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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诗中的人生和人生中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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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10 01: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罗 铖
来源:http://www.yanruyu.com/jhy/author/detail.asp?sendid=3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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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本文试图以诗歌文本为基础,分析食指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归宿,展示食指对理想、现实生活等的深刻体悟;并再认食指的诗歌形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关键词:食指 人文精神 独立意识 探索精神

Abstract: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the existence state and the mental destination of ShiZHi inthe certain back ground based on the versions of ShiZHi”s poetry,and show the deep mental comprehension to ideal、the real life and so on .Moreover,this article rerealizes the status of ShiZHi”s poetry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Key words: SHiZHi humanistic spirit independent conscience

诗中的人生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一场在中国当代历史上空前的政治运动,也是一场浩劫。国家的思想形态发生扭曲,政治险恶,以文学艺术为其主要批判领域自然而然从一开始便走向近乎被毁灭的道路,但现实的险恶往往是精神唯美的蕴床,知青文学便在这个特定的时代应运而生,它有其贫乏的物质形态和朴质的精神核心。多多、芒克、北岛、食指等作者的出现、各种文学沙龙、文学团体的纷立,主要是因为知青们的独立意识与探索精神的确立和发展,特别是用血泪构筑的“人文精神”的逐渐成熟,提高了一代青年人的生存质量,其中食指无疑是精神的英雄, 他开启了一代诗风,引领着彷徨中失落,郁闷中顽强的一代青年人坚守信念,寻找理想,食指的出现象征着中国现代主义诗潮的再生。
1968年,北京知青开始插队,当青年告别城市、放弃校园、远离家庭,一下子进入社会的某一最底层的单位,原有的价值观、崇高感、理想美倾刻支离破碎。人每时每刻都在“呼唤欠缺”, 丢失了一种现实与理想的归宿感,青年们只能以一个“普通人”的心态用不同的方式去弥补“欠缺”。于是,青年们敏锐地选择了分行抒写,用文字来进行情感上的宣泄和倾诉,诗的广泛交流便激起更多甚至不能用笔去表达感受的年轻人的愉悦和赞同,这也是“地下文学”的滥觞。食指是众多年轻诗人之一,特殊的是食指在文革前的1964年因初中升高中考场失利,初尝了人生的酸辛,加之自小命运坎坷,历尽磨难,故生命气质中有一种顽强的气韵;食指的母亲时维元有良好的古典文学修养,食指4岁随母识字背中国古典诗词;食指读书时写作一直优秀,在初中补习时结识牟敦白,与张郎郎的文学沙龙“太阳纵队”有边缘性接触。有以上几方面的因素,故在文革前的1965年他开始其重要作品《海洋三部曲》第一部分《波浪与海洋》的写作。也就是说,食指在插队前已是一个有着良好写作素养、不畏生活艰辛、追求炽烈理想的人。这种早期就奠定好的传统文化中乐观的人性素养表现在他比较传统的“四行一节、隔行押韵”诗中,就是相对于当时现实的“浪漫主义”情调。
无论在欢乐还是辛酸的日子里/我们的心啊/要永远向前憧憬/这样,才不会丧失生活的勇气” -----《书简》(1965年)
人死了,精神永不沉默!/……/年轻的朋友,该静下心来/认真思量,仔细斟酌 -----《命运》(1967年)
因为我有时惆怅/所以我喜爱大海宽阔的胸膛/因为我有时怯懦/所以我喜爱大海的无比坚强 ----《海洋三部曲》(1965-1968年)
食指从政治气氛渐渐令人窒息的1965年到以围攻、抄家、大窜连为文革开始的标志的1966年,他始终能乐观、理智、冷静地把激情放在读书与写作上,并未加入高中生盲目冲动的各种派斗中。统摄食指诗的是坚定的希望,不屈的信念,这是食指之所以超越平庸,引领一代青年人精神的关键所在。
1968年是诗人人生转变的一年,食指被列为“反动诗人”,上山下乡,遭受各种磨难,食指的心理受到一定程度的创伤,弥漫1968年食指心灵的就是“精神的疼痛” 。他情绪低沉,内心充满着现实的萧瑟感,在他眼里, “匆匆的夕阳/只是一片惨淡的血红”(1),他“靠在腐朽精神的白色尸骨上”(2),明白了世事的沧桑和近乎荒诞的人情炎凉,发现“比我冷得多的,是人们的心”⑶, 于是孤独的诗人怀着“不解的沉重”⑷,在黑夜里叩问生命,在灵魂深处体悟人生。无法彻悟的瞬间突变让诗人漂泊难定,迷茫困苦,但愿看到一盏预示“生命终结的红灯”⑸,但透过悲壮的伤楚,食指却坚强地把精神归属寄予美好的未来,因此而写下了名篇《相信未来》,《相信未来》是在别离时极其复杂的内心冲突中对未来的一种憧憬,也是精神处于困惑至极时的一种自我告慰。
在这种冷峻的现实与美好的憧憬相互交织的情况下,如何才能回避政治的锋芒,摆脱“可憎时代”的笼罩,超越个人个性的牵扯把诗不仅作为艺术且作为历史?食指经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诗中情感上剧烈的阵痛,在半醒未醒的状态中,农村的纯朴,农村相对的宁静和一定程度上能转移人的痛苦的劳动使食指再度唤醒了生命里乐观的气韵。他诚恳、质朴、不甘沉沦,又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很快就融入了插队落户的杏花村。在文艺上,食指稍反1968年凄苦、彷徨和失落的情绪,试着用艰苦劳动弥补精神上的缺失。他四处收集民歌资料,写成了《新情歌对唱》、《杨家川》、《窗花》、《农村“十一”抒情》等诗篇。诗中又有了“突突跃动的脉搏”⑹,“金鸡高唱东方金黄”⑺,农村“是太阳升起的地方”⑻,他坚信他不会被埋没在农村,未来“一定会给于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⑼ , 等待,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也是他最好的生存方式,故他“固执而耐心地等待着” ⑽。贯彻食指意识的思想说矛盾也可,说冲突也可,但实际上他始终是在艰辛中理智地与命运抗争,《我们这一代》就是他用“鲜血和生命”唱响的“时代的歌声”。
食指由学生下乡当农民是第一次人生转变的话,由农民到士兵就是他人生的第二次转变,也是他精神上的深度“突变”。进入部队后,他豪情满怀地反映部队生活,但突然沉默寡言,精神抑郁,几乎以烟代食,最终走向精神分裂,这究竟是为什么?
1971年“9.13”事件,林彪坠机,文革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领导层发生变迁,文艺氛围渐好,虽仍完全没有作家的公开性话语,象《虹南作战史》、《金光大道》一样的文艺怪胎倍出,但各类刊物如《北京文艺》等开始复刊,文艺书箱出版也有一定的恢复。部队即使尚未受此影响而有明显的变化,也可考察到部队的氛围一直未那么极端险恶,故认为“极左”思潮影响到部队导致食指的理想与现实发生极大的冲突而导致精神病的说法待商考。 再说学校的档案里有文革初食指是“反动诗人”而被查的资料,甚至贯以“5.16”嫌疑。据林莽回忆说食指当时忍受无法想象的屈辱与折磨仍态度极不老实,拒不妥协。食指的诗中交织着热烈的信念和对坚韧的衷情——现实的困惑和纯质的憧憬——凄迷的失落和蹒跚的挣扎——深刻的思索和期待的光明,痛苦虽能引发诗人强烈的激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诗人对真理的认识,以致积怨成疾,但事实上残酷的现实并没有磨灭掉诗人坚毅的人格魅力。往事已隔四年,四年里的苦难难以计数,诗人真的会因荒谬的粗暴的政治怀疑而疯吗?! 也有人认为是因恋爱受挫。食指明确抒写爱情的诗有《这样的爱不能存在》(1985--1994)、《你》(1991)、《无题》等为数极少的几首。象他这样一个常常激越抒情的人,怎么未写下“爱情”这一年轻人很信赖、很向往的感情呢?若因恋爱受挫,为什么他在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后的第二年(1973年)与李雅兰(李立三之女)结婚?《这样的爱不能存在》中给当年的女孩子坦然表白:
不用解释,也无须表白/心灵的创伤已不复存在/我们的青春已经过去/我深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不是我的心胸狭窄/这样的爱不存在
诗人并没有消极地责怪什么低迷地宣泄什么,爱情上他是冷静理智的,故关于恋爱上的说法亦值深思。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觉得从生存的环境,从生存中心灵承受的重量,从唯一支撑他的“诗”来衡量更值得深究。
食指的话语里有火热的追求、光明的未来,骨子里却有一空荡荡的空间,里面飘荡着寂寞的苦闷、阴冷的琢磨、残酷的防备,这正是文革极端思想在人们心灵划下的伤痕。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正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情绪,减轻了他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从《相信未来》开始,对现实的疑阙显示出强烈地探索精神和浓郁的现代主义人文色彩,其最终归属并非“诗到语言为止”,而是指向内心深处的"所欠缺”,指向人性高迈的精神高原,诗是他心灵的感悟与生命的呼唤。他的诗一开始便不借助传媒而是依托人心灵的感染而实现交流,诗就是他的内心和行动,但现实无情地冲击着诗人的生存环境,压抑着诗人的生存意志,诗人甚至"希望成条疯狗,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⑾可是他还"不如一条疯狗”⑿,因为"狗急跳墙”,⒀而他"只能默默地忍受”⒁。诗人的尊严、 人性被一条无形的"锁链”⒂ 锁住。这“锁链”是什么?是生存中的诸多因素,是极左、恋爱、“反动诗人”等等的一个集合。 而源自他顽强 、倔强的人格气韵的诗歌太真实、 太浪漫得英雄化 、太高迈,因此,一旦他的内心和行为受挫,诗意崩溃,精神便溃败,正如多多称:食指是朱湘以来所有诗人中唯一疯狂了的诗人, “疯”便成为一种沉郁的爆发,成为另一种倾诉和表白,这才是他“疯”的真正原因。
1966--1969年是食指的第一次转变,也是他诗歌创作的青年期(黄金期),随后精神日趋分裂,作品无新的趋向,仅对生活现状进行记录式的表现,这是他的停滞期。“文革”在全国人民对三大伟人逝世的余悲中结束,诗人也在悲苦中等待新生。“文革”开始于文艺,结束于文艺。思想束缚的解除,政治上的拨乱反正使诗歌以气宇昂扬的身影站到了历史舞台的前沿,“朦胧诗”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这些正是诗人始终坚信的“未来”,当历史与个人的期待吻合时,诗人便以更高迈的姿态反抗嘲笑与冷遇,以健硕的人格开始新的探索和创造,使他成为“朦胧诗”最早的源头诗人,也是“朦胧诗”中最善始善终的唯一一位诗人(点号为笔者加,下同)。随着他早期的作品在刊物上的发表,他像“鱼儿”再次掀起了波浪,进入第二度高潮期,《热爱生命》就是他生命中的第二座里程碑。如果说《相信未来》是柔弱的火焰,《热爱生命》就是真正的光;如果说《相信未来》是浪漫的预言,那么《热爱生命》就是响亮的答案。从诗歌来看,诗人“疯”后仍头脑清醒,仍关注生活,亲切温暖地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永远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感。
1985年是食指继1968年以来创作最多的一年。诗中虽仍以“大海”为意象,却多了一轮灿烂的“朝阳”。
终于醒来了,黑色的海洋/赤裸着肌肉闪光的臂膀/在那天边的海平线上/奋力托起了火红的太阳
--《黎明的海洋》(1985年7月)
诗中仍有淡淡的忧伤,这是因为诗歌消解不掉“黎明”前历史遗留给他永恒的精神创伤,故而诗人拾到一片“枯叶”,便想起它“丰满光亮” 的往昔,叹惋它凋残飘零的今朝,“枯叶”的一生就是诗人的一生。
一片无人理睬的枯叶/却使我心中一片迷茫 --《枯叶》(1985年11月)
诗人在警醒每一个经历了时世沧桑的人,历史不能忘记!正是那段历史催生了诗人的人生和艺术的高境界。由此我们也可以发现,从《热爱生命》开始,诗人逐渐在对新生活的赞颂和对往事的回忆中,在美好现实与险恶过去的对比中倾吐心声,诗人的诗歌日趋清澈!在清澈中承载着凝重的历史感,清新中厚重,这也标志着食指在新的历史时期又开始了人生体验与诗歌艺术创作的新阶段。


人生中的诗

食指在中国诗史上的一个重要影响是给我们提供了以人文情怀进行写作的创作形态。
由于环境的恶劣,食指的诗歌具浓重的“私人性”,诗歌更多的指向自我,以自我为坐标,用记录式的笔法抒写历史。有基于执拗真诚的纯质、清新;有美好理想受挫后孤苦的绝望,但始终流动在他脉管里的是一种缘自人本性的善良的人文情怀。他没有沦到封闭的“私人化”;没有因为命运与时世的捉弄而冷待生命,而是用炽烈的爱化解一切酸辛,在冷静中激越,在苦楚中坚定。可以说食指的诗就是一曲曲灵魂的哀歌,但他把它唱到了光明的信念中,祖国、人民、自我;现实、理想;时代、命运;苦难、快乐;一切都构成了他光辉的生存意境。
以食指在1985年以后创作的诗歌呈现出的三种内容形态为例:

一、展示自我的现实日常生活。

诗人执著地用血抒写着人生体验,在不惑之年继续拯救着疲乏的精神,诗人不甘消磨时光,苦度平庸的日子,试图超越庸俗,在自我斗争中丰富诗性生活。
天啊/为何一年又一年地/让我在疯人院消磨时光 --《在精神病院》(1991年5月)
精神病院无疑是诗人宁静的憩园,他在那里能摆脱时世的烦扰,更亲近真正的自我。诗人轻名利厌虚伪,时刻记录着真实的情感,他站在往昔与今朝的对接处,清醒的要求自由,用诗超越自我。在90年代物欲弥漫的时期,诗人始终保持着高洁。
在物欲像满天风雪的冬夜/我情愿为一堆做柴草的枝蔓//点着它,给赶路人以光亮/让饥寒受冻者取暖/而我将化为灰烬/被一阵狂风吹走--《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1998年3月)
诗人不时从眼前的情景去追忆往事、缅怀朋友,寄托一种对青春岁月的怀念,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诗人心中的某些空白。《我的心在呼唤》、《致友人》、《难忘的朋友相聚》、《想到朋友》、《想到过去》等都集中体现了这种质朴的人生真情。眼前的现实与回忆中的往昔构成了食指对现实生活进行表达的美丽图画。

二、对祖国、人民深沉的热爱。

诗人从沧桑的祖国到崭新的祖国,从曾给他留下巨大创伤的祖国到文明开放的祖国。诗人并没有埋怨时世、痛斥祖国、丑化现实,而是心与时代共振,始终深沉地热爱着祖国和人民。《我的祖国之一》、《我的祖国之二》、《我的祖国之三》、《我的祖国之四》、《生活在自己的祖国,我很骄傲》、《给香港》等是其代表作。

三、抒写关于人生的哲思(这是诗人后期创作中最值得研究的内容)。
这时,我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让我一个人先静静地独自品尝--《人生之一》(1984年)
留下个清新纯朴的世界/这正是我所面对的人生 --《人生之二》(1985年)
面对严峻的现实出奇地冷静/面向理想的未来仍一片真诚 --《人生之三》(1994年)
诗人有种孩童式的纯真,用热情讴歌生活,用高昂的精神关注社会与自然,纯朴又优雅地谱写着生命的歌.在纯朴的生命体验中不断自我反思、自我超越,追求高尚人格与诗意人生.诗人始终以一个“普通人”来传达一种情绪,展示一个人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的生存状态以及在这个状态下的思考:
我仍然是普通人中的一员 --《人生舞台之三》(1993年)
我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我本色,做一个草民书生 --《人生舞台之四》(1995年)
中国诗史中,诗人长期是以某种高姿态进行思考,总在自觉不自觉中承担一定的社会或者道德上的评判,难得以“我”是一个“普通人”的心态去一直平淡而热情地关照生命与生活。食指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真实地呈现在历史舞台上,他是一个典型的把艺术与人生完美相融的人。
苦寒之中/我精心守护着艺术的火种/化苦难的生活为艺术的神奇/净化被金钱异化了的灵魂/如此我便没有虚度/自幼追求艺术一生. --《世纪末的中国诗人》(99年)
当代诗歌日趋“私人化”,常常沦陷在潮流主义和江湖主义的漩涡中,缺乏自然冷静的创作形态.我们应该提倡食指的创作精神,“以纯净的精神质量抗拒那些哗众取宠的花样翻新”,“以一丝不苟的严谨的创作态度抗拒那些自欺欺人的伪劣作品”(《并未埋葬的诗人》 --林莽)。
食指的诗是现代主义诗潮的开端。
杨健在《 中国知青文学史》上这样写到:“在‘九大’到‘九一三事件’爆发前,‘文革’社会正处于最鼎盛的阶段。就在这一时期 ,在徐浩渊的沙龙中出现了一些重要的诗作。它们成为现代主义诗歌的开端。”⒃其代表作有:
不,不是我不愿意
做一条
为你歌唱的小溪
捧起她来喝
当你在艰难的旅途上
感到倦意
不,那不是我
我,
是一条永不休止的大江
……
----《给我的好立》徐浩渊
我站在轮船的左舷
激溅的浪花湿透我的衣衫
我咬着嘴角的海水
又苦、又咸
我去听
海水颤栗着、撞击着
我面对大海
海面倾斜、倾斜
想要翻过来
……
----《我站在轮船的左舷》王好立1971年3月24
鲜红的头巾
在拖拉机印过的路上飘
这条路啊
深远又宽阔
我的姑娘
越来越走近……
深秋的天空凝固了
在拖拉机印过的路上
-----《在拖拉机印过的路上》谭小春1971年8月
依群的《纪念巴黎公社》(1971年)等等
他认为这些诗歌是现代主义诗歌的开端的理由是这些诗歌在内容上“并不是来自现代情感的冲动,而是源自对传统思想情感的愤怒” ⒄ ,他侧重诗人背叛社会政治话语的思想追求和强烈的孤独感。在形式上他考证了诗人们运用了现代主义的诗歌形式。事实上,食指在1967年创作的《鱼儿三部曲》中,鱼儿在冰层下渴望“温暖的阳光”,但这种渴望却隐藏着杀机,渔夫正趁着夜色凿冰设网。当阳光把鱼儿从沉睡中唤醒,当鱼儿“那么灵活又那么有力”地跃出水面 ,“一阵剧烈的疼痛/ 使鱼儿昏迷,沉向水底”,但鱼儿始终对阳光是刻骨铭心的向往,“鱼儿痴恋这一线光明/它想借助这缕阳光看清楚自己渺茫的前程……”,阳光是鱼儿的希望,但阳光却是那样阴险,还有等待鱼儿落网的渔夫……鱼儿终是“落在了终将消融的冰块上/……/临死前在冰块上拼命地挣扎”,可见这首诗歌中浪漫的忧伤明显是一种痛苦的怨艾情绪。杨健也认为“阳光是毛的象征,而渔夫是阴谋的象征,具体说是文革”⒅,那么杨健的这句话起码承认了食指运用了“象征”这一现代主义的诗歌技巧。而且食指在 1968年的《相信未来》一诗中就显出了怀疑与探索的精神,具有一定的现代主义色彩。“相信未来”最初是缘自张郎郎在逃离北京时在王东白的本子上写下了四个字:相信未来,甘恢理写下了伤感的别离诗,食指写下了《相信未来》。因此,《相信未来》并非是传统审美观念中那种缘自内心的主动而单纯的高迈情绪,而是被动的高迈。这首诗用平淡的笔反叛文革的口号高调,拒绝主流形态中同一的冠冕堂皇的思想。诗属于个人更属于时代,这首诗思考独立,却映照着一代有志青年的心。有人认为贯彻此诗的是“浪漫主义精神”,我认为实质上是“现实”的,是缘自诗人灵魂的呼唤,是诗人对美好未来痛彻心扉的向往。所谓“浪漫”仅在于对客观现实进行了诗意的倾诉和表达。诗中隐约的对现实的怀疑和对被政治扭变的思想指引下话语的反叛,标志着诗人走向真正的自我,开拓用人性和艺术的最平淡的融合来实现自我的觉醒。
的确,食指的诗歌形式是比较传统的,但思维上至少可以说是已处于现代主义的萌芽状态。无无源之水,无无本之木。无可否认,特殊的时代背景催生了当时青年人发自内心的追求,沙龙纷立,青年的孤独与迷茫是时代的情绪,青年们完全可能有很相似的心理特征,但正是食指的这种淡淡的现代主义情绪更能证明他对现代主义思想的酝酿;更能说明他的诗歌为现代主义诗潮开辟了道路,他的出现是现代主义的一个象征。
同时,食指的诗歌又是传统(古典)诗性在特定时期的高峰。他的诗歌讲究韵律,可以归纳为韵律诗,正如史保嘉所说的“食指的诗如同闻一多的《死水》”⒆也正是这种诗风把红卫兵话语推向了极至,并成为文革时期单纯、激情似火的政治抒情诗的终结。在这个逐渐终结的过程中,伴随着另一种开始,即诗歌的现代主义思想的产生。经过几年的有关“朦胧诗”的论争,现代主义诗歌得到了人们的认同。食指那种清澈的思维形式、传统的表达方式,已渐渐地不能占据诗坛的主流地位。但食指坚持独立的探索精神和立足于不幸的现实,以天真的心灵面向未来,以艺术为本的自由创造直接影响了以芒克、多多为代表的推动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复兴和发展的白洋淀诗群,也直接启发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以北岛为代表的"今天"诗群,为现代主义拥有了自己完全独立的话语提供了依据,并使之开始支撑中国的诗坛。食指是中国当代新诗潮的真正源头,也是"民间"写作的精神领袖。他的独立意识与自由思考构成了“民间”写作的精神核心,他始终脱离于各种流派、各种纷争,超越于世俗的功利虚伪,默默地追求艺术的要义,又是"民间"创作的优秀典范。
食指隐蔽性地存在于中国诗史中,弥补了一定时代在艺术方面的空白,成为主流形态的一种对应,实现了艺术的多元化,因此,食指无愧于获得人民文学奖诗歌奖。研究食指的外在与内心 、艺术与生存,让他的魅力走出狭窄的为人所知的范围,可能会因此而让我们对现在诗坛上的种种现象和行为作出更多的思考!


注: ⑴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26
⑵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 P39
⑶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27
⑷⑸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42
⑹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51
⑺⑻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52
⑼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10
⑽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49
⑾⑿⒀⒁⒂食指,《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月,P88
(16)杨健,《中国知青文学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P198
(17)杨健,《中国知青文学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P201
(18)⒆杨健,《中国知青文学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P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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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罗铖,(1980——),男,汉族,四川苍溪人,西华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学士。
发表于 2004-7-10 09: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食指——献祭的诗人


原作:弘 子
来源: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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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人民文学诗歌奖被颁发给了诗人食指,他和已故的海子共同分享了这个奖项。

  食指本名郭路生,代表作有《鱼儿三部曲》、《相信未来》、《热爱生命》。直到2000年,我读到这样的句子: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相信了很多人是读着这样的诗歌,流下内心被压抑着的屈辱的泪水,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们才可能理解“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在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后,有一个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的未来。

  好的诗歌,永远是从心里面流淌出来的;诗人作为社会最纤细的触角,他总是忍不住为之呼喊为之颤栗。世俗的生活给了诗人一个栖身之所,诗人却坦言命运:鱼儿跳出水面,落到冰块上,它的前途是死,和这个冰块一起消亡。和食指同时代的芒克在一首长诗《没有时间的时间》中写道:我在同我分手之后将一无所有/我在结束/结束的是我/死亡从我身上什么也不会得到。

  我在网上看见一位读者是这样评价《相信未来》:这是几十年来第一首在现代社会中不依靠媒介,而只依靠人心流传的诗歌。流传于人心的诗歌往往是新奇大胆的,何谓大胆?“在严酷的年代,普普通通的诚实便被称为大胆。”(叶甫图申科:《没意义的孩子》)

  20岁的食指写下《相信未来》后,时年冬天踏上了离京的火车,饱含热泪写下《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空荡的站台上回应着诗人的呼喊——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人终究从神坛上走回来了,诗人的痛苦裸露在阳光下,他的固执在旁人眼里依旧是陌生、异样的姿态,为了告知希望,诗人不惜用了内心的血来书写诗行。“我戴着一顶疯子的帽子,在思想上和精神上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人世诸多的苦难摧残着诗人的心灵,他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浅薄的诗人会用庸俗的作品去换取名声和地位,一位优秀的诗人反而是两手空空——“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声是挣不脱的枷锁。”(《命运》)真正的诗人一一走向了祭坛,无论是早夭的的海子、骆一禾,还是尙未走远的昌耀。“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如果命运这是这样的话/我愿为野生的荆棘高歌。”(《人生舞台》)人海中奔波忙碌的我们终日依着惰性生活,而当疲倦的眼睛被闪电刺亮时,诗歌的使命暂且达成,诗人交给了我们一个思索的空间。

  “身世如秋雨般凄凉,内心却落日般悲壮”,这是诗人追求的境界。于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偶遇了诗人写于1978年的《热爱生命》: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像攀附的葛藤/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也许经过人生激烈的搏斗后/我死得比那湖水还要平静/那请去墓地寻找我的碑文/上面仍会刻着:热爱生命/……

  新生的诗人和我共同在爱恨相间的世界中呼吸;诗歌的精灵们承受住磨难,迎着风雪一步步走来时,我张开了双臂热切地期待,心灵在一瞬间感应着无名的幸福。诗人告诫世人:我之所以活着/活到现在/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于是,生命中最撼动人魄的力量,如山涛般叩响了众生的心灵,诗歌所要等待的是朝圣者们的到来。
发表于 2004-7-10 10: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走近食指:清贫得令人想哭


原作:阿  夏
来源:中国诗歌报网站



图中左二为青年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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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进入论坛为食指呼吁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决不会相信,一代诗坛巨将郭路生(食指)会生活得如此清贫,清贫得令人震惊,清贫得令人心痛。

  称他为诗坛巨将,我觉得有些微缩了他的形象。想他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独领新诗之风骚,并且是在68年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岁月中,在经受着种种不公正待遇的同时,写出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后来在知青中广为传抄的《相信未来》,那一行行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琼浆,如寒夜中的一柄柄烛火,将千千万万灰暗的心灵照亮;想后来所谓朦胧诗的领军人物之一的北岛,也是在读了食指的诗以后,开始走上了诗歌创作的道路,那么受其影响的竞相绽放于中国诗坛上的花蕾,又何止成千,又何止上万?“他在他的时代里,独立承担了一位大诗人所应承担的一切。”

  如果不是切真切实地和食指面对面的近距离接触,我决不会相信,生活在如此空间之下如此环境之中的食指,还会是这样的知足、这样的淳厚、这样的光彩依旧。

  回到住所,想着离开食指大哥已经有十余个小时了。我躺在床上,还是一动也不想动。黑夜潮水般向我涌来,将我淹没于悲哀之中。食指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祯祯一格格地在我的脑海中闪过,特别是他那孩子般的笑脸,他那激情四射的目光。但透过这些,我分明的,还望见了许多许多……

  我坐起身,想着自己是否该写些什么呢?

  一个不崇尚诗歌的国度很难想象她的文化有多么的丰厚。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大中华可还是最早吟唱诗歌的民族?

  那么,如果我能够,就真实地写下我的悲哀吧,为食指,为我们曾经或正在热爱的诗歌,为所有倾情于诗歌为之笑过为之哭过为之呐喊过的人们。

  2003年9月13日,星期六。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日头很明亮很灼热地挂在当空。按日前的约定,我来到经济日报社,和李恒久大哥会合。今天他要带我去拜见郭路生,也就是诗人食指。恒久大哥和食指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按北京话说就是发小。我读过食指的诗,陶醉于他那些用平白的文字串起来的震撼人心的句子已经有些时日了,也粗略地知道些关于他的坎坷、关于他的传说,仰慕他拥有命途多舛千磨万难的人生。能见到这么一位堪称大师级的人物,心中除了渴望以外,不免还有些紧张和好奇。

    在经济日报社门前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出发了。恒久大哥和司机报出了目的地:去百万庄园。我不由得想,这名字还真不错,富有且大气。北京真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啊,小区的名字都起得很美,比如我还见到的“锦秋知春”、“深蓝华亭”…… 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奔驰,街道两旁高楼鳞次栉比,人流如织,繁花似锦。恒久大哥这位老北京人也不住地感慨着北京这些年变化的巨大,说只几个月的时间没有经过的地方就有些认不出了。我的心中却还在念叨着那个地址:百万庄园,百万庄园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道好路上行走的时间就很短,不多时百万庄园到了。这住宅小区还真的不错,有许多的高层建筑巍峨耸立,透着一股子富足和荣耀。时间已近正午。因为食指前些日下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左脚骨裂,外出不便,所以我预先设想的请他出来到饭店撮一顿的俗念就落空了。恒久大哥事先给食指打过电话,约好今天要带着我这么一位也算是文学青年的人来拜访他,嘱他什么也不用预备,一切都由恒久大哥安排。所以我们就先到小区旁的一排小商店买些中午的吃食。半斤烤羊腿、一个小松仁肚、一块卤猪肝、一只烧鸡。我买些什么呢?买鲜花很文雅,但终觉有些“小资”不符我的性格。就问恒久大哥食指吸烟否。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后我就决定带两条香烟给食指吧,第一次拜见如此德高望重的前辈级的人物,总不能空着手啊。就把我的想法和恒久大哥说了,他也勉强同意,不过他说你肯定不知道路生喜欢吸什么牌子的。我说这有何难,无非就是烟的风格软些硬些罢了,喜欢软的咱买小熊猫,喜欢硬的就买万宝路或555。恒久大哥笑了,他说阿夏你就听我的吧。说着就向售货员要了两条红河牌香烟,那烟每盒四块五角钱。就这烟?这烟怎么能让我拿得出手啊?倒不是我虚荣,平时我口袋再紧也不会抽这么便宜的烟呀,有时候朋友递上这烟时我还会玩笑着拒绝,说俺丢不起这人啊。架不住恒久大哥的一再坚持,最后还是将两条红河牌香烟拎在了手中。可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就撇开恒久大哥,独自找了家超市又搬了箱好牌子的罐装啤酒。

  我们走偏门,其实那也不能算得上是偏门,只是铁栅栏处多出的一个豁口。从那里钻进小区后,恒久大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小红楼对我说:阿夏,前面的那小楼就是路生的住处了。放眼望去,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紧:那栋四层的小楼夹在两幢高层的中间。有身旁高大明亮威武的楼宇作衬托,虽然身着紫红色的涂料外衣,但那小楼依然破旧得有些扎眼。这哪里能和百万的豪气相提并论呢?这又怎么能和那魅力四射的“百万庄园”的称谓挂上钩呢?适才所见的那些繁华呢?内心里有了些受骗的感觉。被谁骗了呢?我不知道。

  越是接近那座小楼,恒久大哥的步伐越是快,到后来简直就可以算得上是急促了,要知道他的两只手还拎着不算轻的物什呢。从楼底经过时,他仰起头就冲楼上喊:路生,路生啊,我来了。说完又加快了脚步。从他那急匆匆的步伐中,我体验着友谊的概念,真切地感受到他和食指之间三十多年的深厚的友谊。  

  食指亲自拖着一只伤脚来为我们开门。进门后,恒久大哥把我介绍给一直笑眯眯地望着我的食指: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阿夏。我握着食指的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郭大哥,我说郭大哥您好。这称谓是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的,我觉得称老师称先生什么的都没有直接称大哥实在,这也是最能代表我们东北人豪爽的称谓。食指的脸庞笑成了一朵花,是的,那就是一朵花,比一个孩子的笑容还要天真还要烂漫,嘴里不住声的说:阿夏好,好,好,谢谢你能来。我们被让进靠过道左边的一个房间,食指的父亲郭老先生也在,我连忙将夹在腋下的那箱啤酒放到床上(因为除了床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放),伸出双手去握郭老先生伸过来的那只温厚的右手。又见过食指的夫人,冲高佻秀气的她毕恭毕敬地道声大嫂好。嫂子忙不迭地让着我说:阿夏你好,快进来坐吧。坐吧坐吧,坐哪呢?你就坐床上好了。... ...我没有坐到那铺有雪白床单的床上,而是坐到了靠墙边的那张只能算是沙发的沙发上。

  现在我该为各位看官介绍一下我们的大诗人食指的居所了。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房间,食指租住的只是其中的一间,卫生间和厨房与另外一家共用。我大学时念的是数学系,所以几乘几得几还是很不在话下的,不用摆弄手指就能算得出。食指租的这个房间,用长乘宽一算就能得出个面积数:不会超过10平方米!四周的墙上挂着布帘,透过帘子的顶部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小心露在外面的斑驳的墙壁。再打量一下房间内的设施和布局:贴门靠墙,一张普通的双人床占去了屋中近一半的空间,床头靠着另一面墙,床尾这端对着的是一旧式衣柜。说它是旧式的,我们不妨说说它是怎么个旧式法,它没有玻璃也没有镜子,柜身上斑斑驳驳,似生满老年斑样的一位长者,面上遮了一块白布用来挡去灰尘的侵袭。估计如果卖给行走于住宅区里的收旧家电旧家具的小贩们,多么能讨价还价也不会超过十块钱。床和衣柜间有一狭窄的过道,那过道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时进出的。经过这条通道,也就是挤过床头的这段距离,就算是站到这屋子的正中间了。不超过两平方米的一块空地。床头放着一个小方凳,上面整齐地码着一些书籍,很旧的书,能够从书脊上可一眼辨认出的是这么两本书,一本是《诗词入门》,一本是《人有病 天知否》。挨着那小凳和书籍并肩而立的是一个小桌,长有60厘米,宽有40厘米。紧贴着的这边就是窗下了,摆着一个木头箱子,上面有一部电视机偎在墙角处,电视机上盖着一块白巾,显然已经好久没有动过了,两只即熟悉又陌生的倒八字型天线指向屋顶。现在谁家的电视还有天线这东西呢?挨着箱子是两只“沙发”,我之所以加了引号,是因为那实在不能算作真正的沙发,下面有许多书籍和刊物,上面盖着一个坐垫……

  天下之大,真的只有这一陋室可供大诗人食指蛰居么?   
我就坐在了那沙发上。一进屋我就感觉到了室内的闷热,禁不住的大汗淋漓。屋中竟然连台电风扇都没有。食指踱进屋来,坐在床上,非常歉意地望着我,恒久大哥拿过一只马扎坐在地中间。借这个机会,我可以略加细致地打量眼前的这位我心目中的偶像了。食指不胖不瘦,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着一件白色的老头衫,白地兰条状的大裤头,左脚缠着厚厚的绷带,外面套着一个塑料袋。他的头发略有些长,看得出每根头发都很硬气,夹有各种颜色的在其中,有微黄色的头发,有灰色的头发,有银白色的头发。国字脸,有棱见角,鼻梁挺直。上牙已经掉得没剩几颗了,嘴角上总是挂有憨憨的笑容,堆起满脸的沧桑。他的那双眼睛特别有特点,明亮深奥,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深邃如此有内涵的眼睛,仿佛他一眼就会望到你的心底里去。看着我一劲儿地擦汗,食指说要不阿夏你洗把脸吧,这天可真热。我急忙推说不热不热,我这人就是喜欢出汗。食指又递过一只蒲扇,说阿夏那你用这个煽煽就好了。我不想在这问题上多说什么,就接过扇子。其实我也是真的热啊。这时,食指起身从桌上拿过一盒叼羊牌香烟,说那我们抽烟吧。或许恒久大哥是为了证实刚才买烟时的说辞,就问了一句你这烟多少钱一包啊?食指脸上堆出孩子般的笑容,说要十一块钱呢!恒久大哥哈哈笑着说,是十一块钱一条吧?食指嘿嘿笑着算是默许了。我的心又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十一块钱一条,那么每盒烟核一块一毛钱,每只烟就只有不到六分钱。我不禁暗自庆幸多亏没有将自己口袋里的香烟掏出来,因为我那一盒烟比他的一条烟还要贵出许多。我机械地接过食指大哥递过的烟,忙不迭地掏出打火机为两位大哥点烟。我的手分明的在微微颤抖。

  屋子一下子就陷入了烟雾笼罩之中。寒暄过后,我们的谈话开始步入正题。食指开门见山地问我说你不是北京人吧老家在哪里住在北京什么地方呀?当得知我也是“北漂”一族时,他很忧虑地问那你生了病可怎么办啊?竟让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是好。恒久大哥在一旁替我解释说阿夏有固定的生活来源的,食指的脸上才释然地又露出笑容,说那就好那就好,说他有个搞音乐的朋友漂在北京,每天早晨坚持长跑,因为他不敢生病啊……话锋一转,我们开始谈文学。他首先问我:阿夏你说诗歌的创作需要不需要积累呢?真的像有的诗人说的那样只要是诗人写出来的就是诗吗?我认为诗人是需要积累的,是需要厚积而薄发的。我从医院出来这么久的时间了,看上去没写什么,那是我不敢轻易的动笔呀,我在重读唐宋诗词,读普希金,在加厚我的积累和底蕴……有位女记者撰文说食指已经告别诗坛了,那不是真的,我还要写诗,只是目前我不想匆匆忙忙地交出我自己都不满意的作品。想一个诗人一生或许写了几千首甚至上万首的诗歌,那又有什么用呢?大浪淘沙,真正流传给后人的又有几多呢……后来我们谈北岛,我说当初自己写诗就是受他的影响。食指问我喜欢北岛的哪首诗,我说喜欢他的《回答》和《日子》还有献给遇罗克的《结局或开始》,食指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就是的啊就是的啊,好的东西大家都会赞许的,北岛的《日子》是最能代表他风格的东西。我说读郭大哥1967年写的那首《命运》,开篇两句是这样的: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而北岛的《回答》开篇两句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食指呵呵地笑了笑。接着我们说到了杨炼的《诺日朗》,还谈到了芒克,等等。我很吃惊53岁的食指大哥竟有着如此惊人的记忆力,大段大段的诗文随口既出,背诵起来毫无费力之感。我胸中的墨水实在是不多,但在那轻松的气氛里也就很大咧咧地在食指面前班门弄斧,尽抒我的一些观点。赞不赞同的,食指大哥一直都是微笑着听我慷慨陈词,很轻易的就能将我的一些书生意气化解掉。我向他汇报了自己目前的创作状况,也说了自己孜孜以求的文字风格和时下里小说创作中的一些不正常状况。食指大哥先是谦逊地说自己在小说方面是门外汉,可听了他博古通今地列举出一些伟大的作品,特别是背诵出那一段段动人的章节时,我完全听明白了他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后来他对我说:阿夏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把心沉下来,别去考虑什么名啊利的。每当一个作者低下他的头颅陷入沉思时,上帝就会冲他微笑……

  在食指夫人的一再催促下,饭桌摆上了。所谓的饭桌,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张长不足60厘米宽不足40厘米的小桌子。菜就是我们在楼下买回的那些熟食。嫂子又弄了一盆子凉菜,里面是切成丝状的白菜和胡罗卜,放上盐和醋,又好不容易的在电视机旁找出了一只圆型白色小药瓶,那里面装有味精。恒久大哥三下两下的就将一盆凉菜拌妥了。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简单的凉菜。我和郭老先生坐沙发,食指和恒久两位大哥坐马扎,满满的围着小桌坐了一圈。食指大哥没忘记一再催促我说阿夏来洗洗手吧,洗手可以预防非典的……没有杯子,就用四只大碗当杯。筷子也不够,嫂夫人说平时家里只有两双筷子,找了半天才凑齐五双。碗里都倒上了啤酒,是食指大哥事先预备的啤酒。按东北家庭的习俗,女人一般有客人时是不上桌的,现在酒也倒好了筷子也拿到手了,所以我就准备着等食指作为主人说句话,然后就可以举碗畅饮了。但是没有,好半天也没有开吃的意思。原来是在等嫂子进来。嫂夫人肯定是去厨房找碗去了,因为她再进来时手里的碗和桌上的差别很大,而且还有刚冲洗过的痕迹。食指冲着他的夫人笑嘻嘻地说:快来坐吧,就等你了。男女平等,所以要感谢你为我们张罗了这么一桌子好菜,感谢你给了我们如此好的生活。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的顽皮。嫂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那眼神只要是经历过苦难和幸福的人,就都能够领会出其中的含义。

  我们举杯,我们喝酒。

  食指大哥满脸是笑,说:共产主义什么样啊?我看也不过就如此罢。能时不时的吃肉,还有酒喝。更主要的,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看书,静下心来思考,没有人来干涉我。现在还有多少农村的孩子念不起书呢。嫂子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呢,有些农村的孩子喝牛奶吃鸡蛋还都新鲜着呢。食指把一块鸡肉嚼得喷香,忍不住又说了一遍:感谢生活,共产主义也就不过如此吧。如果换个场合换个人说这话,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幽默,说不准还会开怀大笑一番。但那一刻,我实在是笑不出来,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辞职之前我做的工作是销售经理,陪客户吃饭是经常的事,几千元一桌的酒席也很平常,活跃酒桌上的气氛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更是我的拿手好戏,但在此时此地我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因为我发现食指和恒久大哥都只对文学感兴趣,只要说起文学特别是诗歌,食指大哥立即便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又进一步强调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诗歌的语言一定要经过磨砺,要经过沉淀再沉淀,要准备得充分再充分。他说他足足用了三年的时间而且用的是相同的韵脚,反反复复的才写就了《我这样写歌》一诗。接着他便为我们朗诵了这首诗:


  这首小诗完成的一刻  
  结束了一切精神的折磨
  别人以为是不修边幅
  其实我早已失魂落魄
  没有人理解你此时的心境
  没有人听你真诚的叙说
  也没有朋友赶来相聚
  喝一杯,以得到一时的解脱
  清茶一杯,自斟自酌
  艰苦的生活不算什么
  最怕是情感的大起大落
  一个人承受心灵的寂寞
  年年如此,日月如梭
  远离名利,远离污浊
  就这样在僻静荒凉的一角
  我写我心中想唱的歌
  痛苦对人们无一例外
  对诗人尤其沉重尖刻
  孤独向我的笔力挑战
  心儿颤抖着:我写歌


现在的您肯定是在用双眼读这首诗,那么您肯定体会不到当时亲耳聆听食指现场朗诵这首诗歌时对人的心灵该有多么强的震撼力。他那低沉而坚定的嗓音,有如一只深沉的大提琴,在委婉地弹奏着心声。心中有轰隆隆的雷声滚过,令你心潮澎湃,不能自己。我别过头去,望向窗外,努力地瞪大眼睛,并用力的眨几下眼睛,为的是不让凝聚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做好了这一切我回过头来,我发现食指大哥的眼中也是波光盈盈。

  食指和恒久大哥都不怎么会喝酒,所以那几瓶酒多半都被我喝掉了。食指劝菜的方式也很有意思。他说:阿夏,你吃瓣蒜吧,再吃一瓣,能防非典,能治许多病的。我就把那紫皮蒜嚼得嘎崩脆,被他见了,就说再吃,再吃蒜呀阿夏,这可是好东西呢。后来嫂夫人又做了一个清蒸鱼端了上来,是两条巴掌大的鲫鱼,头天晚间就做好了的,知道我们要来而没舍得吃,又略微蒸了一下端了上来。食指就又劝我:阿夏,吃鱼,这鱼好吃着呢。平时我是不吃鱼的,更不要说这样的鱼。但架不住郭大哥的劝,就不停的往嘴里填。食指美滋滋地望着我,说是不是很好吃?阿夏你再多吃几口……嫂子还要再做个鱼香肉丝,说是头天预备好了的,被我们劝住了,因为桌上的那几盘菜已经叠得老高,早就有些拥挤不堪了,再做还怎么放得下呢?

  在80岁高龄的慈祥的郭老先生面前,食指就是个孩子,一个乖孩子,一口一个爸地唤着,说爸你怎么不吃肉啊?说爸你再少加点酒吧,陪阿夏老弟多喝点。说爸呀你吃瓣蒜,再吃一瓣……在他夫人面前,他也像个孩子。喝光了他碗中的酒后他就放下了筷子,顺手拿过一支烟。嫂子从厨房做好了汤端进屋来,见状走上前去,一边替食指擦拭嘴角的菜叶一边说:路生你可要少抽烟啊,还是喝点汤吧。再看这时的食指大哥,就跟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满脸的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烟,盛了一碗汤,一边喝嘴里还在念叨着:好喝,这汤真好!那汤盆里有几片红色西红柿,有绿色的几点叫不出名的菜叶,有白色的豆腐,清汤清水的。望着食指大哥竟滋溜滋溜地喝得那么香,我的心在一点点的向下坠去。那一刻,那一刻我的心里真的是好酸好酸啊!

  吃罢饭,本该将碗筷都拾掇下去,但却不能够,因为那时另一家正占着厨房。就将饭桌略微地向一边挪了挪。郭老先生要去附近不远的自己的家中去,嫂子拎了一壶开水搀扶着老人送他回家。

  屋里只剩下我和两位大哥了。我们点上香烟,继续探讨我们关心的文学。由于刚喝了酒,说起话来的声音就比饭前要高出许多。食指乐呵呵地和恒久大哥回顾了一番许久以前的往事,我发现他的思维相当的清晰,说某某人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听他朗诵诗歌,说现居国外的几十年前的发小绰号是什么,回忆当年以什么状态写诗,等等都有条不紊。后来话题自然的就又转到了当今的文学上。我说我不喜欢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没有他的另一篇《背影》好,起码不该放到高中的课本里去,因为我觉得那里堆砌了太多的华丽词藻。食指大哥显然是不同意我的观点,他说最不该收入高中课本的应该是鲁迅先生的《药》,那里晦暗的情调太浓,不适合一个孩子的阅读。我说不过《药》当中的双线结构的写作技巧还是非常值得学习的。他表示赞同。有他的这么一表扬,我就有一些飘飘然了,就又斗胆地提出了我自己的一个看法,我说我现在越来越读不懂小说了,有些人张嘴昆德拉闭嘴卡夫卡地并弄些这主义那主义的,就是没有把心思放到小说就是讲好一个故事的这一根本上,老百姓不买你的账你的小说根基何在啊!特别讨厌的是一些女人和一些白长了一串东西的男人,叽叽歪歪的弄些酸不酸臭不臭的文字。听到这儿食指大哥很激动,竟从床上站到了地中央。他说:中国文坛缺少阳刚之气由来已久了,总有那么一些人,简直就是在糟蹋文字,用两个字可以概括这股文风,那就是阳萎!太久了,文学沁染于胭脂之中的时间真是太久了,整个大地都被污染得不成样子。所以必须掘地三尺,或者再深入些,你才会真正触及到中华文化的精髓所在。谈及诗歌,他说:古人在论诗时说得真叫好,“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讲的就是一首诗要有滋味,读过后咂巴咂巴嘴就会品出味道来,其余的你再怎么标榜自己是这主义那主义的这个什么流那个什么派的,只能是哗众取宠,站不住脚的,过些年你再翻看那些被淹没了的文字,有哪些会被流传下来了呢?都是扯淡!《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那一特定的时期有着始开先河的意义,现在也并不是说那个讲话就完全过时了,但是……

  谈及那首流传已久并且肯定会一直流传下去的《相信未来》,他讲了诗之外的一些事情。有一句话我已经到了嘴边了,但我又生生的咽了回去。那就是关于当年江青对这首诗以及食指的评价:相信未来就是否定现在----一个灰诗人。我倒觉得当年的那位文化旗手评论得也有其恰当的一面。否定现在未必就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既然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贫穷,还存在着特权,还存在着许多的不公正,那么作为一名诗人,一名愤世嫉俗不肯同流合污的诗人,用自己特有的武器向一切丑恶宣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真正的诗人是厌恶披上赤色的衣钵的,除非是像李白那样的御用诗人……但这话我没敢说,因为来时的路上恒久大哥特意嘱咐我不要在食指面前提及江青等文化大革命时的人和事,怕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那就不说罢。我换了个话题,说我刚完成的一部长篇,故事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写一个复仇的故事。可是写到最后小说的本身也教育了我,复仇变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食指说小说这么处理一定会很好。和时代和整个社会相比,各人的一点点苦难算得了什么呢?历史是人民写的,更何况,整个地球相对于宇宙来说,也只是尘埃一粒,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一切都将变为过去。宽容是一种美德。

  按事先我与恒久大哥的约定,怕影响食指大哥的休息,不能和他谈的时间过长。所以我们就起身准备告辞。食指大哥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说忙什么呀,我们再聊一会儿吧。我赶紧办我的私事,如果我的小说出版的话请郭大哥为书作序。他欣然同意,并说要仔细看看。恒久大哥最后提议,请食指最后再为我们朗诵一首他的《相信未来》。那首诗我太熟悉了,已经耳熟能详了,就说朗诵一首别的吧。食指也高兴地同意了。他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开始朗诵97年写的一首《当你老了》。(写此小文时,由于我当时没有记全所有的诗句,又打电话请郭大哥多朗诵了一遍)


  当你老了
  已经步履蹒跚
  身后,是你走过的万里山川
  有你失足的令人心寒的山谷
  也有你爬起又登上的艺术峰巅

  当你老了
  梦中常见大海
  你就是船长
  又驶出平静的港弯
  继续在人生苦海中乘风破浪
  你比以前,更加沉着勇敢

  当你老了
  心境十分坦然
  昏花的老眼时常傲视着篮天
  仿佛在问 有谁像你一样
  历经磨难,写那些苦难的诗篇

  ……

  


该走了。食指大哥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啊阿夏,谢谢你们来看我。今天真是高兴呢。... ...我们互留电话,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食指拖着一只伤脚,一直把我和恒久大哥送至门口。走出门的我又一次回过头,发现食指正站在门里摆着手冲我微笑。我说您回吧郭大哥。食指摆着手高声冲我喊了一句话:阿夏,努力呀!

  走出郭路生----食指大哥居住的小红楼,我和李恒久大哥谁也不说话,估计他的内心也和我一样的不平静。后来他问我:阿夏,有何感想么?我说:大哥呀,怎么说呢?唉……我想哭!

  离开百万庄园很远了,我禁不住的又回头望去。幢幢高楼掩映在翠绿的树木之间,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婀娜多姿。一个念头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这“百万庄园”的名字真是太好了,就是叫作“千万庄园”“亿万庄园”也毫不为过啊!不是因为这里的建筑多么的豪华多么的气派,更不是因为这里居住着多少位款爷多少名阔姐,而是因为这里蛰居着一位清贫、朴实、憨厚、宽容的诗人,他是伟大的诗人,是真正的诗人,有着千金万金都买不来唤不动的诗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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