔啊

扯起来了

泡在古老的油里

根是一盏最黑最明的灯

我坐着

坐在自己简朴的愿望里

喝水的动作

唱歌的动作

在移动和传播中逐渐神圣

成为永不叙说的业绩

穷人们轮流替我哺养儿女

石匠们沿着河岸

立起洞窟

一尊尊幸福的真身哪

我们同住在民间的天空下

歌谣的天下

  

三、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天长地久

            -老子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北方的七坐山上

有我们的墓画和自尊心

农业只有胜利

战争只有失败

为了认识

为了和陌生人跳舞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啊,城

南岸的那些城

饥饿、日蚀、异人

一次次把你的面孔照亮

化石一次次把你掩埋

你在自己的手掌上

城门上

刻满一对双生子的故事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小羊一只又一只

在你巨大的覆盖下长眠

夜晚无可挽回的清澈

荆棘反复使我迷失方向

乌鸦再没有飞去

太阳再没有飞去

一个静止的手势

在古老的房子内搁浅

啊,我们属于秋天。秋天

只有走向一场严冬

才能康复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我想起在乡下和母亲一起过着的日子

野菜是第一阵春天的颤抖

踏着碎瓷

人们走向越来越坦然的谈话

兄弟们在我来临的道路上成婚

一麻布口袋种子

抬到了墙脚

望望西边

森林是雨水的演奏者

太阳是高大的民间艺人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的故乡

空谷里

一匹响鼻的白驹

暂时还没有被群山承认

有人骑鹤本野山林而去

只有小小的堤坝

在门前拦住

清澈的目光

在头顶上变成浮云飘荡

让人们含泪思念

怃掌观看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那是叔叔和弟弟的故乡

是妻子和妹妹的故乡

土地折磨着一些黑头发的孤岛

扑不起来

大雁栖处

草籽沾血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四匹骆驼

在沙漠中

苦苦支撑着四个方向

他们死死不肯原谅我们

上路去、上路去

群峰葬着温暖的雨云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四、沉思的中国门

    静而圣

    动而王

          -庄子

青麒麟放出白光

三个夜晚放出白光

梧桐栖凤

今天生出三只连体动物

    在天之翅

    在水之灵

    在地之根

神思,沉思,神思

因此我陷入更深的东方

兄弟们依次狰狞或慈祥

一只红鞋

给菩萨穿上

合掌

有一道穿透石英的强光

她安祥的彩虹

自然之莲

土地。句子。遍地的生命

和苦难

赶着我们

走向云朵和南方的沉默

井壁闪过寒光的宝塔

软体的生命

美丽的爬行

盛夏中原就这么过了

没有任何冒险

庄稼比汉唐陷入更深的沉思

不知是谁

把我们命名为淡忘的人

我们却把他永久的挂在心上

在困苦中

和困苦保持一段距离

  

我们沉思

我们始终用头发抓紧水分和泥

一个想法就是一个肉胎

没有更多的民间故事

远方的城塌了

我们就把儿子们送来

然后沿着运河拉纤回去

载舟覆舟

他们说

他们在心上铸造了铜鼎

我们造成了一次永久的失误

象是在微笑时分



挡住无数的文字和昆虫

灯和泥浆

一直在渴望澄清

他从印度背来经书

九层天空下

大佛泥胎的手

突然穿过冬天

在晨光登临的小径上漫步

忏悔

出其不意的惊醒众人

也埋葬了众人

中国人的沉思是另一扇门

父亲身边走着做梦的小庄子

窗口和野鹤

是天空的两个守门人

中国人,不习惯灯火

夜晚我用呼吸

点燃星辰

中国的山上没有矿苗

只有诗僧和一泓又一泓的清泉

北方的木屋外

只有松树和梅

人们在沙地上互相问好

在种植时

按响断碑流星

和过去的人们打一个照面

最后在河面上

留下笔墨

一只只太史公的黑色鱼游动着

啊,记住,未来请记住

排天的浊浪是我们唯一的根基

  

啊,沉思,神思

山川悠悠

道长长

云远远

高原滑向边疆

如我明澈的爱人

在歌唱

其实是沉默

沉默打在嘴唇上

明年长出更多的沉默

  

你们抚摸自己头颅的手为什么要抬得那么高?

你们的灶火为什么总是烧得那么热?

粮食为什么会流泪?河流为什么是脚印?

屋梁为什么没有架起?凝视为什么永恒?

  

太阳

--

(诗剧。选自其中的一幕)

  

地点:赤道:太阳神之车在地上的道

时间:今天。或五千年前或五千年后

      一个痛苦、灭绝的日子。

人物:太阳、猿、鸣。

  

1、司仪(盲诗人)

    “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作王”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在幽暗的日子中闪现

也染上了这只猿的气味

和嘴脸。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不像但丁:这时候没有闪耀的

星星,更谈不上光明

前面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我孤独一人

没有先行者没有后来人

在这空无一人的太阳上

我忍受着烈火

也忍受着灰烬。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我还爱着。虽然我爱的是火

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

我爱的是魔鬼的火  太阳的火

对于无辜的人类  少女或王子

我全部蔑视或全部憎恨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我还爱着。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那第一句话是:

一切都源于爱情。

一见这美好的诗句

我的潮湿的火焰涌出了我的眼眶

诗歌的金弦踩瞎了我的双眼

我走进比爱情更黑的地方

我必须向你们讲述  在空无一人的太阳上

我怎样忍受着烈火

也忍受着人类灰烬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我还爱着:一切都源于爱情。

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

我又匆匆地镌刻第二行诗:

爱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

这样,我就听到了光辉的第三句:

于其死去!不如活着!

我是在我自己的时刻说出这巨话

我是在我的头盖上镌刻这句话

这是我的声音  这是我的生命

上帝你双手捧着我像捧着灰烬

  

我要在我自己的诗中把灰烬歌唱

变成火种!与其死去!不如活着!

在我的歌声中,真正的黑夜来到

一只猿在赤道中央遇见了太阳。

  

那时候我已被时间锯开

那神。经过了小镇  处死父亲

留下了人类  留下母亲

故事说:就是我

我将一路而来

解破人类的谜底

杀父娶母。生下儿女

--那一串神秘的鲜血般花环

脱落于黑夜女人身下。

一切都不曾看见

一切都不曾经历

一切都不曾有过

一切都不存在

  

人类母亲啊--这为何

为何偏偏是你的肉体

我披镣带铐。有一连串盲目

荷马啊,我们都手扶诗琴坐在大地上

我们都是被生存的真实刺瞎了双眼。

人,给我血迹,给我空虚

我是擦亮灯火的第一为诗歌皇帝

至今仍悲惨地活在世上

在这无边的黑夜里--

我的盲目和琴安慰了你们

而他,他是谁?

仿佛一根骷髅在我内心发出的微笑

  

我们  活到今日总有一定的缘故。兄弟们

我们在落日之下化为灰烬总有一定的缘故

我们在我们易朽的车轮上镌刻了多少易朽的诗?

又有谁能记消  每个人都有一条命

--活到今日,我要问,是谁活在我的命上

是谁活在我的星辰上、我的故乡?

是谁活在我的周围、附近和我的身上?

这是些什么人  或什么样的东西?!

等我追到这里

荒漠空无一人

我在河边坐下

等你等了半天

河水一波一波

斧子已被打湿  斧子沾满水滴

暗哑的地铺上

忽明忽暗火把

照着满弓一样的乳房

那是什么岁月

我血气方刚

斧子劈在头盖骨  破碎头盖骨

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

孕育了天地和太阳

那是什么岁月

青草带籽纷纷飘下

  

那时候我已经

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那时候我已经来到赤道

那时候我已经被时间锯开

两端流着血  锯成了碎片

翅膀踩碎了我的尾巴和爪鳞

四肢踩碎了我的翅膀和天空

这时候也是我上升的时候

我象火焰一样升腾  进入太阳

这时候也是我进入黑暗的时候

这时候我看见了众猿或其中的一只

回忆女神尖叫--

这时候我看见了众猿或其中的一只

  

2、太阳王

  

我夺取了你们所有的一切。

我答应了王者们的请求。赦免了他们的死。

我把你们全部降为子民。

我决定独自度过一生。

  

赤道,

全身披满了大火

流淌于太阳的内部。

太阳,被千万只饥饿的头颅抬向更高的地方

你们或者尽快地成长,成为我

或者隶属于我。

隶属于我的光明

隶属于我的力量

  

这时候我走向赤道

那悲伤与幻象的热带  从南方来到我的怀中。

我决定独自度过一生

我景一只地幔的首领  缓慢地走向赤道

赤道,全身披满大火,流淌于我的内部

我是地幔的首领

一群女儿是固体在高温下缓慢流动着的。

她们在命运之城里计算并耗尽你生命的时辰

暴露在高原的外表

那些身处危险

那些漆黑的人们

那些斧子形的人

三只胃像三颗星来到我的轨道

  

你们听着

让我告诉你们

你是腐败的山河

我是大火熊熊的赤道

你是人类女儿的伴侣

我是她们死亡的见证

你是惆怅的故乡  温情的故乡

你是爱情  你是人民

你是人类部落的三颗星辰

我只是、只是太阳

只是太阳。你们或者长成我

或者隶属于我

  

让我离开你们  独自走上我的赤道  我的道

我在地上的道

让三只悲伤的胃  燃烧起来

(耶稣  佛陀  穆罕默德)

三只人类身体中的粮食

面朝悲伤的热带吟诗不止

  

让我独自度过一生  让我独自走向赤道

我在地上的道。面南而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我为什么突然厌弃这全部北方、全部文明的生存

我为什么要  娶赤道作为妻子

放弃了人类儿女。。。分裂了部族语言?!

人们啊,我夺取了你们所有的一切。夺取了道。

我虽然答应了王者们的请求、赦免了他们的死.

让我独自走向赤道。

让我独自度过一生。

  

其它诗歌的杯子纷纷在我的头颅里啜饮鲜血。

我一生如昔。

  

是天上血红色的轴展开

火红的轮子展开

巨型火轮  扇面飞翔  滚动

赤红色光带摇晃  使道燃烧

--你在地上也感到了天空的晕眩

我一如往昔。

我的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轰轰碾过。

接着,我总是作为中心

一根光明的轴。出现在悲伤的热带

高温多雨的高原和大海

我是赤道和赤道的主人

在热带的海底  海的表面

斩断了高原的五脏

于是我在刚果出现

我的刚果河!两次横过赤道

狂怒地泼开。。。赤道的水。。。如万弓齐放

像我太阳滔滔不绝的语言

在四月和十月  我经过天顶  深深的火红的犁

犁头划过  刻划得更深

仿佛我将一只火把投进了他的头骨嘶嘶作响

那时候赤道雨啊

赤道的雨可以养活一切生灵!

  

仿佛我将一只火把投进了他的头骨嘶嘶作响

这是我儿子的头骨。这是我和赤道生下的儿子

我俯伏在太阳上  把赤道紧紧拥抱

我双膝跪在赤道上  我骑在赤道上

像十个太阳骑在一匹马上

十个太阳携带着他们的武器

生存的枪膛发红灼热

那是我的生殖  那是我的武器  那是我的火焰

我俯伏在太阳上  把赤道紧紧拥抱

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  你在何方?

  

那时候我走向赤道

雷在你们头顶不断炸响

我在这瞬间成为雨林的国王、赤道的丈夫

我在这一瞬间成为我自己  我自己的国王。

这就是正午时分

这就是从子夜飞驰而来的正午时分。

(地平线在我这太阳的刀刃下  向上卷曲

千万颗头颅抱在一起。咬紧牙关

千万颗头颅抱在一起仿佛头颅只有一只

地平线抱在一起仿佛一只孤独的头颅

又纠结一团仿佛扭打在一起)

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  你在何方?

  

你的头骨--那血染的枷铐

头颅旋转

空虚和黑暗

我看见了众猿或其中一只

  

3、猿

  

。。。空虚  黑暗

我像是被谁  头脚倒置地扔入大海。

在海底又被那一场寒冷的大火

嘶嘶地烧焚

我越长越繁荣

几乎不需要我的爪子  我的双手  我的头骨

我的爪子完全是空虚的。

我的手完全是空虚的、

我的头骨完全是空虚的。

你们想一想  在赤道  在伟大的赤道

在伟大、空虚和黑暗中

谁还需要人类?

在太阳的中心  谁拥有人类就拥有无限的空虚

我是赤道上被太阳看见的一只猿。

  

我就是那只猿。我就是他

他出生在很远的南方  他是王国的新王

他离弃了众神  离弃了亲人

弃尽躯体  了结恩情

血还给母亲  肉还给父亲

一魂不死  以一只猿来到赤道。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和子孙。

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爬过。在他身上醒来  在一只猿身上

醒来  在他身上隐隐作痛

他用整整一条命搭起了猿的肉体

走进洞窟。仍隐隐作痛

  

幻象的死亡

变成了真正的死亡

  

头飞了  在山上

半个头  走  走向赤道

(众猿去了喜马拉雅

惟有一猿来到赤道。)

古冈瓦纳  看见自己的身体上

澳洲飞走  印度飞走  南美飞走  南极飞走

(在一片大水之上

一猿的身上飞走了四猿)

  

多孤单啊  古冈瓦纳

我就是他

我并不孤独!

我的核心仍然抱在一起

以赤道为轴!

(梯形和三角形抱在一起

抱成一只翠绿的猿)

我的核心仍然抱在一起

哦  黑如黑夜的一块大陆

纵横万里的大高原以赤道为轴

半个头  长成一个头

  

赤道将头  一劈两半

一个头长成两个头  一个是诗人,一个是猿

作为诗的一半看见了作为猿的一半

猿  陷入困境  迷宫

他的镜子是人类。也是生殖和陷井

从猿的坟地  飞出

飞向人的坟地--这就是人类的成长

这就是大地长成的过程

黑夜是什么

所谓黑夜就是让自己的尸体遮住了太阳

上帝的泪水和死亡流在了一起。

被黑暗推过一千年  一万年

我们就坐得更深  走进太阳的血血中更深

走进上帝的血中去腐烂

  

我们用泪水和眼睛所不能看见的

(太阳  不分日夜  在天空上滚)

  

这时候我看见了月亮

我的腿骨和两根少女的腿骨,在蓝色的月亮上

交叉。在无边的黑夜里飞翔

被黑夜中无声的鸟骨  带往四面八方。

万物的母亲,你的身体是我的腿骨

  

无边的黑夜里

乌鸦的腿骨变成了我的腿骨。双翼从我脸上长出

月亮阴暗无光的双翼

携带着我的脸  在黑夜里飞翔

双臂变成空洞无孕的子宫--流着血泪

我诞生在海上  在一瞬间

在血红的月亮上

喷吐着天空浓烈的火焰。

我的听觉  是物质  是盐是众盐之王。

大海分解着我的骨头

肉体烧焦

一个巨大的怀孕  滚动在大海中央

从海底一直滚到大海中央

  

太阳把自己的伤口  流在月亮上

血在流淌鲜血渗遍我全身而成月亮

  

火把,火的惨笑的头

我们凄凉的头  聚在一起  抬着什么

铺开大地那卷曲的刃

这时候我仿佛来到海底

顺着地壳的断裂  顺着洋脊

看见了海底燃烧的火  飞行的火

嘶嘶叫着化成冰凉的血。

  

这是否就是那唯一的诗!?

笼罩着彻底毁灭、灭绝的气氛

  

是这样正在海洋中央披着人形(斧子形)

的光明和火  就是我

也在沙漠中央披着人形的蓝色水滴

就是我。假借人形和诗歌

向你说话。假借力量和王的口吻

  

群女在隔壁的屋子里(在草原或海水绝壁上)

熏黑身子幽幽唱着  一间屋子是空虚。

另一间屋子还是空虚。

群女或为复仇的女神、命运女神、月亮女神

或为妓女或为琴师或为女护士或为女武神

或为女占卜者。在这无边的黑夜里

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除了空虚还是空虚

除了众女还是众女。我将她们混为一谈

我这赤道地带的母猿可以为她们设计各种时间

各种经历、各种生存的面具

收起时间的缰绳  任体内之马奔向四方

(肉体之马聚集在太阳的刀刃上)

  

  

四、三母猿

  

鲜血在天上飞  在海中

又回到熊熊大火  大火在天上飞

又在海底

变成寒冷的鲜血

  

而入孤独山顶

在火焰中传道  在海水中传道

而入孤独血液

  

太阳的血污催动。

万物互相焚烧、焦黑。死亡海洋

也仿佛是月亮的子宫  潮汐涌动不止

这些活跃在夜间的肉,飞翔的肉、睡眠

这些心肝状  卵状  羊头状的血红月亮

照着凄凉的平原  斧子或羊皮

竖立或斜铺在幽蓝虚无的海中

那就是我们狭窄的陆地

春天吐火的长条陆地你布满时间的伤痕

  

火  天空上飞着的火

“汪汪”叫着化成了血  血叫着

血“嘎嘎”地在天上飞

她们一同离开了原始居住地的太阳

也不能再称她们为火

也不能给她们命名为“飞”

她们在大海中央安顿下来

天上飞的火  在大海中央变成了血

光明变成了黑暗  光明长成了黑暗

燃烧长成了液体的肉

  

火  变成血  天上飞的血

在大海中央

变成人的血(一粒种子抱住我们的头)

斧子在大地深处生育小斧头

  

血啊、血  又开始在天上飞

有翅膀构成(或由回忆之天使)

烧焚至今的灰烬

我们悬挂在一条命

一条血、一条火上

走向地窝子

点起灯,在那似乎是微风吹拂的时间

  

5、鸣--诸王、语言

  

太阳在自己黑暗的血中流了泪水

那就是黑夜。

泪水流出了身体

身体长出了河流于道路

五谷坐下来

马在道路上飞着  泪水带着她的影子

她的锁链  在荒芜的山上飞

  

太阳  一夜听着石头滚动

石头滚回原始而荒芜的山上

原始而荒芜的山退回海底

  

谁是骆驼和沙漠的主人?

谁是语言中心的居住人?

谁能发号施令?

十二位刽子手倾听谁的召唤?应声而来

那些泥土长成的了女人  陪伴  葬?

一把陶罐摔破在谁的脑袋上?

谁灼痛得遍地滚动?

谁的父亲绑在树上被宰杀?

在故乡古老的河道上飘动着谁的尸体?

谁很久以前的尸体又盖在谁的尸体上?

  

谁摸头  头已不在?(血肉横飞  脸也飞去)

谁所有的骨头都熔化在血液里?

谁是豹子  坐在一只兴高采烈

升上天空的子宫--那是谁的子宫?

我们藏身的器血?

  

谁是万物的音乐?谁是万物之母

谁是万物之母的父亲

我所陷入的是谁的生活?

谁是和谐?谁是映照万物的阴暗的镜子?

谁是衡量万物是非的准绳?

谁是生物里唯一的鬼魂--冲涌在血中?

谁快收获了?收获玉米和我

谁是西印度群岛以南夜晚的赤道上

那漆黑的乳房?

  

谁让我们首先变得一无所有地出现在赤道上?

  

那些紫红的雪  血腥的张开的嘴

既是沉默,也是失败

正在到达午夜的千年王国深处坐着谁?

坐着怎样的王者?--杯口断裂

谁的鲜血未能将这只杯子灌满?

“如何成为人?”

沙漠在午夜的王  又是谁?

  

谁是无名的国王?

深渊沉落而黑暗--

与我死后同穴的千年黑暗是谁的鸟群

谁的灰烬也与是死后同穴?

  

谁是无名的国王?众天之王?

在塔楼管理其它性命的是谁呢?

他是谁呢?拥有全部的沙漠和海

拥有埃及的书:死亡的书

拥有一条线索和宿命的血

在夜晚的奥秘中啜饮泪水的无名国王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什么?

谁在那百合花合拢的女人之内?

谁在那最后的爪子所握住的弓箭上?

谁在景色的中心?

谁  仿佛一根骷髅  在我内心发出微笑

谁把我们生殖在星球的杯子里?

我们是谁杯中的雪水或流火?!

每个人都有一条命  却都是谁的命?!

  

谁隐生?谁潜伏?谁不表现生命?

谁不呼唤  不移动  没有消化作用和神经系统

谁已关闭?

谁站在断头台上?

谁使用我们落地头颅的大杯--还有天空的盛宴?

沙漠深处  谁在休息

谁总是手执火把向我走来?

谁的残暴使旷野的阴暗暴露?

谁幻觉的灵魂马群披散于天空

谁让众鸟裸露  交配并死亡

  

那些眼睛又看见了什么?!看见了谁?

在褐色的高地

我不停地落入谁的灰烬?

  

那些生存的人  为了谁度过黑夜?

英勇的猎户为了谁度过黑夜?

谁的一只胃在沙漠上蠕动  谁拿着刀子

在沙漠?只有谁寂灭才能保全宇宙的水?

谁早已站在高原  与万物同在

谁使我伸出双手  谁向我伸出双手?

谁对抗  谁崩断?

我仍然要把我引向谁  引向谁的生殖和埋葬?

谁只住在午夜

像时间终端的鸣响?

  

我已声嘶力竭

那不断来往的  不断开始和结束  难道不是

同一个秋天?

我暴露着  不停地不间断地在地平线上

叫喊着“棕榈  棕榈”

并把棕榈在哭泣之中当成你  你是谁

--谁是那一个已被灵充满的舌头?

    谁是被灵充满的

沙漠上生长的苦难的火?

谁是那一个已经被漂泊者和苦行者否定的灵?

  

最后我们看到的又是谁?!

  

6、合唱

  

告别了那美丽的爱琴海

诗人抱着鬼魂在上帝的山上和上帝的家中舞蹈。

上帝本人开始流浪

众神死去。上帝浪迹天涯

告别了美丽的爱琴海

  

何日俯伏在赤道上

水滴也在燃烧

血液起了大火

船只长成大树

儿子生下父亲

  

7、鸣--民歌手(这是他自己的歌)

  

在曙光到来之前

兵器库中坐满兵器

  

在曙光到来之前

我要厌弃你们

我要告别你们,孤零零

走向沙漠

  

逃亡者  在山上飞  父子

在山上飞

在山上  飞不动的

是兵器  是王座

两只鹰奄奄一息

两只鹰同时死亡  葬在一起

血红色剥落

一条条

横卧旷野

从牛取奶

从蜂取蜜

从羊取毛

  

回到了她的老地方

在此时

让上帝从她身上取走肉体

  

流亡者  在山上飞  父子在山上

在山上飞

虽然大风从北方刮向南方

草上的三道门

只看见了父子

他们肯定只是他一人

他一人

也是父子

万物的影子,是他们心中

残存的宫殿

  

流亡者  在山上飞  父子

在山上飞

  

儿子长成他的兄弟

儿子比父亲要先出生

两只鹰奄奄一息

两只鹰同时死亡  葬在一起

让哪一条火焰割去

喂养哪一个子宫?

  

父子  在山上飞

流亡者

在山上飞

  

回到了她的老地方

沙漠很广大  很偏僻  很荒凉

竖起了她自己的峭壁

  

8、合唱

  

太阳向着赤道飞去  飞去  身体不行了

赤道向着太阳飞去  飞去  头  不在了

  

岩芯  向外爆响  爆炸裂开的伤口

广大无边的沙漠从大海中升起

沙漠从海底升起又退回大海

太阳的岩石涨破了我的脸

  

太阳刺破我的头盖像浓烈的火焰撒在我的头盖

两只乌鸦飞进我的眼睛。

无边的黑夜骑着黑夜般的乌鸦飞进我的眼睛

脸是最后一头野兽

黑夜是一条黑色的河、

太阳的枪管发热后春火弥漫山谷

五根爪子捧着一颗心在我的头盖上跳舞并爆裂

  

9、鸣--盲诗人的另一兄弟

  

头盖骨被掀开

时间披头散发

时间染上了瘟疫和疾病

血流满目的盲眼的王

沿着没落的河流走来

  

诗歌阴暗地缠绕在一起

春天的角渗出殷红的血

胜利者将火把投入失败者的眼眶

  

十位无头勇士抬着大海和沙漠

升向天空  赤道升向天空。

驱赶黑夜也汇入固定而燃烧的太阳

在悲伤的热带。在黑漆漆的  如夜的赤道

日  抱着石头  在天上滚动

  

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轰轰碾过

火红的  烧毁天空的

烈火的车子

在空中旋转

  

我不愿打开我的眼睛

那一对怒吼的黑白之狮

被囚禁!被抛掷在一片大荒!

  

听一声吼叫!听一声吼叫!

我的生活多么盲目  多么空虚

多么黑暗

多么像雷电的中心

  

雷。。。王座与火轴。。。

听一声吼叫!

  

森林中黑色的刺客

迅速下降到煮头的锅中

内脏黑暗  翻滚过地面

太阳中殷红如血的内脏吐露:剑

  

10。合唱

  

剑说:我要成为一个诗人

我要独自挺进

我要千万次起舞  千万次看见鲜血流淌

剑说:我要翻越千万颗头颅

成为一个诗人

是从形式缓慢而突然激烈地走向肉体

从圣人走向强盗。从本质走向

粗糙而幻灭无常的物质。走向一切

生存的外表

  

听一声吼叫!

太阳殷红如血的内脏吐露:剑,我的

剑,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

愤怒的骨髓  复仇的骨髓

自我焚烧的骨髓

在太阳中间

被砍伐或火烧之后

仍有自我恢复的迹象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内脏黑暗  剑翻过地层

我是儿子更是宝剑的天性

挂在我的骨头上的车轮和兵器--是我的肉体

是我的儿子  他伸出愤怒的十指

向天空质问

那些在肉体上驾驶黑夜战车的太阳之人

太阳中的人到底是谁呢?

  

到底是谁呢?伴随了我的一生

试其刀刃光芒

那些树下的众神还会欢迎我回到他们的行列吗?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1985-1988。6。1

  

注:海子的诗剧《太阳》选幕,是从元素原型和痛楚狂想的焚烧战斗

中掷下的大诗。诗剧形式具有同时面对多重幻象的属性,对盲诗人、太阳王、

猿和鸣的多重声音,以及它们构成的太阳起源、人流去脉及诗人形象便不宜

做单一或肢解的分别观照。这样从戏剧体现中见诸整体共振,先看很多然后

加以识见,也就能见出诗剧的九鼎之言了。

  《太阳》,以剧的形式表示:读解不是单线的,也需要在目击时耳有余

响,心有所记,加以思量,这是一首有各声部的复调诗歌,作品显示了一些

含义及余响,同时,从音调变化和句子造成的压力去接触诗歌,感到字面下的

紧张程度,也可把了解传导给情绪。《太阳》探索有爆炸力的句式,尝试用幻象

--不凝结为静止的画面的形象--进行写作,表现了心灵的运行,摹仿创造力发

射时的动态,这样把语言推出静观的边缘,冲击叙述的习惯;另外,在思考上

将以人为中心点的视野,放到自然界的范围里去。这种尝试,成果可待集思广

议,然而也待郑重之议。

  

弥赛亚(节选)

(《太阳》中天堂大合唱)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首”诗“--它不是

                                  --斯宾格勒

  

    献诗

  

谨用此太阳献给新的纪元!献给真理!

谨用这首长诗献给他的即将诞生的新的诗神!

  

献给新时代的曙光

献给青春

  

    献诗

  

天空在海水上

奉献出自己真理的面容

这是曙光和黎明

这是新的一日

阳光从天而降穿透了海水,太阳!

在我的诗中,暂时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用回忆和歌声撒上你金光闪闪的车轮

让我用生命铺在你的脚下,为一切阳光开路

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

  

让我再回到昨天

诗神降临的夜晚

雨雪下在大海上

从天而降,1982

我年刚十八,胸怀憧憬

背着一个受伤的陌生人

去寻找天堂,去寻找生命

却来到了这里,来到这个夜晚

1988年11月21日诗神降临

  

这个陌生人是我们的世界

是我们的父兄,停在我们的血肉中

这个陌生人是个老人

奄奄一息,双目失明

几乎没有任何体温

他身上空无一人

我只能用血喂养

他这神奇的老骨头

世界的鲜血变成了马和琴

  

雨雪下在大海上

1988年11月21日

我背着这个年老盲目的陌生人

来到这里,来到这个

世界的夜晚和中心,空无一人

一座山上通天堂,下抵地府

坐落在大沙漠的一片废墟

1985年,我和他和太阳

三人遇见并参加了宇宙的诞生。

  

宇宙的诞生也就是我的诞生

雨雪下在黑夜的大海上

在路上,他变成许多人,与我相识,擦肩而过

甚至变成了我,但他还是他。

他一边唱着,我同时也在经历

这全是我们三人的经历

在世界和我的身上,已分不清

哪儿是言语哪儿是经历

我现在还仍然置身其中。

在岩石的腹中

岩石的内脏

忽然空了,忽然不翼而飞

加重了四周岩石的质量

碎石纷飞,我的手稿

更深的埋葬,火的内心充满回忆

把语言更深的埋葬

没有意义的声音

传自岩石的内脏。

  

天空

巨石围成

中间的空虚

中间飞走的部分

不可追回的

也不能后悔的部分

似乎我们刚从那里

逃离、安顿在

附近的岩石

  

1985,有一天,是在秋冬之交替

岩石的内脏忽然没有了

那就是天空  天空  天空

突然的  不期而来的

不能明了的,交给你的

砍断你自己的

用尽一生的海水上的天空

天空,没有获得

他自己的内容

  

我召唤

中间的沉默  和逃走的大神

我这满怀悲痛的世界

中间空虚的逃走的是天空

巨石围住了四周

我尽情地召唤:1988,抛下了弓箭

拾起了那颗头颅

放在天空上滚动

太阳!你可听见天空上秘密的灭绝人类的对话

  

我召唤:1988!巨石自动前来

堆砌一片,围住了天空上

千万道爆炸的火流  火狂舞着飞向天空

死去的  死去的  死去的

是那些阻止他的人,1988

突然象一颗头颅升出地面

大地裂开了一个口子

天空突然(?〔了岩石  化身我人

血液说话,烈火说话:1988,1988

  

升出大海

在一片大水

高声叫喊”我自己“!

          ”世界和我自己“!

他就醒来了。

喊  喊着”我自己“

召唤那秘密的

沉寂的,内在的

世界和我!召唤,召唤

  

半岛和岛屿上的十七位国王,听着

从回声长出了原先主人的声音

主人在召唤,开始只是一片混乱的回声

一只号角内部漆黑,是全部世界

号角的主人召唤世界和自己

大海茫茫,群山四起,地狱幽暗,天堂遥远

阳光从天而降,一片混乱的回声

所有的人类似乎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主人,坐在太阳孤独的公社里。

黎明时分

        ”我自己“

新的”我自己“

石头也不能分享

这是新的一日

这是曙光降临时的歌声

”我原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农奴“

被接上了天空,我原是混沌的父亲

是原始的天空是第一滴宰杀的血液

自我逃避,自我沉醉,自我辩护

我不应该背上这个流泪的老盲人

补锅,磨刀,卖马,偷马,卖马

我不应该抱着整夜抱着枪和竖琴

成为诗人和首领,阳光从天而降穿透了海水

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生命和世界的长诗

  

回忆女神尖叫着

生下了什么

生下了我

相遇在上帝的群山

相遇在曙光中

太阳出来之前

这么多

这么多

    晨曦从天而降

  

我接受我自己

这天空

这世界的金火

破碎  凌乱  金光已尽

接受这本肮脏之书

杀人之书世界之书

接受这世界最后的金光

我虚心接受我自己

任太阳驱散黎明

  

太阳驱散黎明

移动我的诗

    号角召唤

无头的人

从铁匠铺

抱走了头颅

无头的人怀抱他粗笨的头颅

几乎不能掩盖

在曙光中一切显示出来。

世界和我

快歌唱吧!

  

”在曙光中

抱头上天

太阳砍下自己的刀剑

太阳听见自己的歌声“

  

昔日大火照耀

火光中心  雨雪纷纷

曙光中心  曙光抱头上天

肮脏的书中杀人的书中

此刻剩下的只有奉献和歌声

移动我的诗  登上天梯

那无头的黎明  怀抱十日一齐上天

登上艰难的  这个世纪

这新的天空

  

这新的天空会首望去:

旧世界雨雪下在大海上。

此刻曙光中,岩石抬起头来一起向上看去。

火光中心雨雪纷纷我无头来其中

人们叫我黎明:我只带来了奉献和歌声

火光中心雨雪纷纷我无头来其中

通向天空的火光中心雨雪纷纷。

肮脏的书杀人的书戴上了我的头骨

因为血液稠密而看不清别的

  

这是新的世界和我,此刻也只有奉献和歌声

在此之前我写下了这几十个世纪最后的一首诗

并从此出发将它抛弃,就是太阳抛下了黎明

曙光会知道我和太阳的目的地,太阳和我!

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

                   (1988,12,1)

  

       太阳

   (第一合唱部分:秘密谈话)

         第四手稿

--(”世界起源于一场秘密谈话“)

  

放置在  献诗  前面的  一次秘密谈话

人物:铁匠、石匠、打柴人、猎人、火

  

             秘  密  谈  话

  

               天  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天

              |        |

              |        | 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        地

  

打柴人这一天

从人类的树林

砍来木材,找到天梯

然后从天梯走回天堂

他坐下,把它们

投入火中,使火幸福

在天堂,打柴人和火

开始了我记在下面的

一次秘密谈话

  

正在这时有铁匠、石匠、猎人、卖酒人

和一个叫“二十一”的,经常在天梯上下

他们来去匆匆,谈话时而长时而简短

无论是谁与谁在天梯上相遇

都会谈上他们心中的幻象。

正是这些天梯上的谈话遮住了

天堂这打柴人与火的谈话声

  

因此我没有听见什么

或者说听见不多。

  

    天堂里打柴人与火的秘密谈话

  

    打柴人

记得在黑暗混沌

一个空虚的大城

分不清我与你

都融合在我之中

我还没有醒来

睡得象空虚。

  

    火

在我内部

有另一个

微弱的我

在呼喊

在召唤

召唤他自己

  

    打柴人

第一日开劈了我与你

我从你身上走下

我从你内部走到外部

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火

打柴人和火,彼此照亮

旋即认清了对方的面容

并在你的眼睛里

长出了我的身体

    打柴人

我与你彼此为证

互为食物和夫妻

我与你相依为命

内脏有着第一日

一劈为二的痕迹

    (天梯上传来老石匠的呼喊:)

天空运送的  是一片废墟

我和太阳  在天空上运送

这壮观的  毁灭的  无人的废墟

  

我高声询问:

又有谁在?

  

难道全在大火中死光了

        又有谁在?

  

我背负一片不可测量的废墟

    四周是深渊  看不见底

我多么期望  我的内部有人呼应

        又有谁在?

  

我在天空深处

    高声询问

        谁在?

我背负天空

我内部

背负天空

我内部着火的废墟

越来越沉

我只有沉沦

更深地陷落

  

灭绝的大地

四季生长

无人回答

我是父母,但没有子孙

一片空虚

  

            又有谁在?

  

天空的门

紧紧的关着

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没有人上来也没有人下去

海水和天空

我内心着火的废墟  广阔的涌动

这全部的大火在我的背脊上就要凝固

这全部的天空

在我内部

就要关闭

  

一万种暴力

没有头颅

坐在海底

站在天空上呼喊

  

这全部的天空今天

在我内部就要关闭

  

减轻人类的痛苦

降低人类的声音

痛苦如此寂静

就要关闭

          又有谁在?

  

闪电大雷

这燃烧的

从天而降的

    亮得象狰狞的白骨

    红得象雨中的大血

    响得就是夺命的鼓!

又有谁在?

  

寂静的天空你

封闭的内部

是吼叫的废墟

  

大海在 突然停顿在上空

突然停顿在我的头顶

关闭了所有的天空

天地马上就要

不复存在

  

天空

轰轰倒下

葬在  没有头颅的大海

这哪是天空

只是天空的碎片

五脏缠绕着

    这天空的碎片

    这没有头颅的大海

    这三位大地的导师

五脏缠绕着你们

    召唤着你们

    轰炸着你们

这一种爆炸中

又有谁在?

  

八面天空

有七面封闭

剩下那

最后的

末日的

火光照亮的

一面废墟

也要关闭

孩子  那些孩子们呢

我用全部世界换来的

那些孩子呢

最后的天空就要关上

孩子呢  又有谁在?

  

我站在天梯上

看见我半开半合的天空

这八面天空的最后一面

我看见这天空即将合上

我看见这天空已经合上

  

从天空迈出一步

三千儿童

三千孩子

三千赤子

被一位无头英雄

领着孩子们降临大地

正是黄昏时分

无头英雄手指落日

手指日落和天空

眼含尘土和热血

扶着马头倒下

  

我在天空深处高声询问  谁在?



从天空中站起来呼喊

又有谁在?

  

最后一个灵魂

这一天黄昏

天空即将封闭

身背弓箭的最后一个灵魂

这位领着三千儿童杀下天空的无头英雄

眼含热泪指着我背负的这片燃烧的废墟

这标志天堂关闭的大火

对他的儿子们说  那是太阳

  

孩子们,三千孩子活不下多少

三千孩子记住了多少

孩子们,听见了吗

这降临到大地上后

你们听到的第一个

属于大地也属于天空

的声音:孩子们,听见了吗,那是太阳

  

太阳

  

无头的灵魂

英雄的灵魂

灵魂啊,不要躲开大地

  要躲开这大地的尘土

大地的气息大地的生命

灵魂啊,不要躲开你自己

不要躲开已降到大地的你自己

你为何要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扶着你骑过万年的天空飞马的头颅

你为什么要倒下  你为什么这么快的离去

你再也不能离去

  

莫非你不能适应大地

你这无头的英雄

天空已对你关闭

你将要埋在大地

你不能适应的大地

将第一个埋葬你

  

灵魂啊,不要躲开

我问你,你的儿子们

活下去了吗?

  

我站在天梯上

目睹这一切

我在天空深处

高声询问

谁在?

从天空中站起来呼喊

又有谁在?

  

大地上充满了孩子的欢乐,也传到天堂

(这时天堂中打柴人和火

抛开了秘密谈话,高声歌唱

歌唱青春--那位无头英雄

大合唱:献给曙光女神  献给青春的诗)

  

青春迎面走来

成为我和大地

开天辟地

世界必然破碎

  

青春迎面走来

世界必然破碎

天堂欢聚一堂又骤然分开

齐声欢呼  青春  青春

青春迎面走来

成为我和世界

  

天地突然获得青春

这秘密传遍世界,获得世界

也将世界锰地劈开

天堂的烈火,长出人形

这是青春  依然坐在大火中

一轮巨斧劈开

世界碎成千万

手中突然获得

曙光是谁的天才

  

先是幻象千万

后是真理唯一

青春就是真理

青春就是刀锋

石头围住天空

青春降临大地

    如此单纯

  

             打柴人

            在火光中

在火光中  我跟不上那孤独的

独自前进的、主要的思想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那孤独的

没有受到关怀的、主要的思想

我手中的都已抛弃

但没有到达他们自己所在的地方

剩下的我紧握手中

他们都不在这里

而紧紧跟上了被抛向远方的伙伴。

  

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中

只有主要的在前进

只有主要的仍然在前进

没有伙伴

,没有他自己的伙伴

也没有受到天地的关怀

  

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中

只有荒凉纯洁的沙漠火光

紧跟他的思想

只有荒凉的沙漠之火

热爱他,紧跟他的脚步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那孤独的

独自前进的,主要的思想

我跟不上自己快如闪电的思想

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我的生命已经盲目

在火光中,我的生命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中

两块野蛮的石头

永远的放走了他自己的飞鸟

在火光中

我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打柴人

在火中我的双脚变成了一只舌头

举起心脏,摔碎在太阳的鼓面

鼓手终于在火中象火一样笑了

象火一样寂寞,象火一样热闹

天堂之火的腹部携带着我和你

在火中我的舌头变成了两只大脚

我在吐火

我长出一万个头颅

每只头颅伸出一只手

牵着一个兽头

那也是一万头之兽

他也在吐火

  

我们一齐吐火

  

这火一直从天堂

挂到大地和海水



青春

贯穿了



  

青春!蒙古!青春!

上帝坐在冬天无限的太空

面朝地穴三万六千  年岁十二  人口亿万

六百车轴旋转  不避疯狂  天空万有

天空以万有高喊万有

面朝地穴在旷野大火之上呼喊:蒙古!蒙古!

马骨十万八千为船,人头十万八千为帆

一阵长风吹过

上书“灭绝人类和世界”

  

           夜  歌

    天梯上的夜歌,天堂的夜歌

  

天梯上的夜歌

  天堂的夜歌

夜歌歌唱了我

弓箭放下,

我画出山坡

太阳放下弓箭

夜晚画出山坡

  

一群群哑巴

头戴牢房

身穿铁条和火

坐在黑夜山坡

一群群哑巴

高唱黑夜之歌

这是我的夜歌

  

这是我的夜歌

歌唱那些人

那些黑夜

那些秘密火柴

投入天堂之火

  

黑夜  年青而秘密

象苦难之火

象苦难的黑色之火

看不见自己的火焰

这是我的夜歌

  

黑夜抱着谁

坐在底部

烧得漆黑

  

黑夜抱着谁

坐在热情中

坐在灰烬和深渊

他茫然的望着我

这是我的夜歌

  

坐在天堂

坐在天梯上

看着这一片草原

属于哪一个国王

多少马

多少羊

多少金头箭壶

多少望不到边的金帐

如此荒凉

将我的夜歌歌唱

  

             天堂里的流水声

               (合唱部分)

在天堂里

大地只是一片苦树叶

珍藏在天堂

大海只是燃烧的泉水

只有一滴

而太阳是其中狩猎

和剥削的猎人

  

苦叶子

是那三千赤子之一

被那名为青春

的无头英雄

领着杀下天空

的三千赤子之一

  

在天堂

在夜歌中

一片苦叶子

和半根豹骨

我造人

男人和女人

在天堂相遇

  

在天堂的黄昏

转眼即是夜晚

  

在夜歌中相遇

扔下开天斧子

住进了天堂歌声

三个神明合上他的眼睛

住进一片苦树叶

没有他的树

没有他的树枝和树根

没有他的种子

没有他的父母

三个人扔下开天的斧子

住在其中

一片苦树叶就是大地的全部内容

也是他的形成和全部重量

也是幸福  也是地母  也是深渊和空虚

  

欢乐女神住在其中

一片苦叶子的幸福

大地不能承受

大地必然倾斜

只有一片苦叶子

珍藏大地的秘密

他的苦草根没有经历过死亡

没有人能在大地上

找到这一片名叫大地的树叶

  

这一片苦树叶住在天堂

大地不能承受,大地必然倾斜

这一片苦树叶住在天堂的合唱

左边是大海这一滴的泉水燃烧

右边是正在狩猎和剥皮的太阳

  

                石  匠

                金字塔

            献给维特根斯坦

红色高原

荒无人烟

而金字塔指天而立

“如果这块巨石

此时纹丝不动

被牢牢锲入

那首先就移动

别的石头

放在它的周围”

  

世界是这样的

人类

在褐色高原

被火用尽

    之后

就是这个样子。

  

公式  石头

四面围起

几何形式

简洁而笨重

没有表面的灰尘

没有复杂的抒情

没有美好的自我

没有软弱的部分

黑色的火  沉默的  过去的  业已消逝的

不可说的

住在正中

消灭了阶级的、性别的、生物的

逻辑的大门五十吨石头没有僧侣

一切进入石头变得结实而坚硬。

一切都存在

世界是这样的。

一切存在的都是他的事实的主人公。

  

风中突然飞人

太阳强大的车轮

是尖锐的  石头的  向天说话的  是本能的

世界是这样的。

粘土固然消失。

存在尚未到来。

石头  发生

在数学中

一线光明

  

人类的本能是石头的本能

消灭自我后尽可能牢固的抱在一起

没有繁殖。

也没有磨损。

没有兄弟和子孙。

也没有灰烬。

事物巨大。

事实简单。

事件纯粹而精确。

事情稳定。

而石头以此为生。

四肢全无

坐在大地

面朝天空

  

埃及的猎人

在高山上

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找到

世界之上

是天空

万有的天空

一阵沉默

又是一阵

沉默

  

埃及的猎人

在高山上

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找到

  是石头和数学

把他找到

把他变成了

我认不出的

他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

饥饿的石头、愤怒的石头

流进了他,成为他

  

天空万有  天空以万有高喊万有  召唤

人类的本能是石头的本能

人类的数学成为石头内部的人

四条底边正向东南西北,坐地朝天

天空在世界之上  一线光明

公式  石头与光

围在一起  中央是沉默的

金光闪烁的

逃走的大神

一堆石头和公式固步自封

一座无人的  火与逻辑的城

数学和石头是他的感情

世界是这样的

总是这样的

火是相同的

不管这次是为谁  吐出大火

不管烧毁的是谁

火总是相同的

火总是他自己

  

一卷经书

吐火

吐火后

一卷经书疲倦了  坐下来

成为石头

好象自己坐下自己离去

自己成了自己的座位

一卷经书如此疲倦

自己成了自己的石头大座

吐火的是我吗  一卷经书自问

一卷经书自问又繁殖  是我吗

骤然变成了七卷  经书不辩真伪

吐火的  逃往天上

地上荒无人居,石头疲倦

七卷经书不辩真伪

那从天空跌落的

人类的数学和书

成为石头内部的人

  

               铁  匠

               打  铁

“汉族的铁匠打出的铁柜中装满不能呼喊的语言”

  

我走进火中

        陈述:

1。世界只有天空和石头。

2。世界是我们这个世界。

3。世界是唯一的。

     附属的陈述:

1。A世界的中央是天空,四周是石头。

   B天空是封闭的,但可以进入。

   C这种进入只能是从天空之外进入天空。

   D从石头不可能飞越天空到另一块石。

   E天空行走者不可能到达天空中央。

   F在天空上行走是没有速度的行走。

   G在天空上行走越走越快,最后的速度最快是静止。

   H但不可能到达那种速度。

   I那就是天空中央。

   J天空中央是静止的。

   K天空中央的周围是飞行的。

   L天空的边缘是封闭的。

   M天空中间是没有内容的。

   N在天空上行走是没有方向的行走。

   O没有前没有后

   P没有前进没有后退

   Q人类有飞在天空的愿望。

   R但不能实现。

  

2。A人类保持在某种脆弱性之上。

   B人类基本上是一个野蛮的结构。

   C“野蛮的石头集团的语言”。

   D天空越出人类正是由于它的浑然一体。

   E它与世界的浑然一体。

   F它的虚无性。

   G它都知道。

   H它能忍受。

   I我们感不到它的内容。

   J它有一根固定的轴。

   K它在旋转。

   L轴心是实体。

   M其他是元素。

   N它的内容是生长。

   O也就是变化。

  关于火的陈述:

  1。没有形式又是一切的形式。

  2。没有居所又是一切的居所。

  3。没有属性又是一切的属性。

  4。没有内容又是一切的内容。

  5。互相产生。

  6。互相替代。

  7。火总是同样的火。

  8。从好到好。

  9。好上加好。

  10。不好也好。

  11。对于火只能忍受。

  

               化身为人

                   --献给赫拉克利特

               和释伽牟尼

               献给我自己

               献给火

  1。这是献给我自己的某种觉悟的诗歌。

  2。我觉悟我是火。

  3。在火中心恰恰是盲目的  也就是黑暗。

  4。火只照亮别人,火是一切的形式,是自己的形式。

  5。火是找不到形式的一份痛苦的赠礼和惩罚。

  6。火没有形式,只有生命,或者说只有某种内在的秘密

  7。火是一切的形式。(被划掉)

  8。火是自己的形式(被划掉)

  9。火使石头围着天空,

  10。我们的宇宙是球形,表面是石头,中间是天空。

  11。我们身边和身上的火来自别的地方。

  12。来自球的中心。

  13。那空荡荡的地方。

                   (一)

  1。这是注定的。

  2。真理首先是一种忍受。

  3。真理是对真理的忍受。

  4。真理有时是形式,有时是众神。

  5。真理是形式和众神自己的某种觉悟的诗歌。

  6。诗歌是他自己。

  7。诗歌不是真理在说话时的诗歌。

  8。诗歌必须是在诗歌内部说话。

  9。诗歌不是故乡。

  10。也不是艺术。

  11。诗歌是某种陌生的力量。

  12。带着我们从石头飞向天空。

  13。进入球的内部。

                    (二)

  1。真理是一次解放。

  2。是形式和众神的自我解放。

                    (三)

          形式A,形式B,形式C,形式D

  1。形式A是没有形式。

  2。宗教和真理是形式A。

  3。形式B是纯粹形式。

  4。形式C是巨大形式。

  5。巨大形式是指我们宇宙和我们自己的边界。

  6。就是球的表面,和石头与天空的分解线。

  7。形式D是人。

                     (四)形式B是纯粹形式

  1。形式B只能通过形式D才能经历。

  2。这就是化身为人。

  3。我们人类的纯粹形式是天空的方向。

  4。是在大地上感受到的天空的方向。

  5。这种方向就是时间。

  6。是通过轮回进入元素。

  7。是节奏。

  8。节奏。

                     (五)形式C是巨大的形式

  1。这就是大自然。

  2。是他背后的元素。

  3。人类不能选择形式C。

  4。人类是偶然的。

  5。人类来自球的内部。

  6。也去过球的内部。

  7。经过大自然。

  8。光明照在石头上。

  9。化身为人。

  10。大自然与人类互相流动。

  11。大自然与人类没有内外。

                     (六)形式D是人

  1。真理是从形式D逃向其他形式(形式ABC)。



这一夜

天堂在下雪

整整一夜天堂在下雪

相当于我们一个世纪天堂在下雪

这就是我们的冰川纪

冰河时期多么漫长而荒凉

        多么绝望

  

而天堂降下了比雨水还温暖的大雪

天梯上也积满了白雪

那是幸福的大雪

天堂的大雪

  

天堂的大雪纷纷

充满了节日气氛

这是诞生的日子

天堂有谁在诞生

  

天堂的大雪一直降到盲人的眼里

这是天堂里的合唱队

由九个盲人组成

两个国王  七个歌手

这九个盲人坐在天堂

变成了合唱队九个长老

两个希腊人

两个中国人

两个德国人

一个英国人

一个拉美人

一个印度人

天堂的大雪一直降到盲人的眼里

充满了光明

充满了诞生的光明

  

高声的唱起来,长老们

长老们

         

          合唱队的歌声、在天堂的大雪

          (盲目的颂歌

          在盲目中见到光明的颂歌

(名称为“视而不见”的合唱队由以下这些人组成:持

国、俄狄普斯、荷马、老子、阿炳、韩德尔、巴赫、密尔敦、

波尔赫斯)

  

  *海子《弥赛亚》(《太阳》中天堂大合唱)

   第四稿(未完成)至此结束。

         

  





 
 楼主| 发表于 2004-5-1 10: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幻象和流放中创造了伟大的诗歌” ——海子论

作者: 张清华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199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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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回首和追寻当代诗歌发展的历史流脉时,越来越无法忽视一个人的作用,他不但是一个逝去时代的象征和符号,也是一盏不灭的灯标,引领、影响甚至规定着后来者的行程。他是一个谜,他的方向同时朝着灵光灿烂的澄明高迈之境,同时也朝向幽晦黑暗的深渊。这个人就是海子。海子本人的观念、创作及其生命实践所构成的完整独特的意义及其对当代诗歌构成的深远影响,是我们进入和探讨这一论题的关键起点。因为诗歌在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以来所形成的存在主义主题,在很大程度上来自海子诗歌成功的启示及其慧星般的生命之光的辉耀,海子,无疑是当代诗歌跃出生活、生命、文化和历史而楔入最终极的本质层次存在主题的先行者。这位集诗人和文化英雄、神启先知和精神分裂症患者于一身的人,已用他最后的创作自杀,完成了他的生命和创作,使它们染上了奇异的神性光彩与不朽的自然精神。由于这一切,海子对当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他在诗歌和世界幽暗的地平线上,为后来者亮起了一盏闪耀着存在之光的充满魔力又不可企及的灯,使诗歌的空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广阔和辽远。当然,对海子的模仿在事实上也造成了另一个负面的影响。曾一度导致过浮泛的模式化的追风趋向,这是必然的,海子整体的诗歌及其人格魅力必然会造就众多的模仿者。然而,海子“一次性”的生命实践,他“突入”“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1,包括他的自杀却是根本上不能模仿的。事实上,伟大的诗歌就是不可模仿的,它只给后来者以永恒的启示。我们先来看一看海子的诗歌观念。

在我看来,海子的诗歌观念同他的生命观念是一体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中至少包含了三个要素,或者说,至少有三个存在主义哲学家的观念对他构成了重要影响,一个是尼采,一个是雅斯贝斯,一个是海德格尔。从生命气质与言说风格上说,海子极似于尼采。生命意志的极度膨胀,生命本体论的人生观与诗学观,对死亡的挑战情结,寓言化、个人“密码”化的言说方式,以及最终的精神分裂,都表明了他们的极其相似性,只不过海子的生命过程更为短暂和浓缩化罢了。在尼采的著述中经常出现一个“疯子”的象喻, 而在海子,这个疯子则潜藏在他的内心之中;尼采这样讲述他主动迎向死亡的意愿:“我的朋友,我愿因我的死亡而使你更爱大地;我将复归于土,在生我的土地上安息……这是自由的死,因为我要它时,它便向我走来”,而海子则用他的行为实践了这样的意愿。所稍有不同的是,尼采通过对上帝的否定而泯灭了自己内心的神性理想,海子则因保持了对世界的神性体验而显得更加充满激情和幻想,大地的神性归属使他心迷神醉并充满力量,由此生发出主动迎向死亡的勇气。

从诗学观念上看,海子似乎又与雅斯贝斯的观念如出一辙。雅斯贝斯有两个著名的观点,一是认为伟大艺术家的生存“是特定状况中历史一次性的生存”,他所推崇的艺术家是荷尔德林、凡高、达·芬奇,因为他们是人格与艺术相统一的艺术家,他们的存在方式是“作为历史一次性的艺术家的存在方式”3,而海子也认为“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是“伟大的创造性人格”的“一次性行动”,他也同样推崇“凡高、陀斯妥耶夫斯基……荷尔德林、叶赛宁(甚至在另一种意义上还有阴郁的叔伯兄弟卡夫卡、理想的悲剧诗人席勒、疯狂的预言家尼采)”,认为“他们活在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方。他们的诗歌即是这个原始力量的战斗、和解、不间断的对话与同一”。“他们符合‘大地的支配’。这些人像我们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雅斯贝斯认为,在现代社会荒谬的背景下,“优秀的艺术家认真地按独自的意图做出的表现,就是类似分裂症的作品”,他认为,恰恰是凡高和荷尔德林这样的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照耀了存在的深渊”,而其他无数艺术家的平庸实则是因为他们“欲狂不能”。在凡高和荷尔德林这里,他们“主观上的深刻性是和精神病结合在一起的”“达到极限的形而上学体验的深刻性……无疑是为灵魂残酷地被解体和被破坏时才给予的”。而海子正是用他自己的精神结构与创作证实了雅斯贝斯的观点。据知情者回忆,海子生前极为偏执地热爱的艺术家和诗人就是凡高和荷尔德林,他对凡高的热爱以至于使他称这位生活在精神分裂的幻觉中的画家为“瘦哥哥”,并以其将生命注入创作的“不计后果”的方式作为自己的“某种自况”。

他最后写作的一篇诗学文章又是献给荷尔德林的《我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最终发了疯,而海子则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一种命运的暗合?”在海子死后,医生对他所作的死亡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尽管从世俗标准来看,这是不公正的,甚至是有些残忍的,但我们从艺术的角度、特别是从雅斯贝斯的角度看,海子在生命气质,心灵结构上同凡高和荷尔德林却无疑是一类人。虽然海子与雅斯贝斯关于“伟大的艺术”的认识和说法并不完全一致(海子似乎具有更为原始和博大的倾向,在这一点上他又具有某种“反现代”性,他对荷马、奥义书、印度史诗以及古典浪漫主义的众多诗人如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亦怀有深深敬意),但在认为“写作与生活之间没任何距离”这一点上,他们却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是“一次性”的写作或生存的本质。就内心的体验方式、感受方式、生命的某种神性归属、关于艺术作品和世界本源的观念等方面而言,海子又与海德格尔相近似。海德格尔在他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中曾阐述了他最重要的一个艺术观点,他在对现代世界和艺术的沦落表达了悲哀之后,以一座希腊的神殿为例说明了艺术的本质不是“摹仿”,而是“神的临场”和存在“如其本然的显相”,这样的一种关于艺术的存在本体论的观念同海子将作品与生命实践合为“一次性”创作的观念无疑是相通的。而且,海德格尔还以抽象化了的“大地”作为存在的归所和本体,并引据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指出了人、艺术家及其作品对大地的归属性,他认为“屹立于此的神殿这一作品开启了一个世界,同时又返置这世界于土地之上,而土地也因此才始作为家乡的根基出现”。“作品让土地作为土地存在”,“呈现土地就意味着把土地作为自我封闭者带入公开场”。土地、大地的概念对海德格尔来说是如此重要,而海子一生最重要的长诗作品《土地》正是以此为主题为归所为激情、为生命和艺术的源泉、为言说的“场”与凭藉的,“大地”对海子来说具有某种使他疯狂的巨大吸力,让我们举出他的诗句:

  大地

 酒馆中酒徒们捧在手心的脆

 弱星辰漠视酒馆中打碎的其他器皿明日又在大地中完整

 这才是我打

 碎一切的真情绳索或鲜艳的鳞

 将我遮盖我的海洋升起这些花朵抛向太阳的我们尸体的花朵

 大 地!何方有一位拯救大地的人?

……祭司和王纷纷毁灭

 石头核心下沉

 河谷 养育马匹和水 

大地魔法的阴影沉入我

疯狂的内心大地啊,

何日方在?大地啊,

伴随着你的毁灭我们的酒杯举向哪里?

我们的脚举向哪里?

大地 盲目的血天才和语言

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

……

我们再来看看海德格尔所如痴如醉地引述的荷尔德林的诗句:

  请赐我们以双翼,

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园……

土地是灵魂得以栖息的归所,但所不同的是,海德格尔认同荷尔德林的情感意向,故乡是土地的象喻,对每一个人而言,故乡就是他的土地,因此“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这使他们的灵魂和情怀趋向于安闲和沉静。然而在海子的内心中,他还有着充满疯狂气质的另一极:太阳。太阳是与土地母体相对的父本的象喻,是力量的喷涌和疯狂的燃烧,是其生命的能量和本体,是回归大地母体之前的辉煌的照耀、舞蹈和挣扎,它向着大地沉落,但又奋力从大地上升起,这样的方向激励着海子年轻的生命,使他在诗歌中得以爆响式的燃烧,并决定了他内心的悲剧与拯救的英雄气质。因此海子在其死前又倾其全部的生命能量创作了另一部未完的长诗《太阳》,并将生命结束在这一作为血的隐喻的方向之中。

事实上,他最终不是回归家乡的土地,而是死在相反的方向1。海子与海德格尔的另一个共同之处还在于对已消失于世界的“神性光辉”的寻求。海德格尔认为他生活在一个“贫疒脊的时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众神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上帝也已“缺席”。然而诸神的消隐却并非不留踪迹,诗人的使命就在于在这样的时代中引导人们去寻求这些踪迹。所以,他推崇荷尔德林,认为他不是一般地为诗,而以诗寻索诗的本质存在,因此他是“诗人中的诗人”。同样,我们以此认识海子也是毫不为过的,在八十年代中期诗歌沉溺于文化的历史流变以及许多诗人都以固有的神话文本作为“重写”的材料和蓝本(如江河、杨炼、“整体主义”诗歌群体等)的整体背景下,是海子以他领悟神启的超凡悟性和神话语意的写作提升了这个时代诗歌的境界。海子非常睿智地找到了通向神性的途径,这就是土地上最原始的存在,庄稼、植物,一切自然之象,以及在大地这一壮丽语境之中的生命、爱、生殖、统治等等最基本的母题。在追寻这一语境的过程中,他彻底挣脱了历史和当代文化及其语言方式对他的拘囿桎梏而走向了“民间”,得以“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能够成为这样一种沟通桥梁的只有一个,这就是永恒的神性光辉。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海子的诗歌。为了表述的简明,我不惜武断地将海子的诗概括为神启、大地和死亡三个母题,“神启”象征“存在向世界的敞开”,象征他对世界的可认知的能力及其把握与言说方式;“大地”象征存在与生命激情的源泉,象征他抒情和言说的对象,象征神的居所和与之对话的语境,象征自己最终的母体、安栖的归宿;“死亡”象征他对存在主动性体验的自觉和勇气,海德格尔说“存在是提前到来的死亡”,叙述死亡表明了对此在生存的未来性认识,对海子来说,死亡意味着他走向他所叙述的神话世界的必由之路与终极形式,是他内心英雄气质的需要和表现形式。

很显然,上述三者又是沟通联系和一体的,神启给他以灵性和疯狂,大地给他以沉思和归所,死亡给他以勇气和深刻。先看神启。所谓“神启”,只是一种抽象的说法,在其实质上是指一种超越经验方式与思维过程的直觉状态,它以先验的形式接通某种“存在的真理”,并在主体认知和判断事物之前形成先在的结论和语境。在雅斯贝斯看来,“普通人”因为逻辑与经验世界对他们的遮蔽,所以他们不可能接近原始的真理。而在“分裂症患者那里”,一切“却成为真实的毫无遮蔽的东西”,比如“在凡高的艺术世界中,生存的终极根源是看得见的,并能感到一切此在所隐藏在其中的根源似乎直接地表露出来了。”这实质上是说,由于“正常人”思维习惯的虚假性与遮蔽性已使他们不可能再看到人类的某些原始经验(而“神启”实质上就是类似于人类童年的幼稚状态、直觉判断状态下对世界的某些原始经验神话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而分裂症患者却能够再次接近这些反逻辑的直觉和未经伪装、处理、加工和判断的原始经验。海子就是在这种原始的经验状态中写作并描述它们的。如在《秋》中海子所描绘的景象:“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到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这首诗中,鹰的出现完全是直觉的象喻,它与秋和神的存在,以及“王在写诗”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似不得而知,惟一似乎能有线索可寻的是最后两句,这是大自然的悲剧法则,神的法则是永恒的,无所谓悲喜,或许人的命运,这位写诗的“王”对秋天的感触和领悟就在这里?在另一首《海子小夜曲》中,我们似乎可以证实海子这种不可能为一般读者的世俗经验所感知的超越经验和逻辑的感知方式: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只有我一个双膝如木只有我一个支起了耳朵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平原上的水诗歌中的水“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为你写着诗歌”。神启还表现在一切事物在海子的诗中都闪烁着神灵之性,它们是神的无处不在的化身,是存在的灿烂之象,这有似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但是神灵在海子这里并不是象喻,而是本体,是神祗世界的活的部分,他自己则是与它们共存共生互相交流对话的存在者之一。这使得海子笔下的每一事物都放射出不同凡响的灵性之光。

比如他的《天鹅》:“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她们//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鹅受伤/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她已受伤。她们在飞行。”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当她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仅仅以天鹅作为某种比喻的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得如此悠远、凄迷、神秘和美丽的。在海子的另一首《山楂树》中,更显现出他令人惊心动魄的天才想像力:

“……我走过黄昏/看见吹向远处的平原/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干”。

山楂树!一闪而过啊!山楂我要在你火红的乳房下坐到天亮又小又美丽的山楂的乳房……在农妇的手上在夜晚就要熄灭假如没有某种接受神启的灵性,怎么能够把一棵山楂树写得如此动人和美丽!语词的神性色彩也是使海子诗歌富有神启意味的一个内在原因。按照象征形式哲学家卡西尔的观点,语词在神性的语境中会闪现出一种超乎其原有意义的“魔力”,因为神祗,尤其是“女神”会对语词本身具有某种“收集”作用,并使言说者得以汲取“神的存在和意志的力量”,这实际上也就是说,神灵是使语词变幻出魔力的“魔法师”。海子的诗正是由于他楔入了神话的语境,他的诗中成了神灵出入的场所,而神灵在他的诗中又似乎在自动编排着他的语词的密码,并形成种种特定的魔法般的吸力,使这些语词成为不断变换着绽开的“花朵”,“被置回到它的存在的源头的保持之中”,而这时,作为言说者的人的“嘴不只是有机体的身体的一种器官;而成为大地涌动生长的一部分”。

因此,我们从海子的诗中不但读到了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些词语:“王”、“祭司”、“魔法”、“太阳”、“女神”、“大地”、“血”、“死亡”以及如被风暴卷起的自然之物,而且还在由它们所形成的反世俗经验的语境尤如神灵的或疯狂者的语意结构中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兴奋不已并被它眩耀得眼花缭乱。再看大地。万有之归所的大地在海子的诗歌中具有着表象、本体和源泉“三位一体”的意义,海德格尔说,“作品把自己置回(setback)之所,以及在作品的这一自行置回的过程中涌现出来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大地。大地是涌现者和守护者。大地独立而不待,自然而不刻意,健行而不知疲惫。在大地之上和大地之中,历史的人把他安居的根基奠定在世界中……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在海子的作品中事实上早已先在地存在着一个抽象的大地乌托邦,海子的一切象喻都离不开大地的依托,大地是他抒情的力量源泉,是他作品的承载空间,也是他诗歌所折射出的存在的本源,这是他的长诗《土地》中的诗句:

  ……一盏真理的灯我从原始存在中涌现,涌起我感到我自己又在收缩,广阔的土 地收缩为火给众神奠定了居住地。我从原始的王中涌起 涌现在幻象中流放中创造了伟大的诗歌这是海子对诗人和世界和大地的关系的揭示。在海子看来,诗人的使命不是去表现那些被表象化和割裂了的事物、情感和世俗经验,而是要力图表现出世界、人类生存的本质,“伟大的诗歌”必须是超越于“碎片”之上的诗歌,而“主体世界与宏观背景(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分离,抒情与创造的分离”,终将导致“一次性诗歌行动”的失败和消失。而什么才能使之完整地统一起来?在海子那里,这种统一的力量正是来源于大地。在与大地相邻或重合的常常是“民间”世界与农业家园的背景或氛围。海子是当代诗人中最早提出“民间主题”的一个,在这个背景与氛围中,一切事物与经验都呈出它古朴、原始、本真、统一和永恒的特质与魅力,诗歌就是从这种“最深的根基”中生长出来的。向着这个世界,“一层肥沃的黑灰,我向田野深入走去……有些句子肯定早就存在于我们之间;有些则刚刚痛苦地诞生……”

由于这样的信念,海子一直拒斥着“现代文明”中的经验方式与语言方式,而保守着农业家园中的一切事物,因此,诸如“麦地”和“麦子”、“河流”、“村庄”等等事物与喻象便密度极高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尤其是“麦地”和“麦子”。以至于有的评论者认为在他的作品中存在着一个“麦子乌托邦”,这是他“经验的起点”,“物质的、生存”的象征。但在我看来,“麦地”是更为形象的大地的隐喻,它是借助于创造劳动的生存与生存者的统一,是事物与它价值的统一,是自然与人和神性(法则)的统一,麦地不但揭示了生存与存在的本质,揭示了大地上的事物的存在特性,而且它本身与它的主体和养子人(创造和依存的二重属性的人)的关系就构成了“大地”的全部内涵。由于这样一种极为生动的属性,在海子之后的许多诗人那里,麦子成为无处不在的植物,成为生存大地上的存在及存在者的经典象征物。大地同时也构成了海子言说的原始和辽阔的语境,它构成了超越和融解世俗情感与社会经验的神性母体。也就是说,大地在海子的诗中既不断闪现为具体和个别的形象与事物,同时又是一个最终的整体,这一方面给海子提供了抒情的无尽的源泉,同时也使他面对永恒的存在而沉默下去,因为他似乎看到,大地本身即在言说着,大地上壮丽的事物自己就在歌唱在这点上,海子与海德格尔的观点有所不同。

从他的《春天,十个海子》中就可看出。“十个海子”是喻指大地上自然的海子,它们在春天到来时自动绽放出生机和美,而面对大自然的杰作,海子感到渺小,迷惘和缄默,并感到死亡的降临:“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乌托邦大地的无限与作为大地另一化身的乡村家园在海子的心中似乎发生了分裂,但他最终并没有像荷尔德林那样归返乡村,而且相反,朝着与这一方向相悖的北方投入了死亡的黑暗。因此,海子的死,既可以视为是对大地乌托邦的皈依,也可以视为是抗争。这很自然地就转向了另一问题:死亡。这似乎是一个最令人迷惘不解的问题。为什么海子这样“倾心于死亡”呢?这其中包含着两个问题,一是海子的死亡意识,一是海子的死亡行为自杀,因为事实上有死亡意识并不一定就会有主动的死亡行为。关于后一个问题,已有许多知情者作了解释,这里我们不作探讨;关于前者,我认为,除了性格、心灵结构深处的原因,很重要的是也不能排除存在主义的哲学观念的某些影响,他的“一次性诗歌行动”的观点十分近似于雅斯贝斯对艺术家生命存在方式的解说,雅斯贝斯以荷尔德林、凡高和达·芬奇为例说明了伟大的艺术家其生命与写作统一为完整的生存,他们的生命和人格本身就具有“全部注入作品之中”和“毁灭自己于其作品中,毁灭自己于哲学立场中”1的特性,海子同样也热爱凡高和荷尔德林,并与他们一样内心充满疯狂的气质,他和他们一样,作为“病态的天才,也创作新世界,但他们毁灭自己于其中”。这其中似乎也蕴藏着一种必然,但哲学史和文学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存在主义者这样把生存存在和死亡的对立统一的问题作为首要和本体论的问题来予以探讨,这一方面表明了现代人类在死亡“生存的深渊”面前由于“上帝之死”及其所预示的神学宗教世界的毁灭与人类自身的救赎无望而面临的意识危机,同时也把这些问题的思考者推向了绝境,他们仿佛必须面对这深渊做出某种“决断”,而那些将创作和生命本身视为“一次性行为”者便不免或疯狂(精神的死亡,像荷尔德林、尼采那样)或自杀(肉体的主动性毁灭)。

海子诗歌中的死亡似乎是无处不在的。大地上不断毁灭的事物的象喻深深震撼着他的心,使他相信,死亡本身就是存在的显现,对关于存在的经验的唤起。如《九月》:“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是死亡景象的启示使海子如此专注于生存本质的追寻,并不断追寻着自我生存的性质。在他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中,他写道:“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只有粮食是我的珍爱,我将它紧紧抱住”。生本身的脆弱使它不得不把细弱的气息寄托于“粮食”这大地的赐予和馈赠,然而这植物在本质上也与同它具有双向哺育关系的人一样不断地死亡: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日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绝望成为海子面对死亡的最终结论,而且他不是像普通人那样以“暂时与自己无关”的态度予以回避,“作为沉沦着的存在”做着“在死亡面前的一种持续的逃遁”,也不是像那些“躲着使自己毁灭的道路而前进的”艺术家那样去用文字模拟死亡,而是主动迎向了它并可能在内心中艺术地幻化了它,这可能使他摆脱了死的恐惧而感受到一种结束生与死的对抗而融入永恒的大地的安然,虽然带着“绝对理想的失败”,但毕竟是以自身的勇敢实践了在诗歌中不断对死亡的“倾心”和体验。在彻底的“疲倦”和“衰老”中4,海子日日夜夜自己痴迷着的预言实现了:

大地 盲目的血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和墓地海子的诗歌毫无疑问地已成为不朽的诗篇,但这并不等于说他的诗歌已属于所有的读者,因为他的“一次性写作”的原则和“回到民间”与原始的“超于母体和父本之上,甚至超出审美与创造之上”的“伟大诗歌”的理想已注定使他的诗作带上了反经验性和反可认识性可感知性的性质。这种性质既成就了其作为无上的“伟大诗歌”的品质,同时也使它们陷于“绝版的神话”的境地,使它们不是作为阅读而存在,而是作为存在而存在。所谓“反经验性”,海子在他的《土地》长诗前的序言中已做了很充分的说明:“……在我看来,四季就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环、生殖化为灰烬和再生的节奏。”这是《土地》基本的结构原型,从这点来看,似乎是不难理解的,但作者是如何表现这一结构的呢?“我用了许多自然界的生命来描绘(模仿和象征)它们的冲突,对话与和解。”

……豹子的粗糙的感情是一种原生的欲望和蜕化的欲望杂陈。狮子是诗。骆驼是穿越内心地域和沙漠的负重的天才现象。公牛是虚假和饥饿的外壳。马是人类、女人和大地的基本表情。玫瑰与羔羊是赤子、赤子之心和天国的选民是救赎和情感的导师。鹰是一种原始生动的诗诗人与天国合一时代的诗。王就是王。酒就是酒。……这是海子对他自己语言“密码”的注解。很显然,海子的象喻方式完全是属于他个人的幻象和神话世界的,这个世界甚至与人类已有的神话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它是海子自己的创世神话。

从本质上说,不论海子是否加以注解,别人都很难完整和准确地破译这一系统,并全面地掌握它的意义,因为海子的命名方式与编码方式正是试图完全跳出人类已有的文化经验、情感经验与语言经验,以此达到他超越模拟的诗歌而成为原始的“伟大的诗歌”的目标。可以说,在海子诗歌的伟大属性和可感知性可阅读性之间存在着一个由他自己的“反经验”追求所设定的根本悖论,这一悖论注定了海子诗歌文本的不可开放性,而且一旦打开,就面临着被误读的危险,因此,其诗意只能沉积在经验的盲区,无法被文化照耀的黑暗之中,一旦被置于解析过程中时,诗意就将弥散、扭曲和消亡。似乎也正是出于这样一个悖论,海子不得不用他的身体投向黑暗,使他的青春生命所放射出的一次性的耀目的光芒最后照亮他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子挺身迈向死亡实则是对他的写作行为和作品本身的最后完成。我同意把海子之死看作是一种崇高的献祭仪典的说法,海子最后的生命之光成为一盏闪耀在永恒时空中的灯,使他作品中的神性的光彩得以越出黑暗的遮蔽而高耸在诗歌王国的天穹。

从上述意义上说,海子的诗歌是不能模仿的,任何模仿都将是黯然失色和缺少意义的,或者是矫饰,或者是重现死亡的悲剧(而不具备海子那样写作高度的死亡是难以与海子比肩而立的,在海子之后,据信已有多位青年诗人自杀身亡,这是颇为令人悲哀的,事实上也只能有一个海子这本身已经够残酷的了),或者是退回到可经验性的写作,对海子诗歌中的个别部分施以植出,诸如村庄、麦地等等农业生存的情境进行回应性的“共同写作”,这曾导致九十年代初期“新乡土诗”的兴盛一时。同时,海子对存在的追问以及他诗歌所透出的高迈风格、神启意味、语言魅力在推进当代诗歌写作境界的同时也引起了众多诗人对他的模仿。在众多因素的作用下,以至于在九十年代而下的诗歌中出现了一个“惟存在论的主题情结”,海德格尔等存在主义哲学家的诗学观念渐次取代此前其他诗学思想而被奉为当代诗学的圭臬。这样一种趋势既给当代诗歌的发展和精神提升提供了新的强大动力,同时也使当代诗歌写作陷入了一个“惟存在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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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抒情诗风格论谈

作者:梁 云
来源: 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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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海子以抒情诗创作为起点,最终转向史诗写作,成为当代诗坛上最有成就的年青的史诗诗人。本文把论述重点放在海子的抒情诗方面,对海子吸收西方文化精华,发扬本民族诗歌传统,在神性感悟和体验的基础上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进行了探索,并阐明海子神性抒情语体的建立和浪漫主义诗风的形成,对当代诗文化观念的影响。

【关键词】 海子,抒情诗,风格,神性感悟,麦地情思,抒情语体

  

对诗人来说,一种诗歌风格的形成决不仅仅代表个人的成就,而是体现了一个时代诗歌变革的足音,反映出诗人对诗歌传统的继承和发展。紧随时代潮流,海子走出了一条创新之路,形成了鲜明、独特的诗歌风格,在当代诗坛上产生了重大影响。诗人西川认为,海子诗歌创作的最高理想是:“渴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具体设想是:“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空间想象和构图范围是:“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到内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①正是这个宏伟目标吸引海子走上了史诗创作道路。然而,海子最终成为史诗诗人,仍然是以他前期的抒情诗创作为出发点,并在抒情诗成就的基础上完成了升华和转型。

一、大师的启示与神性感悟

1988年,海子在他的论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②中,提出下列诗学观点:(1)抒情诗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热爱生命的诗人,一类是热爱风景的诗人。热爱生命的诗人是热爱生命中的自我,认为生命是自我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热爱风景的诗人是热爱风景中的灵魂,把景色当成庙堂,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这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队伍。(2)热爱风景的诗人会在风景中发现“元素”的生命性质,找到元素的呼吸和语言,海子认为梵高和荷尔德林就是这种诗人。(3)热爱风景的诗人在接受生命元素的召唤时,也要尊重元素的秘密,不但热爱河流的养育,还要忍受洪水的破坏,把宇宙当作神殿和大秩序来热爱。

这篇论文为研究海子抒情诗创作风格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启示。海子不但在梵高和荷尔德林的作品中找到了抒情诗情感产生的原动力,而且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创作实践。在海子的诗歌里,总是出现泥土和麦子,粮食和土地,马群和油灯,永不停息的四季轮转,像水一样清凉的女孩子和劳动妇人等。我们隐约感到,海子的诗和大自然的各种景色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呼吸般的联系,却一时无法说清它到底和这些永恒存在的景色之间达成什么样的默契关系。通过海子对荷尔德林的感悟,我们会对他创作的诗有更多的领悟。在任何抒情诗人都无法回避的自然景色中,海子找到了生命存在的元素感,只有把景色中的元素变成诗的呼吸和语言,对大自然元素怀有不可置疑的感恩之情,并把他的神与灵归伏在大自然的神殿秩序之下,才能渴望接近荷尔德林的创作境界。“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自然的、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诗和花,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诗和远方一样”。③可以说,在对自然生命元素的感觉和热爱方面,海子与荷尔德林达到了某种息息相通的境界,他追随大师的精神,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大自然的神性去安排,去创造,而他自己则地地道道地成为一个大地的赤子。海子对大师精神的另一种感悟,也充分记录在他的诗行里。“梵高啊/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麦田/还有你自己/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荷尔德林———告诉我那黑暗是什么/他又怎样把你淹没”,“你———现在又怎样在深渊上飞翔———阴郁地起舞”,“你可是也已成为黑暗大神的一部分”。在这些诗句里,海子的想象力被一些失衡的情绪包围着。与梵高、荷尔德林的相通,也给他带来对生命元素中的另一面———对黑暗深渊旋律的极端敏感和无法自控的追逐。这也许是促使海子走向和两位大师一样“不幸”生命结局的吸引力的“黑洞”,但如果海子能在“洞口”停下来,在生活与诗之间保持一段清醒的距离,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海子和他的惊心动魄的诗魂。海子用他特殊的精神触角,接活了中国诗人和上个世纪西方艺术大师的联系,并把他们的暴烈性和生命忧郁感,引进了当代抒情诗。这样,海子拥抱神性生命元素的方式,就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出现在他的诗歌里。

二、神性拥抱的两极体验及麦地情思

海子强调诗有自己的领土和王座,有自己的呼吸,不需要世俗来扰乱。这也是强调诗人已经离开物质俗欲,用纯粹的精神和大自然交融,在那里找到神性的依托,即使自然之神带给他的是风沙暴雨,他也能保持向神殿朝拜般的虔诚。在海子笔下,永远也不会出现败坏的心境和向外发泄般的凡俗感情,他看到的是景色和元素之间完美升成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使海子能独自领悟和感受到神性元素中最宁静最和谐的诗情。

1989年3月,海子创作并改写了5首关于桃花的诗。在这些“桃花”系列作品中,海子写出了神灵归伏于自然之后的另一面痛苦和忍耐的经验。生命每天都在生长,每天都要面临死亡,而生长死亡的时速和四季轮换一样准确及时,不能不让人预感到某种惊心动魄的催促和暴力虐杀的气息。然而,海子仍然能够在这类诗中,表现出安静、神秘、单纯、威严,他没有因为介入死亡的感受而出现对神的不信任或混乱迷离的情态。“现在是春天的火把/被砍断/悬在空中/寂静的/抽搐四肢/罩住一棵树/树林根深叶茂/花朵悬在空中”(《桃花开放》)。“部落的桃花,水的桃花,美丽的女奴隶啊/你的头发在十分疲倦地飘动/你脱下像灯火一样的裙子,内部空空/一年又一年,埋在落脚生根的地方”(《桃花和你》)。在桃花系列诗中出现的生命突变的不安祥预感中,诗人是否已经意识到令人灵魂颤抖的声音?或者是大宇宙秩序中神秘残忍的力量给人带来的不可捉摸的召唤和暗示?总之,海子的诗一旦进入对生命成长的另一面——毁灭或灾难的歌唱时,就情不自禁地迸发出一种内在裂变的趋势,向外喷吐着新的带有动感的血红神秘的生命流变的征兆,这也许和作品写作的时间靠近晚期有关?对自然之神的热爱和忍受的双重崇拜,使海子的诗有别于其他诗人进入死亡命题时唤起的过于平静的时空经验感受的诗意构成,成为生命元素和自然秩序结合得尽可能完美的诗的神光。像《河流》、《秋》这类悲凉绝决的情调在海子的短诗中虽不算太多,却足以代表海子归伏于神殿秩序中“死亡”召唤的虔诚心灵。海子曾认同写作是黑洞的说法。

在写作中倾尽精神去体验死亡,无疑是陷入黑洞中最危险最幽深的隧道。如果诗人内心确认着一种神光在引领他走出最终的隧道,登上圣坛,从世俗角度看,海子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不可能停下来,直到以死来实现自己的宗教情怀,完成他具有神圣意味的宗教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只有死亡———这种牺牲式的自杀方式,才能在瞬间将生命燃成永恒的神圣之光,将自己的作品作最后的超度和提升,使其具有神性光彩。”④事实上,我们不可能提倡诗人都用生命的血光为诗坛献祭,但又不可能回避海子神性追求中的殉情行为。海子热爱生命,把生命神秘安静的本质写进诗行的同时,更对死亡之神倾尽了全部热爱。他从自然元素出发,通过宗教关怀,走出黑洞,登上圣坛,留下了《土地固有的欲望和死亡》等一批经过圣灵洗礼的诗篇。海子对当代诗坛造成最大影响的是他的“麦地”系列抒情诗。在海子写麦地抒情诗的1987年,中国正在开始加快工业化发展步伐,商品经济和俗文化、大众文化对诗坛产生的影响,使整个第三代诗群里几乎没有人动用“农业乡土”概念来写诗。因为农业乡土诗本身就和中国古代社会的山水田园诗风格相近,在现代化和后工业化的文化背景中,中国诗人的文化观念正在被加速注入“城市”血液,而海子经历15年的农村家庭生活,出于对神的敬畏,在雪山上消融下来的雪水中浸饮,在微风的田垅上唱出了贫困而富有的麦地之歌。海子麦地诗的整体背景,牵动着中国农村最广大的贫瘠的土地和村庄。

读海子的麦地诗,还必须同时读他的《东方山脉》、《历史》、《龙》、《土地·忧郁·死亡》等诗,才能找到海子麦地诗魂栖息飞翔的大地和天空。总括起来,这些“乡土概念”诗,浸透了整个东方民族和人类文明进化的浪漫抒情格调,但又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浪漫主义。东方神秘化一的种族文化血液和对大自然神性元素的归化和感动,促使海子以东方赤子的神灵之笔写下了这些诗,而“海子之于麦地的神圣情思连同麦地这一意象本身,业已成为海子提供给当代中国诗的一宗特殊功业”。⑤按照一般的意义来解释,海子麦地诗情的中心命题是:麦子是诗人承受痛苦的最敏感最细微的神经细胞,是雪和太阳光芒的导体,是诗人拥抱大地所得到的收获泪水,所有这些丰富的构思,无不受土地是贫瘠而不是富有的这一根本性诗意元素的制约。中国农村是贫穷的,一片麦子对诗人来说不是安慰、童话,而是对良心的追问和考验。诗人听到大地在黄金外衣下的颤抖,他走向大地的中心,仿佛一个人独自承担着与生俱来非他莫属的与神灵的对语:“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贫瘠的土地和生动富有的激情构成了海子土地情思的根本扩张力。海子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在一无所有中创造情感和想象的诗人,这种丰盛的精神财富最终要归还于土地的赠予。仍然出于感恩之情,诗人意识到个人在神性的土地面前显得这样渺小:“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然而,海子除了对麦地诗情做出超凡痛苦的体验,还能够用迷人的苦恋对大地施以一种语言的“魔法”,建立“庄严、朴素、高迈、空灵”仪典秩序,以此来回答大地给予他的苦难的恩情。海子对大地的苦难情思,并非来自对农村境况和城市现代化生活的真实对比,而是由于相信“神的在场”,使收获变成一种荒凉的黑暗,这黑暗从内部上升,“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人和土地庄稼最终成为“黑暗大神的一部分”。

海子认为抵达神谕的黑暗就是抵达了生命元素的中心,抵达了“收获即苦难”这一宇宙秩序在遥远大地上“清澈飧刻”的永恒痛苦的诗境。海子的麦地诗即使偶然出现过一些片刻的欢乐情绪:“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也马上被一种孤独的沉思默想所淹没:“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五月的麦地》)。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传统诗人一接触到山光水色时那种寄情忘我的境界,在海子的土地情思中被抖落得一干二净。中国古代诗歌历来和农村社会中的自然景色结有不解之缘。文人士夫忘情山水,本意是想找到他们个人的性情寄托。他们在山水中发现的不是生命元素的本质(生长和死亡),而是一种能供他们精神安栖的一片风景,进而化入老庄的物我合一或佛教禅宗境界。虽然中国进入现代社会将近一个世纪,但传统文化和东方哲学之根仍然深深扎在中国诗人心里。朦胧诗热潮平静之后,顾城最先在东方佛教思想中找到自己的文化属性;杨炼对《易经》进行阐发,“整体主义”诗人在文化寻根长河中漫游;第三代诗人中的王家新,没有加入哪个团体行列,却以安闲孤独的个人姿态写出和“整体主义”诗人意趣相通的文化山水诗。当代青年诗人对古代山水田园诗的寻根写作行为,不仅代表诗人自身的文化取向,而且说明由老庄和佛教禅宗思想统摄了几千年的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经过一代代文化血液的流传,已经根深蒂固地渗透到现当代社会的文化之中。然而,无论晚期的顾城还是第三代诗人,他们的寻根努力最终都在重述着古文化意境对现代文化的不可抗拒的控制和影响。

现代人要追溯或接近古文化源头,他们所占有和使用的材料,及在材料中使用的想象力和情思的加工,都要受到来自源头上深厚浩繁的文化语境符号的重压。所谓寻根,是现代青年诗人倾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渴望接近神秘东方文化源头的文学构想方式。就诗歌来说,这种构想基础基本上就是中国古代农村社会的山水田园诗。而海子创造的土地诗情和寻根派的山水田园诗形成鲜明对比。海子笔下的田园风光,河流土地,黑黑的孩子,沉默的农夫,普通的麦子,都不带有农村文化的味道。与把个人情思寄托于某种景物以获得解脱的文人士夫气息不同,海子“新乡土诗”画面中奔腾的决不是个人归隐遁逸的文化血统,而是生命在静静毁灭中生长和燃烧的元素。呼吸,生长和死亡,这只上帝之手紧紧抓住了海子,使他把对生存的神秘敬畏,伏身在对土地的遐想上。在海子笔下,所有的山水村庄都变成了生命寂静时的清泉和无止息喷发着的苦难流动的火焰。作为神的使者,海子使我们看到大地上升和沉落时的永恒的光。海子的土地抒情诗就这样扭转了中国古代山水诗对当代诗文化意境的千古影响,使当代诗人在和大自然的融汇接触中贯注了新的文化生命精神。

三、神性抒情语体的建立和当代影响

海子认为诗和语言的关系是:诗在燃烧冶化的过程中将语言外壳熔解进去,语言是诗歌大火外部和内部的形状;诗是动感性极强,富于流动变化的机体,不可能用一般性的修辞逻辑规范它。他提出的“绝对自主、绝对自由”语体表达方式,使人想到郭沫若的《女神》。但郭沫若开创了狂放浪漫的自由体诗风之后,就再也没有接续下去。现代社会激烈动荡的生存环境和文化背景,使现代诗人不可能置民族危机于不顾,去专门考虑诗歌的语体变革问题。当代文学17年中,高昂豪迈的政治抒情诗成为主旋律,但因包含过多的政治宣传泡沫,间接导致了“文革”假大空诗风的泛滥成灾。

朦胧诗崛起曾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但其旨向是参与新时期的思想启蒙运动,仍然属于“意识形态一族”。当第三代诗人跨过朦胧诗的桥梁,试图再有作为时,当代文化价值观念开始解体。新经济时代的商品意识和价值观念,不可能马上被第三代诗人认同。他们刚刚摆脱了前几代诗人经历的社会忧患意识的困惑,又马上变成了“不被需要的一代”。第三代诗人在文化上陷入流浪异乡寻找家园的命运,使他们有条件考虑社会意识形态要求之外的诗歌命题,包括对传统诗歌语体结构进行变革。四川的“非非”诗派鲜明地提出超越“旧语义”传统的理论主张,海子也强调诗人在抒发情感和驾驭语言之间出现矛盾状态时,当某种巨大元素和伟大材料促使诗人有太多的话要说时,这些巨大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会涨破诗的外壳,⑥使诗人在不由自主的冲动下自觉创造出新的语体“规范”和表达方法。海子的诗歌中经常出现自由而离奇的语象组合。“我走过许多路/我的袜子里装满了错误”(《跳跃者》),“穷苦的渔夫/肉疙瘩像一卷笨拙的绳索/在波浪上展开”(《海上》)等,这类层出不穷的语意想象不带有任何僵化规范的痕迹,不断为后来者提供灵感和启示。诗意的想象和创新是诗人突如其来的灵感撕破黑暗的瞬间留下的闪电———语言和魔力的影子,变成了诗。一首诗的神奇想象可以变形、滴血、残缺,但都能带来整体生命生成的魅惑。1987年以后,海子在长诗史诗写作中呈现出不可遏止的语言流变状态,情感像熔岩在地壳里奔突运行,随时会喷吐出烧毁、创造一切的能量,在滚烫、黑暗、危险、灼烧中演化成长诗语体形态的最大容量。

海子在诗歌语体上的作为,和他对个人承担的诗歌命运的考虑有关。海子说:“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个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结合、诗歌和真理合一的大诗”。⑦有了这种瞩望,海子不仅不受任何“大诗”以外的规范的限制,而且还把对“大诗”的构想和体验全面拓入到抒情诗的语体表现中来,从而构成通往神性领土和王座的道路。语言和诗从来没有在肩负伟大创造愿望的诗人那里被割裂过。相对屈原、李白、郭沫若等,海子的诗风是对他们的继承发展;相对赋比兴手法,海子的诗又是对几千年不变的抒情语体模式的冲击和变革。如果把舒婷的《四月的黄昏》和海子的《亚洲铜》作以比较,就会发现舒婷诗歌的语体结构方式是建立在逻辑叙述基础上的,没有赋比兴的程序,诗人就无法输入她的感情内容,构不成一首情文并茂的诗歌。海子的诗则完全摆脱了赋比兴结构的模式要求。他不经过叙事,直接进入抒情,在每一个独立性的抒情句式之间,造成遥相呼应的意象联系,搭起空间结构的框架,让读者的想象力参与漫游,有更多的鉴赏和旋转余地。抒情诗空间信息结构中“场效应”的形成,给语言方式带来多元开放、组合变化的可能性。

海子诗歌的抒情语象中,大量使用“王”、“太阳”、“神”、“大地”、“火光”、“村庄”、“天堂”、“家园”、“麦子”等语汇,由此引来许多模仿者,使类似的语象群在新乡土诗中“蜂拥泛滥”。为什么一个时代的诗人都对“麦子”、“女神”、“火焰”、“家园”、“庄稼”、“洪水”感兴趣?单从“模仿”现象批评显然不够。难道这类语象命题不是对商品经济浪潮冲击诗意价值的抵抗?既然一个时代的诗人共同遭遇了神性诗意的崩溃,原有的“家园”与“天堂”沦为异乡,他们为什么不能使用同一种诗意语象来歌唱自己的精神命运呢?海子用自己的全部努力筑起“诗”的防波堤。残酷的是,捍卫神圣的诗性价值和诗性价值注定要崩溃在令人困惑的新经济时代里,对第三代诗人来说,却是同一种命运的两种走向。海子因为超前敏锐地感觉到诗性价值崩溃之后诗人孤独的生存困境,才不能在神性与俗性之间保持距离,被“神性”的黑洞吸了进去。以个人的失败换取诗的胜利,无论是预感还是愿望,都已成为事实。

为此,诗人西川说,因为有了海子,“中国簇新的诗歌有福了!”

  

  

注:

①②③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9、914、917页。

④张清华:《存在的巅峰或深渊:当代诗歌的精神跃升与再度困境》,见《诗探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⑤李振声:《季节轮换》,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09页。

⑥海子:《诗学一份提纲》,见:谢冕主编:《磁场与魔方》,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6页。

⑦谢冕,唐晓渡主编:《与死亡对称·序》,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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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梦为马——海子抒情诗的诗性解读

作者:钱 静
来源:2002年第4期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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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海子是一个天才诗人,也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海子始终不肯放弃他的诗歌理想,为此不惜放弃世俗的幸福,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海子抒情诗中的孤独、痛苦、死亡意象源于其生命情绪的“悲剧意识”。他生活和成长的那段历史,使每个追求思想出路的人,都陷于希望与失望、呐喊与彷徨、悲观与乐观之中,有着太多的困惑与不适应。

【关键词】 海子; 抒情诗; 诗性; 解读

  



诗之道就是对现实闭上眼。诗人不行动,而是做梦。——海德格尔[1](P.73)

  

海子是一个天才的诗人,是一个在“一无所有”中创造情感和想象的诗人。他的诗完全是自发性的写作,特别是他的抒情短诗,几乎可以说是他生命情绪的自然流程,是一个自定的诗化了的梦的世界。他的诗更真实地接近人的本真状态,有着最真诚的热爱与痛心,最真挚的迷惑与痛苦,最真切的执着与绝望。“正如诗人自己所说,他的短诗是绝对抒情的,有一种刀劈斧砍的力量。从1984年的《亚洲铜》到1989年3月4日的《春天,十个海子》,我们看到的是诗人一生的热爱与痛惜。

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眷恋之情,对于生命的世俗和崇高的激动和关怀,所有的这些已容不下更多的思想和真理。”[2](P.261)海子诗中反复出现“海子”的意象,对于这个意象的解读应该是“丰富的孤独”。孤独对于海子似乎有着某种特别的原始的魔力,不仅指形体的孤立,而且将诗人的整个存在与灵魂带到了事物本质的近处,让他看见与听见别人看不见与听不见的美丽与幸福,痛苦与死亡。“幸福找到我/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幸福的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1987年)“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我们双膝如木/我们支起了耳朵/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是谁这么说过 海子/要走了 要到处看看/我们曾在这儿坐过”(《海子小夜曲》1986、8)海子决定走向远方,去看草原,去看沙漠,去看拉萨、青海和敦煌,去看比他自己更孤独的自然。“难忘有一日歇脚白杨树下/白色美丽的树!/在黄金与允诺的土地上/陪伴花朵和诗歌 静静地开放 安详地死亡/美丽的白杨树 这是一位无言的诗人”(《美丽白杨树》)1987、5)。终于他明白了:“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远方》1988、8、19、于萨迦夜,1988、8、21、于拉萨)。无所不在的孤独使“海子”无处逃遁,“海子躺在地上/天空上/海子的两朵云/说:/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 留给自己”(《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1987、5、27夜书)“是谁这么告诉过你:/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这整座城市/远远地走来/去看看他 去看看海子/他可能更加痛苦/他在写一首孤独而绝望的诗歌/死亡的诗歌”(《太阳和野花——给AP》1988、5、16夜,删1986年以来许多旧诗稿而得)。可以说,孤独与海子已经如影随形,不可分离。这既是他客观的生存状态,也是他主观的心灵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海子才能写诗。诗人从本质上说,就是“上帝”贬到人间,忍受孤独、承受苦难的“天使”。他们高踞在山顶上,俯视人寰,体验与洞察一切肉体的与灵魂的苦难,怜悯自己更怜悯人类。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子是个天才的诗人,他的身上具有一切诗人的特质:敏感、孤独、痛苦、忘我。他“不关心粮食和蔬菜”,不关心自己的生存困境,而将目光投向辽阔与久远的现实与历史,对人生的终极价值进行苦苦的思索与探寻。

如果我们解读一下海子弃世前不久的两首拟想性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989、1、13)和《春天,十个海子》(1989、3、14凌晨3点—4点),就可以知道诗人是怎样一个沉湎于心灵孤独之旅的“梦游者”,他所向往的、追寻的理想境界,他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和眷顾,是与现实世界无法共融的。他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些拟想性的意象,是海子当时无法实现的梦想。海子的好友,诗人西川曾回顾说:“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这或许是由于他的偏颇。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在北京东郊昌平的一间宿舍里,他常常在深夜里抽烟、喝酒、写诗,“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在昌平的孤独》1986)他几乎与现代都市文明隔绝,与现实人群疏离。海子非常喜欢兰波的诗句:“生活在别处”,海子也许从内心拒绝“生命在此处”,他一方面反复地诉说强调自己的“孤独”,一方面又执着地体味享受自己的“孤独”,没有“孤独”,可以说就没有了海子,就没有了海子的诗。《春天,十个海子》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首诗。在这首诗中,海子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与复活:“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可以说海子不仅以牺牲尘世的幸福,而且最终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维护着他的诗歌理想。

有人作出这样的推论:这一时期的海子,也许面临着生命中两难的境地:选择尘世的幸福则可能意味着放弃伟大的诗歌的理想,弃绝尘世的幸福则可能导致弃绝生命本身。海子最终选择了后者。“如果说艺术家和诗人是不幸的,这说到底是因为幸福并不使他们感兴趣。他们不可能认真地追求幸福,因为幸福的成份不是美的成份,他们既然爱上了美,就忽略和轻视那些促成幸福的非审美性的社会德行。另一方面,那些追求幸福的人,又往往只依照抽象的传统意义,把幸福了解为金钱、成功、体面等等,他们往往不认识幸福的真正本源是来自感觉和想象。……然而,爱美的幸福,不是太感性而不能持久,就是太遥远太神圣,以至世俗人不把它算作幸福。”[3](P.43-44)由此可见,诗人所追求与崇尚的幸福是与世俗的幸福完全疏离的两个概念,前者是金钱、成功、体面;后者是感觉、想象、美;前者是现实人生,后者是理想人生。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之道就是对现实闭上眼。诗人不行动,而是做梦。”



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荷尔德林[1](P.73)

我们说,海子是一个天才的诗人,只是从他所具备的诗人素质和才华而言,并非说他是无病呻吟,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与救世主,事实上,在现实人生中,他经历了太多的努力与挣扎。海子15岁就从安徽一个贫穷的乡村走进了北大,这其中的努力与汗水,梦想与骄傲可想而知。海子之所以是个天才的诗人,还因为他在北大学的是法律,在中国政法大学教的是哲学,“理性”的思考并没有稀释他与生俱来的“诗性”,反而使他更深刻、更辽远、更孤独、更痛苦,也更接近了诗。1988年,海子在他的论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提出了他的诗学观点,大意是:诗人可分为热爱生命与热爱风景两种,前者热爱生命中的自我,后者热爱风景中的灵魂,即把景色当成庙堂,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这样的诗人会在风景中找到呼吸与语言。

海子认为荷尔德林和梵高就属于这种诗人,他们不仅热爱河流的养育,而且要接受洪水的泛滥,把自然、宇宙当作神殿和大秩序来热爱。“人,诗意地安居”出自荷尔德林之口,这个被海子称为“纯洁诗人、疾病诗人”的诗人,据说也是一个没有能力应付生活的人。当荷尔德林认为人应该“诗意地安居”的时候,很多人会将“诗意地”理解为脱离现实,即虚幻地漂浮在现实的上空。然而诗人强调的是安居“于大地之上”,荷尔德林借此道出了诗的本质——即诗并不凌驾在大地之上,也并不逃避大地的羁绊,正是诗,将我们带回大地,属于大地,并在大地上安居。我们不妨来考察一下海子的“麦地”系列诗歌,就可以发现诗人对现实人生的关注,对故土的亲近与热爱。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海子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在《帕特莫斯》中说:“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园。”故乡最美丽、最神秘之处就在于对本源的接近,只有在故乡,才能找到我们的生命之“根”。“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我们一起干完活/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妻子们兴奋地/不停用白围裙/擦手。……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麦地》1985、6);“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五月的麦地》1987、5);“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与光芒!”(《麦地与诗人》1987)。

麦地成为了诗人承受饥饿与痛苦,泪水与感激的载体,虽不是完美的理想天堂,但“全世界的兄弟们”互相拥抱之处,就是这个放射人类痛苦的圣地。诗人对麦地,对生他养他的故土充满了热爱和感激,充满了对生命本源的探寻与亲近。诗人也多次试图逃脱痛苦的漩涡,试图立足在现实人生与坚实的大地之上。他描写爱情与母爱:“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别/被你照耀”(《新娘》1984);“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房屋》1985);“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给母亲》1984-1986)……与此同时,他也赞美世俗的崇高,展示生命的美丽:给我粮食/给我婚礼/给我星辰与马匹/给我歌曲/给我安息!”(《无题》1985);他深情的唱道:“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珍贵的人间》1985、1、12),他仿佛在说:孤独的人们,热爱我们自身吧。这种爱并非是自恋的,而是源于对人类生活更广博的感受和关注。



只要人驻留于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和诸神面前,

那么,人而且只有人才能死,并一直死着。—海德格尔[1](P.95)

“死亡”是海子诗中最常出现的“语词”之一。在他早期的代表作《亚洲铜》的开头这样写道:“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1984、10),这时的海子大学毕业刚刚一年,仅仅20岁,正应该是歌颂生活,歌颂生命,歌颂爱情的年龄。那么如何去解读海子诗歌的“死亡意象”呢?回顾一下历史,我们不难发现,海子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的肉体与精神的饥饿与折磨:出生于国家贫困时期,有时连生存都成为问题;成长于国家动乱时期,知识贫乏,精神干涸,有着根深蒂固、与生俱来的“悲剧意识”。大学毕业于国家改革时期,中国的文化传统被连根的摇撼着,而外来的观念、思想犹如暴风雨般袭来,这个时期的知识分子,感受着各种思潮、思想的影响,却又无所适从。每一个追求思想出路的人,都陷于希望与失望、呐喊与彷徨、悲观与乐观之中,有着太多的不适应与困惑。海子同样有着太多的困惑与疑问。

面对历史,海子叹道:“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人见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但我还是举手敲门/带来的象形文字/撒落一地”(《历史》1984);面对人生,海子说道:“我感到魅惑/我就想在这条魅惑之河上渡过我自己/我的身子上还有拔不出的春天的钉子……我感到魅惑/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我感到魅惑》1986、9);面对他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海子问道:“故乡/……我们仍抱着这光中飞散的桶的碎片营造土地和村庄/他们终究要被黑暗淹没/告诉我,荷尔德林——我的诗歌为谁而写”(《不幸——给荷尔德林》1987、11、1/11、7、夜录);面对大自然,海子唱道:“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九月》1986)。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这是一个诸神逝去的暗夜,我们只有倾听诗人的歌唱,才能追寻到诸神的痕迹。因为暗夜才会有静思,才会有歌唱,从而才有诗。“在这贫乏的时代做一个诗人意味着:在吟咏中去摸索陷去的踪迹。正因为如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出神圣。……哪里有贫乏,哪里就有诗性。”[4](P.29)我们再来审视一下海子的痛苦,就会发现一开始就是对自我存在的否定与怀疑: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别人又哭/我不声不响的/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我不能放弃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为生/埋葬半截/来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死看:/呀,生硬的黄土 人丁兴旺”(《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1985),传达的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情怀”,也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我仿佛/一口祖先们/向后代挖掘的井。/一切不幸都源于我幽深而神秘的水。”(《十四行:夜晚的月亮》1985、6、19)。痛苦已经纯然变成了某种宿命的、天定的、无法摆脱的存在。痛苦已与诗人的血液溶为一体、不可分离。无奈之中。海子将目光投向了历史长河中的诗人,他与普希金、叶赛宁、荷尔德林等诗人进行灵魂的对话,他在《诗人叶赛宁》中说:点着烛火,烧掉旧诗/说声分手吧……和另一位叶赛宁分手/用剥过蛇皮蒙上鼓面的人类之手/自杀身亡。……说声分手吧 松开埋葬自己的十指/把自己在诗篇中埋葬”(《诗人叶赛宁》组诗之十,绝命,1986、2-1987、5)。

海子的诗中也越来越多地出现草原、黄昏、夜晚和死亡的意象:“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日记》1988、7、25);“草原的末日也是我的末日/所有的牛羊都被抛弃,都逃不过死亡/只有一个跛男孩逃到草原尽头/抱住马脖子失声痛哭”(《草原之夜》1988、7、28于格尔木)我们可以发现,痛苦的表面呈现的是空虚与空洞,却具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让人窒息的质感和内涵。“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好像羊羔滚向西方/——那太阳落下的地方”(《给B的生日》1986、9、10);“我的病已好/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雪》1988、8);“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死亡之诗》之一,1986);“雨夜偷牛的人/把我从人类/身体中偷走。/我仍在沉睡。”(《死亡之诗》之二:采摘葵花——给梵高的小叙事:自杀过程。1987);“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春天,十个海子》1989、3、4、夜3点-4点)。海子不止一次地想用死亡来解脱自己的痛苦,他曾在1986年11月18日的日记中写道:“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经沉下海水,或许已经焚化;父母兄弟仍在痛苦,别人仍在惊异,鄙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那不是我。我坦然写下这句话:他死了。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但这种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并没有能永远挽留住死亡的脚步,1989年3月26日他终于在山海关自杀身亡。关于海子的死因众说纷纭,痛苦惋惜的,困惑不解的,甚至指责的都有。“诗人是个孩童,因为孩童常常被人指责,说他‘发疯’,说他对某人某事‘感情太热,失去控制’”[5](P.33)我们必须承认,以常人的伦理是难以解释诗人的行为的。“诗人和艺术家,虽然有其直觉的和审美的乐趣,却不被认为是快乐的人;他们自己也动辄号啕痛哭,自以为不幸之至、悲苦难言。由于他们感情浓烈、哀乐无常,由于他们不思前顾后,由于他们社会习惯的怪癖,所以在他们之中,感情机能和生理机能就占了上风,而社交本能和社会本能却处于从属地位,而且往往陷于混乱状态;他们的不幸在于感到自己不适宜生存于所出生的世界上。”[3](P.42)生命和死亡是永远困惑人类的两大主题,生生息息是一个轮回,有的人“舍生取义”,有的人“舍生涉死”,有的人“向死而生”,也许他们本身并不觉得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解脱与幸福。“生命乃是他们的主题,而死亡是他们的语言,是他们的象征和动力;只有通过死亡才能理解生命。死亡为他们转化为一种活的东西。

死亡有真正的尊严和美,它将和生命一样被承认,而且总的说来应首先得到承认。”[6](P.210)也许热爱生活与珍惜生命并非完全相同,也许只有那些至爱过的人们才舍得如此割弃,他们以极端的方式拥抱了另一种生活。因此我们生者对于死者,还是多一份理解、尊重、宽容或者沉默吧。海子是一个黑夜的精灵,在“光明”的世界中找不到归宿的精灵,于是最终选择了黑夜。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子以他的死亡肯定了诗的存在,又以他的死亡否定了诗的存在。他的死本身就是诗。

最后,不妨以海子的诗《祖国(或以梦为马)》来哀悼他的亡灵:“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一样/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7](PP.145-147)

  

  

[参考文献]

[1][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Z].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王清平,王晓.海子的诗·后记.海子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3][美]乔治·桑塔耶纳.美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4][德]海德格尔.林中路[A].沈奇.西方诗论精华[C].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

[5][美]瓦萨·米勒.何谓诗人[A].沈奇.西方诗论精华[C].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

[6][美]马克·范·多伦.《愉快的批评家》及其他随笔[A].沈奇.西方诗论精华[C].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

[7]海子.海子的诗[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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