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谜在流动的语言河道里

柴禾妞

作者：金 寅
来源：http://www.shyywz.com/

     人们把语言的存在和发展比喻为“一条流动的历史长河”。语言无时无刻不在人们的社会语文生活中创生、变化和发展，就像流动的河水，随着社会的变化发展，有时汹涌奔腾，有时平静和缓，但是，它总是在自己的河道中前进。语言“河水”的每个水分子——词语的意义和用法也随着流动的语言而发生变化。每个孤立的词语它的意义和用法是不确定的，是没有价值功能的，只有在它进入流动的河道时与左邻右舍的词语水分子组合时才体现出具体的价值。

      词语意义和用法的这种不确定性，被中国具有深厚文化传统用的灯谜巧妙地利用了起来。语言的长河有许多河道，水分子进入不同的河道就要遵守不同河道的规则，比如进入交际语言，就要讲究规范，语音、词汇、语法都必须符合社会语文生活约定的规则；进入文学语言，就要具备形象思维为底蕴的音韵节律或词语色彩，或者更灵活地进行语法变异；进入公文语言或学术语言，那么它的严肃性、科学性乃至程式性就要强得多了。美丽、漂亮、艳丽、绮丽、靓丽等，它们虽然是同义词，但是在不同的语言支流里是不能替换的，要是进错了河道就会被“开除”。但是，在灯谜这条汉语独特的河道里，所有的词语成为河水的自由分子，它们在属于自己的河道天地里汹涌奔腾、横冲直撞，它们随意组合，随心发生，其意义和用法形成最大的灵活机动，它们在语言各种河道的多维空间任意飞跃而自由进出，其存在价值得到最大的体现。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条灯谜：
       明——民国（猜成语一）

     从谜面看它是一种历史表述性语体，根据这种语体的河道分析，意思应该是“从明代到民国时代”，其中包括清代的历史时期，只是用破折号来表示省略了这个叙述，在一般学术语言中是常见的方法。但是，在特殊年代的特殊人物手里，这条灯谜成了镇人的罪证。他们把它从灯谜的河道里搬出来，放到文学语言的河道里，于是这一简短的组合成了一句赞叹诗：光明呵——中华民国！这样我便成了为反动政府招魂的“反革命”。当然，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了……后来，有人问我这条灯谜答案是什么，我告诉他们答案是“划清界线”。稍微灯谜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含义：灯谜在自己的河道里把破折号看成一条“线”，“划”掉一个“清”界入一条“线”。如果说灯谜的技巧就在于对语言河流里的每个分子实现“自由化”，或者按谜界术语叫“别解”，那么在这件事上我看到了阴谋家在语言河道如何将语言板结化地进行“曲解”，以实现他们打击人民的野心。“别解”和“曲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面上的语言规则。

      上面的例子是想说明，灯谜利用人们大脑里的语言信息库，如何使语言河流中的词语分子自由进出各种河道以获得最有效的组合，复制灯谜所需要的意义或用法，这是一种异常有意的脑力运动。值得庆幸的是，多亏我从50年代中学时期接受了灯谜语言知识的熏陶和训练，使我积累了许多关于语言使用的技巧和储存了大量古今中外的语言信息，当我一从牛棚“解放”出来，终于成了一名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受业于著名语言学家复旦大学张世禄教授，从此我进入了中国语言的另一个河道，在语言学的河道里把玩古今汉语和中国的民族语。我从灯谜家渐渐成了语言学家。

      现在，我在跟研究生讲课时，总要反复地强调，提醒他们学点灯谜知识，学会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背景去把握语言河流里的流动的意义。我们知道，说话和听话的总的环境（言语交际的社会环境和上下文关系的环境）强烈地影响着一个词语的表达效果。例如有这样一个句子：“他是三个月前生的孩子。”习惯在一条河道里游泳的人，肯定认为这句话是在说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已经三个多月大了。然而事实上这句话是在说一个刚刚做爸爸的父亲！我跟研究生说，假如你们没有灯谜语言的训练，只好把“他”定为主语，“是”是谓语，“孩子”是宾语，“三个月前生的”是“孩子”的定语。你们将永远跳不出这种从小学、中学乃至大学语文教材上学来的语法分析。我们不妨按照灯谜语言的“别解”把它分解成两个句子：“他三个月前生孩子” + “是的”。我举了一条十多年前在《人民日报》上刊登的灯谜：“人人树立四化志”（猜字一），同样道理可以把它分解成两个句子：“人人树立” + “四‘化’志” 。汉语里人们把“彳”称为双立人，这样就解释第一句；第二句主语是“四”，宾语是“志”这个汉字，谓语是“化”。用“四”字去把“志”这个字化解开，再跟双立人结合，不就是一个“德”了吗？学生听了无不哑然。灯谜就是这样妙，妙在它能随着猜谜者和制谜者对语言环境的设定，将语言河道里的词语水分子进行透彻的分解。

      人们依赖自己对语言的确切认识来排除言语中的噪音和澄清含糊的语义，依赖话题既定的内容和说话人的身份所提供的启示来识别声波符号的言语或线条符号的文字，这种“依赖”是建立在交际双方共同确认的规范基础之上的，同时也建立在听说双方大脑中语言信息库的基础积累程度。我们不妨去测试一下抽象掉一切环境的“你好”是什么意思：被测试者在回答它的含义时必然会不自觉地把它放在规范的环境里，否则就根本无法说出意义来。因为“你好”在友好的环境里是问候，在判断事物的环境里是赞叹，在敌对的环境里是威胁，在不满的环境里是讽刺，……在进行语言文字独立分析的环境里它们只是两个汉字。“不好”也同样，可以表反对，可以表惊奇，可以表害怕，可以表比较坏，……甚至可以合成一个“孬”字！就看你把它放在什么环境里做怎样分析。

     有时灯谜还可以让你进入古老汉字的历史河道，静静地享受汉字的形体美、线条美，惬意地咀嚼汉字的内涵美、结构美，比如一只掠过长空的“雁”成了“厂内佳人”，一片赤诚的“心”幻化为“三星拱月”；“尘土飞扬”是这样的“小”，而“天上人间”则是如此之“大”，“其中说来又难分又难舍”竟然是天生的仇“雠”，“此生一去止不住”（牝），“来世再结木石缘”（碟）…… 灯谜在自己流动的“河道”里前进，使我们每个使用母语——汉语言的人从中获得无穷知识和乐趣，达到娱目醒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