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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汉字与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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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15 08:46: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源:http://www.frchina.net/
 
    月皓云瀚,汉字江河流淌。
    
  相信每位在国外生活过的中国人,读到汉字时感觉都是暖洋洋的,那时你像是历尽艰辛,终于爬出密林瀚漠,于恍惚间见到了父老乡亲。
    
  然而,我在法国读到第一个汉字时,感觉更多的却是荒诞。
    
  当时我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住进朋友安排的一家宾馆里。在这里,我看见了“父老乡亲”,第一个汉字——那是“爱”。它不是贴在墙上,也不是印在书里,而是以文(明之)身抖动在猛男的一瓣屁股上——猛男正在荧屏里面“间歇性抽搐”。这是法国成人电视节目里的一个镜头,我感觉“乡亲们”被糟蹋了。
    
  好在法国人民明察秋毫,这毕竟是个精致的国家,没将汉字之“爱”如此“做掉”。更多的时候,汉字在异乡的境遇还是好的。我曾在法国西部小城的一家旧书店里见到一幅标准的中国字—— “书香”,挂在书店已近斑驳的墙壁上。旁边落的白是:“不问窗外纷纭事,但求世间未见书”。去年冬天,我随团参观大西洋边一个村庄的教堂,没想到与汉字亦有番奇遇。接待我们的乡村牧师神情肃穆地站在台上,单手悬开一轴书法,上面写着“我是道路真理生命”,让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中国人感慨不已。
    
  我住在一幢公寓里,邻居里有位叫DUC的越南教授,中文名字叫“德”,我们时常在一起聊天,DUC对中国充满好奇与敬意。起初他甚至教我说几句越南话,但很快,DUC便少了热情,DUC说其实他并不喜欢越南文字。那是一堆用拉丁字母、部分汉语读音以及几个注音符号七拼八凑出来的文字,无论是和中文还是西文相比,都显得捉襟见肘。越南曾长期使用汉字,并发明了自己的“字喃”,后受法国殖民者的影响,将文字彻底拉丁化,因此有了这“四不象”(法语、汉语、字喃、拉丁语)文字。
    
  布朗夏尔是我认识的一个布列塔尼族小伙,我们曾聊过《别再死了,语言!》(Halte à la mort des langues!)一书,当时他近乎哀叹地摇头——世界正以每年消失25种语言的速度(该书观点)走向“文明一体化”,布朗夏尔相信15年后布列塔尼语也在劫难逃 ;同样悲哀的是,法语在挤逼布列塔尼语的同时,未来也可能会“在英语文化的强大攻势下走投无路”。空前的文明兼并,阳光下可见的弱肉强食的水印,在整合世界文化的同时也让世界失去许多色彩斑斓的东西,直至人类文明的丛林里只剩下一种讲英文的动物。自十九世纪以来,英语就是这样,在推进世界文明进程的同时,它也扮演了“语言断头台”的角色。法国人所以恨英语文化,既是世仇,也源于英美今天的咄咄逼人的优势。
    
  和布朗夏尔一样,我的不少法国朋友对中国文化都十分感兴趣,比如中国结艺、剪纸、京剧脸谱,当然也包括汉字。在许多西方人看来,东方之所以神秘,和汉字不无渊源。这些像“被刀耕火种出来的”方块字,每一枚散发着原始绘画与图腾的气息。一位名叫马奥尔的法国男孩,见到我时常会掏出一个小本儿,让我教他习汉字。每次看他写中国字,我都难免会笑出声来。确切地说,他是在画汉字,像学素描,讲究“三停五眼”。听我说普通中国人能认几千个汉字时,他吓得半天没合上嘴。他大概在想,东方人的脑子的确神秘伟大,黑发之下竟然藏了那么多幅图案而不混乱。
    
  当然,真爱汉字的还是中国人,那是一种融于血液的热爱,而不只是出于文化上的好恶或实用的考量。一位来自沈阳的留学生朋友,听我背了句席慕蓉的“渡口船头风里翻飞的裙裳”,欢欣难抑,旋即将它写在黑板上,然后站在一边,浩叹汉字意韵之美。当时的情形让我一生难忘——他双手近乎掬着了“裙裳”二字,像圣·埃克绪佩里笔下的小王子,呵护自己星球上的那朵玫瑰花。那一刻我相信,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每个汉字都是和狐狸一样可以被“驯养”的,而不止于唐诗宋词的意境之美——世界大概还没有哪一种文字能像汉字这样可以供人享受人生。
    
  近几年在网上看新闻,时常会读到一些让我欢欣鼓舞的文字, 世界经济“中国一枝独秀”,欧洲流行“汉语托福”,美国兴起了“中文热”,大家嚷着“你好!”到中国搞投资……洋子洋孙们不知道,当年八国联军大闹北京城,惟一没能抢走的,大概就是汉字了。他们更想像不到的是,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汉字险些被中国人自己“刨个坑儿给埋了”。
    
  汉字,让中国人诗意地栖居。我庆幸汉字逃过了上一个世纪的劫难。它祸起中华衰微的国运,也源自城市脆弱的人心。好在这毕竟是个伟大的民族,穿越历史无穷的险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终以忍辱负重之心,使中华文明薪火相传,未蒙没顶之辱。
    
  1918年钱玄同首先在《新青年》上发难,在这篇《中国今后的文字问题》中,钱玄同称,“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须(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钱玄同希望中国能废除汉字,因为“处处都足以证明(汉字)这个老寿星的不合时宜,过不惯二十世纪科学昌明时代的新生活”。那个时代大多数有头有脸的文人,对用来表达自己思想的汉字几乎到了仇恨的地步。鲁迅被称作民族的脊梁,却差点上房揭了“汉瓦”,将汉字绑去“杀头”。鲁迅说,汉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是“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倘若不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与此同时,文人政治家瞿秋白也不甘示弱,其对汉字的辱骂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在瞿秋白眼里,拉丁文字是印有ISO9001标签的抽水马桶,代表先进文明。
    
  清末以降,国事既已衰微,西学乃当务之急,“西体中用”、“中体西用”之争便是明证。糟糕的是,中国大多数激进知识分子为使“东方不败”,纷纷将西文视作葵花宝典,“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索性阉了这“象形文字的残余”。透过一个世纪的烟云,回想起历史上的这些声音,我惊诧于中国知识分子勾肩搭背群起赶时髦时有多么疯颠。无论是国统区的国语罗马化运动、还是“汉字一定要走拉丁化”的反右斗争,都让我在事后想起它们时冒一身冷汗。语言是一个民族的血液,是承载文明的江河,失去它,就失去了根本。这与古人所说的“亡其国,先亡其史”的道理是一样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若是将汉字消灭了,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山河”就不在了。
    
  陈独秀与胡适也是主张废除汉字的。只是胡适态度稍显温和一些,认为一切都得慢慢来,先把汉字变成白话文,再谈消灭汉字,因为文言文里有太多的单音节词,“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现在的越南语看上去便像是被雨水冲散了的法文,像是拉丁版的方块字,既不流畅,也不美观)。胡适持此主张,虽是权宜之计,但他的白话文运动让汉字这个“象形文字的残根余孽”能爬出中世纪的茅坑,多少算是救了汉字。所以才有今日汉字与拼音同生共气的机会,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最经典的“中体西用”的案例了。
    
  其实,真正“茅坑援手”、挽汉字茅坑于既倒的还是中国老百姓。因为在精英们努力推广罗马汉语和拉丁汉语时,草根阶层大多“甘心愚昧”,没有一点“与时俱进”的精气神。所谓思想的“龙种”收获现实的茅坑,字母化在中国一直只停留在自负革命的知识分子的书斋里,汉字因此存活下来。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个可以“愚昧图存”的例子。它让我相信柏克所说的保守主义有其金贵的一面。原载《散文》
 楼主| 发表于 2005-3-15 08:4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熊培云:汉字不自由——《汉字与国运》一文讨论补充

  谢谢大家就《汉字与国运》一文展开的激烈讨论,我再做点补充,谈汉字的改造。    
  清末以降,中国出现严重危机,包括民族心理。废汉字,即是这种心理危机的失控、泛滥。
  此景,如农民种庄稼,遭受虫害,颗粒无收。第二年,不去努力灭虫害,却要消灭种子。如此舍本逐末,再文盲的农民也不会去做。 
  追本溯源,中国一夕颓落未卜,即因虫害连年,未得驱逐剿灭。以满清为例,其循环可概括为汉字的两次受害:
  兴文字狱,积年累月(第一次受害)——》汉字失灵,国家衰败——》列强入侵,生死存亡——》群起救国,欲废汉字(第二次受害)  
  因此,汉字在历史上的困境,不在于信息熵的多寡,也不在于注音语法等装备精良与否,而在于汉字之不自由,社会丧失批判自新机制,导致汉字失灵。就像当下中国农民问题不在农民,而在于农民之不自由。倘若农民可自由迁徙,可以抗议不公正而不被地方长官拘禁,定不会沦落到今天。所以,责怪农民素质低,不如城里阔人先进,拖GNP后腿等等,自然是说不通。汉字无辜,不过如此。倘使汉字可使一国衰败,且一衰不起,中国历史上不会有百家争鸣,文景之治,大唐气象。倘使汉字遗祸,武大郎东渡带去的那两筐汉字,也早把东洋人害死,遑论千年之后,鬼子扛着“武运长久”的旗子来杀汉人。 
  我们该如何改革汉字?就是要还汉字以自由。胡适等人在新文化运动作了些努力,如文言变白话,汉字有了大进步,形式上得到了一定解放,然而精神上汉字仍不自由。那些主张只有废汉字方可救国的大小鲁迅,所以群起疯癫,即是因为他们忽视了真正的汉字危机,在于汉字不自由。瞿秋白说汉字是“中世纪的茅坑”,可讲起方法来,却是径自去填茅坑,却忘了中世纪,不知茅坑事小,中世纪事大,大概是脑子一热,烧糊涂了。
  汉字不自由。譬如说,大家会被删帖,表面上是帖子被删,实则是汉字受到伤害。又比如,有的朋友因为写作被罚款,人民币进行了转让,价值未变,但是汉字却受伤贬值了。汉字的价值就是要被用,但若用汉字的人被拘禁了,汉字的价值也是发挥不出来的。这种经历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会遇到或听到一点。不要小看一点点贬值与压制,久而久之,汉字就会失灵。
  去年,读一本巴黎华人写的书,如同用法语开“三中全会”。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书也是中国研究,用的却是法文。最初我对海外华人忙着用外语写书很不理解,也包括对抱一先生的诗文与小说。后来在学校做了几篇论文,渐渐有了感受,有次竟一口气写了十几天,忽觉快意平生。为什么?这并非我长于写法文,而是因为没有不自由,意创笔随,无拘无束,老师只是担心我是否讲得清楚,而不是“疑似”与否。我瞻前顾后,无非查查字典,较较语法。
  我举个疑似的例子,大家看看汉语的困境。数日前,我试着在网上添加个人文集,一篇关于“法国病”的新闻评论,该网站服务器提示我有敏感字符,无奈,我一一“更正”,“迂回走转”吧。接下来的问题,实让人无可忍受。为什么?服务器又说了,“万里长城”敏感,疑似!万里长城为何会变成敏感词汇呢?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好解。长城无辜,只因“万里”两字。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能不太知道,万里不只是数量词,还是个老同志。
  中国自古有为帝王避讳的传统,客观地说,对于中国旧文化,不算伤筋动骨,甚至为后人识破张五常先生的假古董,还颇有些好处。但是,为帝王讳仅限于皇帝前后几代。现在国家甚至为老干部健康着想,或有口可藉,但因为疑似,便要捎上长城,委实情理不通。万里长城是中华文明的象征,好歹也算是国宝,国宝不自由,我想家宝总理也不会高兴!万里同志知道了,大概也会生气吧。因为照这逻辑,倘使盛中国先生不搞音乐,改行做大官, “中国”也得疑似了? 
  因此我说,西文较汉字并非优越,但有优势,即因汉字不自由。我从不怀疑汉字的表达能力,况且,表达方式可以变化多端,比如从诗到词,从戏曲到小说,从文言到白话。我长在江南,飘泊异乡,每念及少年情境,常回吟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谓梦萦魂牵。今天的白话再好,也是抵达不了这几句骈文的意境的。当说,各种文体,各有各的千秋,各有各的繁荣,也各有各的局限,若只限于其中一种,汉字仍不自由。唐宋诗词的繁荣,不失为中华文明的瑰宝,但这种格律词牌让文人才子醉心写了几百年的情绪,玩填字游戏,也是一种局限,还是因为汉字不自由。
  汉字逃过上世纪的劫难,终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如果我们失去了母语,我们的心灵将会面临怎样的飘泊,当我们的孩子读不懂我们的童年,又将是怎样的惆怅悲伤?写《汉字》一文,并非笔者泥足保守,而是心向更真实的自由。寄语中国,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左派,右派,对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多点理性和宽容,更不要视自己文明为无物。所谓“苏格拉底有苏格拉底的庙宇,孔子有孔子的庙宇”,将自己的文明连根拔去,终究是不理智的。在此基础之上,相信,今日对汉字最好的改造,不在于向外求,而在于给汉字更多的自由,更理性,更宽容地对待汉字和使用汉字的人,这点政府和民众都有责任。使用汉字的人,珍惜已经获得的自由,也宽容他人使用汉字的自由,努力争取完全的自由。若说汉字与国运之有关联,仍在于汉字是否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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