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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 0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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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祁连”
作者:贺德扬
来源:http://artvine.org/forum/index.php
《文史哲五十年全文库(1951-2002)》,1990/03,198期84页
祁连山名属于何种语言,学者意见颇多分歧。唐代颜师古以祁连为匈奴语。《史记》卷一一一《索隐》引小颜云:“即天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法国劳菲尔以祁连为鲜卑语,认为“与含有同样意义(天)之满洲语kulun, 似有关系”①。日本学者白鸟库吉最初以祁连同突厥语“天”kük之复形式kükler对音, 尔后认为来自鲜卑语,“洲语谓天曰kulun,故匈奴语同义之祁连(kilen)或其原语耶”②。日本另一学者藤田丰八以为是突厥语,“惟祁连山之祁连,岂非对此Sθrin(Sirin)耶”③。岑仲勉先生则认为祁连与撑犁同一语源, 都来自突厥语“天”(tängri )④。
笔者以为祁连与天字同源,出于上古汉语复辅声单音词,由于音读缓急遂分为二,缓读为“祁连”,急读音变为“天”。
汉语古有*kl-(gl-)⑤复辅声,不少中外学者从汉字的谐声、又读、通假、声训以及俗语、亲属语言比较等方面多有论证。如廉字从兼得声,马王堆汉墓出土医书“上骨下兼”,兼为廉之通假字,泰语兼字作klem。汉代四皓之角里先生,角字音禄。《礼记‧丧服大记》“实于绿中”郑注:“绿当作角,声之误也。”可见角绿二字读音汉代仍相通,其上古音盖为*kl-。林语堂曾引暹罗语klong (意为圆筒),说明“孔为窟窿”,由“单音字歧分为双音字”⑥。祁连盖类于此,亦来自复辅声单音词。祁字作为单音词(包括重言),古代读音甚伙,姑置之弗论⑦。复音词“祁连”于《汉书‧武帝纪》“祁连山”之注曰:“祁音巨夷反。”据高本汉之拟音,祁连的上古音为(*g6i̯ɛr*li̯an),当来自于(**g6li̯an),我们且有与之相应的藏文词为证(见后)。
*kl-复辅声除可分化为k-、l-二音外,还可演变为t-,此无论从汉语内部或从汉藏语言比较中都可找到大量的证据。汉语就有许多以喉牙音谐声而读为舌音的字,如:贪,从贝今声,他含切;今,居吟切。唐,从口庚声,徒朗切;庚,古行切。包拟古认为这些读舌音的字是由上舌的复辅声*kl-演变来的⑧。这方面的情况,特别是在与亲属语言的比较中容易得到证实,例如:
标敏瑶语“塘”glang~汉语“塘”*d‘ang。
藏 文 “读”klog~汉语“读”*d‘uk。
藏 文 “毯”klam~汉语“毯”*t‘am。
最使我们感兴趣的,是在汉语内部也有类似于“祁连”音变的同源词存在,可见祁连音变为“天”,绝非汉语中之孤立现象。
祁连 干 天
┌苦骨切,力中切┐ ┌康董切┐ ┌徒弄切 ┐
窟窿│ │ 孔│ │ 洞│ │
└孔、洞的俗语 ┘ └孔穴也┘ └俗语窟窿┘
┌苦浪切,来宕切┐ ┌丘冈切┐ ┌徒郎切┐
闶阆│ │ 闶 │ 闛│ │
└门高 ┘ └门高貌┘ └大也 ┘
┌丘晃切,鲁当切┐ ┌苦谤切 ┐ ┌徒朗切┐
爌郎│ │ 旷 │ 荡│ │
└宽明也 ┘ └空明也,大也┘ └大也 ┘
┌户冬切,力中切┐ ┌乎宋切┐ ┌徒冬切┐
宫隆│ │ 宫│ │ 宫攴│ │
└石声 ┘ └石落声┘ └击空声┘
除第一例中有俗语外,其余三例都来自《广韵》。这几组同源词与“祁连”称“干”又称“天”,有着相似的平行的音变关系,只是在变为舌音中有着清浊的不同,其原因尚不十分清楚⑨。而在谐声字中却多有以舌根浊音谐声而读为舌头送气清音的字,如:从堇声(群母)之叹,从号声(匣母)之饕,从乎声(匣母)之嘑,均读为透母字,跟来自*gl-的天字读为送气清音相同。可见“祁连”音变为天字读音,不属特殊。
反之,我们亦可从天字之谐声、声训推出它来自舌根音。《说文》:“袄,胡神也,从示天声。”《释名》:“天,显也。”(袄、显,晓母)又曰:“易谓之干,干健也,健行不息也,又谓之玄。”(干、健,群母;玄,匣母)从谐声和声训字中已经透露出天字同舌根音关系密切的消息。
《说文》“天,颠也”;《白虎通》及《尔雅‧释天》之释文均引《春秋说题辞》:“天之为言镇也”;《礼记‧月令》疏引《春秋说题辞》:“天之为言颠也”;《诗经‧君子偕老》疏引《春秋元命苞》:“天之言瑱”,多以真声之颠、镇、瑱字作声训字,可见古音天字之于真声字读音极为相近。真字声纽为照三,其谐声字多读作舌音,但也有同舌根音相谐的。《说文》:“车真,车瑱车真也,从车真声,读若《论语》‘铿尔舍瑟而作’,又读若(言第一横下左右各加系去撇)。”《广韵》作口茎切,为溪纽字。李方桂先生认为同舌根音谐声的照三的字,是从上古的*krj-演变来的,则真声字当来自*krj-⑩,而读为舌根音之车真字,《广韵》为耕韵二等字。我们知道,二等字上古有r介音的, 正与笔者认为真声字来自*krj-相合。
《易‧说卦》:“干,天也。”又曰:“干为天。”干,渠焉切,仙韵,属重纽三等B类。郑张尚芳先生认为三等A类和B类的区别跟一二等一样,在于r介音的有无,B类带有r介音,列举有大量例证,如禁(krɰ́ḿ,从林krɰ́ḿ)声;泣krúp,从立rúp声;变prón,从(言第一横下左右各加系去撇)ron声。俞敏先生在汉代梵汉对译中也发现三等B类带有r介音的语例(11)。干字既属三等B类,自然可以构拟为*gr-。从另一方面说,角落为角,毂辘为毂,祁连亦可为干,其角、毂声纽可构拟为*kr-,干字拟为*gr-,也是理之必然。
以上种种迹象表明,读舌音之天字盖来自上古舌根音*g‘r-,与祁连(*g ‘l-)为同一来源。
既然祁连与天字同源,为何两千多年来无人知之?其实不然。祁连为天,汉代尚能明了。汉宣帝时田广明称祁连将军盖以天山而得号,是前汉时诚有呼天为祁连者。《史记》或书天山,或书祁连天山,是以天山为祁连之别称。祁连为天,又见于《魏书‧尔朱荣传》:
秀荣界有池三所,在高山之上,清深不测,相传曰祁连池,魏言天池也。此为记载祁连音变为天字之明证。
祁连与天字同源,本不待言,而至唐代,去古已远,古音学未萌,师古或心知祁连与天字同意,殆昧于上古音演变之规律,因而误以祁连为匈奴语,且附会于唐代鲜卑语以作旁证。然而后世学者仍有知祁连与天字同源者:《释名》“天,坦也”,王先谦《疏证补》引叶德炯曰:“坦字与天同透母字,透为舌头音之次清等,缓读为祁连。”齐召南《汉书考证》卷五亦谓:“祁连固即天。”他们所言祁连与天字同源无疑是正确的,因限于当时古音学,特别是汉藏语言比较研究的水平,未能作科学的论证,而不为学术界所认可罢了。
弄清祁连山名语源,对于考证祁连山之地望不无意义。笔者以为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不可混为一谈。
汉初祁连山之战,史书有二。一在元狩二年(前121年), 《史记》卷一一一云:“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同书卷一一○与《汉书‧霍去病传》叙此事亦云:“攻祁连山。”一在天汉二年(前99年),《史记》卷一○九云:“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同书卷一一○及《汉书‧武帝纪》叙此事云:“击右贤王于天山”,“与右贤王战于天山。”班马或称祁连山,或称天山,或合称祁连天山,骠骑将军与贰师将军所攻之山,是同一处所抑或两地,史家聚讼纷纭。
如前述“祁连”与“天”本出一源。西北广漠,界至不明,初民盖以祁连称呼大山,在昔日交通闭塞的时代,原无足怪,后来音变为“天”,故祁连(天)山,非止一处,甘州南与伊州北之山,皆名之曰祁连(天)山。正如《荷戈纪程》云:“新疆南北两路于此(哈密)分途,天山横亘其中,故有南北祁连之称,祁连即天山。”《考古录》云:“盖天山绵亘于东西之间,不得以一地定其所在也。”从广义,从其语源言之,则祁连山与天山无异。后世交通日辟,闻见增多,于是各山渐有专名,因而从狭义言,在具体时代,则祁连山与天山又有别。
略一谛览,便知班马笔下,凡唐伊州北近蒲类之白山,则称之祁连天山,或简称天山,未尝单称祁连山者;而汉之南山,则称之曰祁连山,未见称祁连天山,或简称天山者。二山称语可谓泾渭分明。注家不知班马笔下之意,又将语源之说与地望之释混而为一,致使后世淆混不清。如《史记》卷一一○“攻祁连山”,《索隐》按:“《西河旧事》云:‘山在张掖酒泉界上,东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之木,美水草,冬温夏凉,宜畜牧……’祁连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按“山在张掖酒泉界上”应视为地望之释,“一名天山”当看成语源之说。《西河旧事》不误,而误在司马贞将语源添入。又如《史记》卷一○九“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正义》引《括地志》云:“祁连山在甘州张掖县西南二百里。天山一名白山,今名初罗漫山,在伊吾县北百二十里。”于此张守节失于考古,由语源之释而合称的一地,误视为二山,咎不在《括地志》。故云语源解释与地望考证需分别视之。岑仲勉先生与藤田君之“祁连”研究,以学术之深厚,令人钦佩。二人观点虽然不同,然未分清语源和地望则无异,皆拘泥于颜氏“匈奴谓天为祁连”之说,视其语源为地望,故不无偏颇,而未能探出祁连真正语源之所在。
“祁连”既与“天”同源,其远古词义为何?一般据颜师古的解释,以祁连为苍苍者之天。此殆有失于祁连山命名之初义,因为直至殷商时期,天字尚无苍天义。卜辞中的天没有作上天之义的,在甲骨文中它几乎与“大”同为一词。李孝定曰:“天之于大,其始当为一字。卜辞天邑商或作大邑商,天戊或作大戊,大乙《史记‧殷本纪》作天乙,可为佳证。”(12)《尔雅‧释诂》:“天,君也。”郝懿行疏曰:“天与帝俱尊大之极称,故以目君焉。”因而“天”亦训“大”。《广雅‧释诂一》:“天,大也。”《尸子》:“天、帝,皆大也。”是天字为“大”义。据此我们可以推测,进入中原的华夏族,虽然祁连一词已音变为“天”,但在上古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仍保留着它原有的“大”的词义。祁连山之命名,盖指连绵不绝之大山,故西北高大山脉古多称作祁连(天)山,如《隋书》卷二九《地理志》载张掖郡福禄县有祁连山。《寰宇记》卷一五二番和县云:“南山一名天山,一名雪山,山阔千余里,其高称是,连亘数郡界,故葱岭以东,无高于此山。”
岑仲勉先生说:“盖西北语言简直,凡山川之大者率名曰‘天’……福禄、番和之山,既名天山,后人于是又呼为祁连山矣。”(13)按以《魏书》“相传曰祁连池,魏言天池也”一语推之,当是祁连之名在前,天山之称在后。
萧兵同志亦谓:“祁连之义为天,与它作为高山是有关系的,‘高山’与‘天’在原始思维里是互相牵连的。”(14)
岑、萧解释祁连与天字的远古的词义可谓精到。至此,不禁使我们忆及对许慎天字说解之非议。《说文》:“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王筠曰:“颠者,顶也,与‘一大’不甚相中。”以为字义与字形解释抵牾。如前述天山与它作为高大的山,在上古人的头脑中是直接联系着的,因而“天”与“高大”在原始思维里当是互相牵连的,故许释天字,声训为高,形训为大,并非矛盾,是后人思维精密而借音与形全面说解“天”之本义。
祁连这一古老的汉语词,早已嬗变为天字读音。后世“天”行而“祁连”废,只作为词汇的化石,保留在西北的山名中,亦可证华夏族的发源地原在西北。许多学者如闻一多、唐兰、黄文弼等也认为,华夏族发祥地昆仑的地望就是今之祁连山。唐兰先生曾论证“昆仑即祁连”。既然祁连山作为以黄帝为代表的华夏族之发祥地,其山之命名,理当名随主人,为汉族的先祖。或谓匈奴人也崇拜作为“天山”的祁连山,“过皆下马拜焉”。此盖原始的宇宙观把高大的山作为神圣地方的缘故,正如希腊人对奥林帕斯山的神秘观念一样。游牧来此的匈奴人,对于这座水草丰美巍峨高大的山脉产生崇拜,以为天神所赐,不无可能。有人以为匈奴与祁连山的原主夏族,传说有血缘关系。《史记‧匈奴传》:“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故匈奴跟夏后氏一样崇拜祁连山,也可备一说。总之,后世的匈奴崇拜祁连山,并无碍华夏的祖先对发祥地的命名。
祁连(天)的词义为“大”,从藏文里也可找到直接的证据。此不奇怪,因为藏族的先祖羌部族,就是华夏族的重要组成部分。司马迁云:“大禹兴于西羌。”而《新唐书‧吐蕃传》更具体地认为,藏族的祖先就是羌人中的“发羌”,“蕃、发声近,故其子孙曰吐蕃。”汉语同藏语有发生学的关系,已为世公论。故此可作为非阿尔泰语之证:
藏文:rgjal〈*grjal“大的”(15)汉语“祁连”*gljan与藏文*grjan, 在上古音义上完全对应,当属同源。
总之,祁连一词并非属于阿尔泰语系的匈奴语、鲜卑语、突厥语,而是上古汉语固有的词汇。
正文注释:
①〔法〕劳菲尔《中国伊朗篇》P326。转引自藤田丰八,见注③。
②〔日〕白鸟库吉《匈奴民族考》(何健民 译),《匈奴史论文选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4页。
③〔日〕藤田丰八《西域研究》(杨炼 译),商务印书馆版,第117页。
④岑仲勉《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25页。
⑤本文汉语上古音构拟(凡标*者),除引文或另作注明的外, 均采用高本汉上古音系统。
⑥林语堂《语言学论丛‧古有复辅音说》,上海开明书店1933年版。
⑦因为有的复音词来自复辅声单音节词的扩展(参看拙著《从藏文看迭韵联绵词的来源》),自不可同其单节词的音值等同视之。
⑧包括古(1979)Proto-Chinese and Sino-Tibetan。
⑨参见李方佳《汉语和台语》,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民族语言研究情报资料集》第四集。
⑩李方桂将照三的之字构拟为*tjag,梅祖鹿构拟为*krjag〉*tjag,认为前者属上古早期,后干为上古晚期(见《中国语言学报》第一期第120页。 )照三的真字殆类于此。
(11)郑张尚芳《上古音构拟小议》,载《语言学论丛》第十四集,商务印书馆版。
(12)李孝定《甲骨文集释》“天”字按语。
(13)岑仲勉《汉书西域传地理校释》第522页。
(14)萧兵《楚辞与神话》,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96页。
(15)李方桂认为藏文rgj〈*grj-,转引自梅祖麟。《中国语言学报》第一期第124页。
(本文初稿承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郑张尚芳先生、山东大学历史系徐鸿修先生、中文系殷焕先师审阅,谨致谢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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