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上海话的后缀“三”

白岩山人

上海话里有一些极具本地特色的词语，比如“瘪三”，即使外地人也很熟悉，连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也有“语言乏味，像个瘪三”的说法，这个词现在已经被收入词典而进入普通话（《现代汉语词典》“瘪三”条：上海人称城市中无正当职业而以乞讨或偷窃为生的游民为瘪三，他们通常是极瘦的）。这个词形成于旧社会，其语源不甚明了。
其实上海话里有不少词语是以“三”字收尾，也可以把“三”看作是一个后缀，如：长三（上等妓女）、拉三（以前写作“赖三”，也有写作“垃三”，对不正经、下贱女子的蔑称，女流氓）、肮三（一作“昂三”，不正派，也可指令人不快失望）、刮三（事情败露，也可指不入眼）、牛三（牛皮）、来三（行，有本事）、小鬼三（小鬼）、老鬼三（一作“老举三”，指不便言明之物，一般指月经）、猪头三（畜生）、抬老三（一作“弹老三”，死）、翘老三（同“抬老三”）、红头阿三（印籍巡捕）、龙头阿三（指旧社会消防人员）、头鬼阿三（冒失鬼）等。
其他方言很少见有以“三”作为后缀的现象，上海话为何有这么多呢？在这些词语中，“三”字作何解，似乎也未见到令人信服的说法，大多属于望文生义，有的解释往往有牵强附会之嫌。比如“来三”：据清人王有光《吴下谚联》载，明朝末年科举，有学官言交三百两银子保证录取秀才，并在考场有标“来字三号”之座位，后用“来三”隐指办事行得通，因为源出贿赂得手，本是贬义。而有人认为是“襕衫”或“蓝衫”之讹，并考证，明清规定襕衫为秀才和举人的服饰，着蓝衫者都是日后栋梁之才，所以襕衫、蓝衫就成了能干者的代词，再讹为“来三”而成为吴语俗语。
再看“长三”。今人薛理勇在《上海闲话.明清时期的上海娼妓》中说：“当时（清光绪时）租界为禁止书寓任意索取嫖资，规定书寓妓女营业白天接客（出局）和晚上接客一律只收资三元，而夜间伴宿须叫双局加倍付资，时人取牌九和骰子赌博术语喻之为‘长三书寓’、‘长三堂子’，妓女为 ‘长三倌人’，以后又简称之为‘长三’。”张爱玲在给晚清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作注时也这样写道：“一等妓女叫长三，因为她们那里打茶围——访客饮茶谈话三元，出局——应名侑酒也是三元，像骨牌中的长三，两个三点并列。所以二等妓女叫幺二，打茶围一元，出局二元。”但也有人说是“长衫”的误写，因为“先生”皆着长衫。
还有“老鬼三”。有人认为应写作“老举三”，典出自孔老夫子的“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如果举三隅而不以一隅反，那末一定要“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假使老是要举三，而不以—隅反，也不能说此人太笨，说不定这件东西，有些说不出，画不出，难以形容。所以对于一种形容不出的东西，上海人就叫做“老举三”。
以上对“三”的解释，多数认为是实指，跟数字“三”相关。少数人认为是误读误写，是“衫”的上海话同音字。近年来又有人从洋泾浜英语入手，认为这“三”字乃是英语单词的讹读记音字，并且还找出了依据。说法最乱的是“阿三”。这个词多指“红头阿三”。一说印度人是亡国奴，当时租界印籍巡捕皆头缠红巾，所以叫“红头”，他们在上海人眼中的地位低于西捕和华捕列第三位。另一种说法是印度人说话有口头禅“I say”、“I say”，其谐音为“阿三”。也有人认为英文中“先生”通常讲作Sir，就比如香港人至今仍管警察叫“阿Sir”，沪语音读如“阿三”，是市民对巡捕客气的称呼。还有一种说法是印度人接受长官命令时往往喊“Yes Sir”，因为Sir的发音和“三”很接近，因此就有了“阿三”的称呼。后来又出现了“绿头阿三”（指印度人在英租界服役做内勤的）、“龙头阿三”（指旧社会消防人员）、头鬼阿三（冒失鬼）等，“阿三”一词就不一定专指“红头阿三”了。
“瘪三”一词自从毛泽东在文章中运用过以后，外地人比较熟悉。有人认为“瘪三”也是由 “empty cents”而来，读作“瘪的生斯”，就是“穷得一个铜板也呒没”。还有人说“瘪三”由英语“beg sir”而来，即“乞丐先生”，用来形容叫化子、难民、逃难者等以及泛骂用语。由“瘪三”一词还衍化出“垃圾瘪三”（以捡拾垃圾为主的瘪三）、“洋装瘪三”（穿着仅有的一套西装，装着有钱而实际贫穷的人）、罗宋瘪三（对旧上海的白俄人的贱称）等。也有人从字义上分析，认为人的钱袋一瘪、导致的结果必然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此乃一瘪三落空也，简称“瘪三”。
关于“拉三”，有人说“拉三”由洋泾浜英语lassie而来，即“少女，情侣”，引申为妓女或不检点青年女子。也有人认为应写作“垃三”，是从“赖三”（旧社会比“长三、幺二”还低档的卖淫女）演化而来的，盛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动乱时期，“赖三”改称“垃三”，这是骂女流氓为垃圾，因此有人认为写作“癞”更适合些，是对不正经、下贱女子的蔑称，多指女青少年，与“瘪三”（多指男青少年）对称。
还有“肮三”，有人说由洋泾浜英语on sale而来，即“二手货贱卖”，引申为垃圾货和人品低劣。但也有人从字义分析认为与“肮脏”一词相关，在上海话里“肮三”也可说成“肮里肮三”。
从以上分析来看，洋泾浜英语的说法也不大靠得住，尤其那些“三”的译音，似乎都有道理，却又相互抵触，教人莫衷一是。上海是个四方杂处之地，一个新词的出现，其语源难以寻踪，各人凭着自己的想象力妄加附会也是在所难免，无可厚非。本文并非要从中断其是非，强作解人，而是就其后缀“三”字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
上海话具有后缀“三”的词语，除“来三”外，无一例外都是贬义，而“来三”其语源也可能是贬义。这意味着后缀“三”的贬义的功能是不言自明的。“三”在汉语中本没有贬义，但用于家庭成员排行时，其贬义常常是很明显的。家庭中，老大往往是最受重视并且受溺爱的，于是老大恃宠而骄至于恃宠而“痴”，不聪明的居多，故有“大呆子”之说，上海话也有“戆度”一词，“戆度”者，“戆大”也。有人认为这个词也是洋泾浜英语中来，是gander（笨蛋，傻瓜）的译音，笔者认为不大可能。老二往往不大受重视，故有“二搭头”之说，“搭头”者，多余之物也。老三更加没地位，一般贬称其“小三子”、“阿三”，意为小人物，跑腿的。老三因其没地位，往往个性反而发展得较强，故有“三犟子”之说。上海话的后缀“三”其实应当是由“阿三”简化而来。一般人不喜欢老三，上海人对老三甚至有称作“戆度阿三”的，因此“红头阿三”的“阿三”，不管其语源为何，书面上写作“阿三”，其含义众人皆知。“长三”、“来三”中为何“衫”字要误写作“三”，“瘪三”、“拉三”、“肮三”中为何要用“三”来译音，其写法无非是想用“三”来表示对其不屑，或含有讨厌的情绪，这样理解大概不无道理。就是一致公认的由“猪头三牲”歇后而来的“猪头三”，以“三”字作为词尾，也不是没有想法的。上海话里有些语含不屑的词语往往会有含后缀“三”的同义词，如 “老牛屄”（专门吹牛的人）又可说成“老牛三”，“小鬼头”又可说成“小鬼三”。有些词看似语义不明，其实弄清了后缀“三”的作用后，意思也就好理解了，如“老鬼三”其实就是“鬼东西”之意，“抬老三”意即“抬出去了”，“翘老三”意即“翘辫子了”，“刮三”就是“被刮破了”，如此等等。由于“来三”一词贬义已经消失，故有不少人已经把它说成“来事”了，大概因为它跻身于后缀“三”实在太不合适了吧。至于有些固定的构词形式，如“A里A三”（浪里浪三、肮里肮三），也都语含不屑，或含有讨厌的情绪，虽然构词能力不强，但其以“三”结尾，很能看出是受后缀“三”的影响。
上海话后缀“三”有逐渐向其他吴语地区辐射的趋势，如在嘉兴话、常州话中就出现有此类词语。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远在安徽当涂的博望镇，其地有旧社会打铁人员内部流行的黑话（笔者《当涂博望铁业社群行话初探》一文中有讨论，该文为第五届国际吴语研讨会交流论文，待刊），其中就不乏含有后缀“三”的词语，如“多三”(女人) 、“秧三”（姑娘，指未婚女子）、“趟三”（妓女）、“拐三”（饭）、“冷三”（水）、“见三”（好）、“羊吗噶三”（开始讲行话的用语，可用来招呼同伴，或提醒同伴注意）等。有意思的是，博望虽地处安徽，方言却是地道的吴语，属吴语宣州片，且这些词语大多具有名词性，不过不像上海话那样多含贬义。联想到旧社会这些打铁工匠游走四方，所到之处多为江浙一带，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上海是大城市，其帮会势力又无孔不入，两者之间的接触在所难免，不然为何博望黑话与上海话构词形式具有如此相似之处？是否意味着上海话和博望话的后缀“三”都是源自当时黑社会切口，还是博望黑话直接以上海话为样本而造词，这些都不是本文能够解决的，希望能得到有识之士指点迷津。

参考文献:
《上海方言俚语》 钱乃荣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上海方言》 钱乃荣 文汇出版社
《上海闲话》 薛理勇 上海书店出版社

余少平

楼主认为一些上海方言词里的“三”是后缀，这涉及到后缀的定义，暂且不论。
说到“来三”，清末《何典》中的“来扇馆”，有位松江籍的注释者认为就是“来三”的意思。晚清的《负曝闲谈》则写成“来煞”（“更是来煞了”），我在上海还听过读“来[zɿ]”的。从后面这两种读音看，“来三”的来源似乎未必是“襕衫、蓝衫”。

[ 本帖最后由 余少平 于 2008-12-17 12:41 编辑 ]

白岩山人

以上只是一说，姑妄听之。有的江淮官话说成“来斯”，估计是从吴语辐射过去的。